古人多以孟尝君能养士,尊之为战国四公子之首,但王安石在《读孟尝君传》中,却以寥寥八十余字,直指孟尝君无能之本质,因为无能,所以士不能用,无法制强秦,只能以鸡鸣狗盗的伎俩,从秦国脱困。
史可法当然饱读史书,俞国振意思所指,他一清二楚。
他分明约好了十二月二十六日来的,结果却在十二月二十五日提前来了,不但提前来,还微服私访,做得极不光明正大,俞国振以“鸡鸣狗盗”相讥讽,这让他大窘。
他是朝廷命官,襄安是他治下,他若不是无能,为什么要鬼鬼祟祟地跑来微服私访?
果然是巧言善辩的名家公孙之流!
史可法脸色沉郁下去,俞国振给了他一个下马威,他没有反思是自己向俞国振挑衅、鞭笞俞宜轩引得这个结果,他只是觉得,俞国振耍来耍去,都是异端。
攻乎异端,其害也已!
就在他想着该如何教训这个狂悖小子时,俞国振的云吞上来了,俞国振慢慢地吃,而齐牛则是狼吞虎咽。史可法才一开口,旁边的齐牛就含着一嘴的云吞嗡声嗡气地道:“食不言,寝不语。”
于是史可法又臊了一个大红脸。
方才他就应该用这一手对付俞国振的,任他口尖牙利,只要自己不理他,他能怎么样?
俞国振将云吞吃完,齐牛吃得更快,几乎是三口两口就扒完了。然后,俞国振便站起身来:“史参议,何不随我一行?”
“老爷!”那几个随从都慌了。
“无妨,你们在此候着。”史可法嘴角弯了弯,起身坦然向俞国振走去。
从镇子出来,一路上仍是不停有人同俞国振打招呼,俞国振一一回应。史可法渐渐有些不耐,忍不住道:“沽名钓誉!”
俞国振笑了起来:“史参议,你知道你最大的问题——不,是你和你同类最大的问题是什么吗?”
“君子可欺之以方。”
“错,错,史参议你或者是君子,但你身边的人……别人不说,张天如为何不敢和你一起来见我?”
俞国振这一句,让史可法顿时先惊后怒:“大胆,你竟然窥察朝廷命官!”
“我总得知道,官声一向不错的史参议,为何会看中我们俞家的印刷之术吧?”俞国振带着讥讽之色:“后来稍一查,原来我的好友,张天如竟然在史参议身边为幕僚,据说温阁老寻他寻得挺辛苦的啊。”
史可法停住脚步,厉声道:“汝欲卖友求荣乎?”
“张天如以友待我乎?张天如卖我求荣乎?”
说这话时,俞国振是真心生气了,虽然他对张溥的那一套不感兴趣,但两人相遇之初,还算是比较投契的。这个张溥比较开明,思维活跃,反应敏捷,又有志向,与方以智一向,都是他在初期觉得可以争取的盟友。但后来渐渐发觉,此人心胸较狭,为人固执,只认为自己是对的,而且喜欢强迫别人按自己的意愿行事。
便是俞国振,知道未来数百年历史趋势,也只是诱导别人发展的方向,不至于强迫别人,但张溥却这样做。
而且,他实际上治政的才能相当缺乏,却自学帝王术,去搞权谋,俞国振对他这一套,实在是不喜。同样,张溥对俞国振,只是想拉进复社之中成为金主,以壮复社之声势,但发觉俞国振有主见,不受他控制之后,两人的关系淡了下来,甚至俞国振请他为《风暴集》写稿时,他也寻了借口推托。
到了秦淮八艳评比时,张溥对俞国振,更是只有利用之心了,想借着他搞秦淮八艳评议的声势,掩盖自己整合各方势力的行动。但没有料想,俞国振将计就计,在他的支持下,扩大了《风暴集》、《民生杂记》等三刊的影响,使得舆论的大权,自东林复社手中,渐渐转到了这新兴的三刊之上!
所以,俞国振质问史可法,张溥有没有以友待他,有没有出卖他以向史可法邀功。
这个问题真让史可法又觉得无法回答。他沉吟了好一会儿,这才道:“大义可灭亲。”
俞国振哈哈大笑起来:“史公,我敬你是君子,你且说说,我俞国振所作所为,哪里不合大义了?”
“你横行乡里为非作歹!”史可法几乎脱口而出,但旋即脸红了。
这确实是大多数豪强们的劣绩,可用这种罪名来说俞国振,实在是让他脸红。他可是亲眼见到,襄安附近的人是如何钦佩俞国振,而俞国振为他们生活带来的变化,也是他亲耳所闻。
“杀戮太甚?”他想到另一个罪名,但没有说出来就又将之否决,俞国振确实噬杀,但所杀者皆师出有名,哪怕是那些被认为死在他的阴谋之下者,在史可法看来,或者有值得商榷之处,但硬要说不合大义……俞国振绝对有借口可辩。
“你身荷国恩,却不思报国。”想来想去,史可法还只能翻出这个罪名:“本官征调治下各巡检司兵丁,你却以四十民夫搪塞……”
“等一下,我身荷国恩不思报国?这罪名我可消受不了,莫非你是指朝廷?”俞国振在史可法点头之后,冷笑了起来:“还是那句话,我未受朝廷爵禄,未欠朝廷税捐,史参议,你凭什么说我身荷国恩不思报国?至于巡检……家叔为襄安巡检,在下可未曾听说过,叔父的巡检一职,侄儿能够继承的。在下千辛百苦,积累些家当,用以供家丁衣食,使之不至冻馁饥寒,在下还领着他们为国杀寇,所有伤亡抚恤,一概由在下自承。他们未食朝廷半升粮食,未领朝廷半文饷银,我就不知道,史参议你面皮要有多厚,才会觉得他们就是襄安巡检司的弓手!”
他一番话说出来,史可法再度无语。
确实,俞国振说的都是事实,在襄安巡检司名册上登记的,可没有俞家家丁的名字,只不过每次打着襄安巡检司的名号行事罢了。
“如此说来,你私练精兵,图谋不轨,大逆不道……”
俞国振叹了口气,看来,那些嘴炮党最擅长的就是扣帽子,无论是三百年前还是三百年后,都是一模一样。
“史参议,我只是乡野一介少年,只凭一家之力,只教出这百十个家丁。国家耗饷巨万,加征无数,却养出一批酒囊饭袋,致使地方不靖,我唯有蓄家丁以自保,你说这能怪我?”既然扣帽子,俞国振也不客气地反扣回去:“你史参议身受国恩,手绾大权,举荐你的张国维张东阳久负人望,封疆一方,你们二位上任超过半年,却仍是四方不靖。这天下之事,不是你们的责任,反倒是我这乡野少年的责任了?”
史可法觉得没办法辩了,无论他拿出什么来,俞国振总能狠狠地将脸打回来。
而且,他心中隐约也觉得,俞国振所言,颇有几分道理。
难道这天下板荡,不是他们这些读圣贤书的读书之人的责任,反倒是俞国振这样乡野豪强的责任?
史可法吸了口气,他们一路争辩下来,已经到了细柳别院的门前,他决定要掏出自己最后一个理由了。
“你手绾活印之术,不为圣人立言,不传儒家正道,却去传播什么‘进化天演’论,这,难道说不是以邪说异端害人,至使缪种流传么?”
这是俞国振意料之中的攻讦,事实上,在诱导徐霞客提出进化论之初,俞国振就有过这种考虑,现在就拿出进化论来,是不是太早了些。
他完全可以等更好的时机,比如说,在他真正掌握了巨大权利,可以利用自己手中权利去推广这套理论之时。
就是徐霞客自己,也意识到这理论真正印诸书册上传播后,会产生什么样的影响。
但最后,俞国振还是决定,将这套理论在第一时间通过《风暴集》传播出去。
他可以等,徐霞客也可以等,但是中华不能等!
另外,俞国振也对此时的读书人,确切地说,是对真正继承了中华文明精髓读书人,抱有一定的信心。
他们不是后世的犬儒,唯唯喏喏,只为主子而吠——至于这主子是洋主子还是土主子,他们都不在乎。
他们也不是盲目自大者,他们已经睁开眼睛看世界,不会为蕃人的膝盖是正长的还是弯长的而疑惑。
只不过俞国振没有想到的是,第一个跳出来反对他的,竟然是史可法。
“史参议觉得《进化天演论》是谬?”俞国振闭了一会儿眼,然后向史可法问道。
“自是大谬!”
俞国振还没有说话,就在这时,他听到了身边的咳嗽声。
咳嗽的是一个家卫,原来他们谈得过于投入,以至于俞国振甚至没有注意到,细柳别院外的小码头上,一艘官船已经靠岸。
船头站着的,是张溥,他一脸焦急,看到俞国振与史可法站在那边,这焦急总算稍淡。
“道邻兄,济民贤弟!”焦急稍淡之后,取而代之的是一脸欢欣,不等船停稳,他便跳了下来,三步两两,冲到二人面前。
他手中抓着一本书,俞国振看了看那书的封面,脸上露出了淡淡的讥笑。
《风暴集》,崇祯七年年终特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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