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以财赎身,就是用方家这几年积蓄的财富,换取对方孔炤的从轻处罚。
方孔炤捻着须,又叹了口气。
俞国振说他是被连累了,但实际上方孔炤明白,哪怕没有俞国振受猜忌之事,只要杨嗣昌不垮台,他也休想逃过这一劫。
而且,为他赎身的钱财……严格来说,也是俞国振这些年为方家准备的。
首先是河珠的份额,俞国振以河珠起家,当初为了获取南京镇守司的支持,也为了得到更多的现钱,曾将河珠的份额分成十三份,有一份便作为聘礼到了方家,而方家又将之作为陪嫁送还——但俞国振还是将之记在了方家名下。方孔炤与方以智都是豁达之人,对此也就接受下来。
然后是这几年来的稿费,大明是一个文化昌盛的时代,读书人众多,故此印刷品的消费能力还是相当充足,这又是一个文化饥渴的时代,旧的印刷品质量低劣字迹模糊,在俞国振价廉物美的印刷攻势之下,根本不堪一击,因此,文人当中,可以说俞国振要捧红谁谁就能红,比如说方孔炤和方以智父子,他们如今隐约有两代文坛领袖、学术权威的声望,几乎可以同钱谦益相提并论,原本同方以智齐名的复社诸人,如今都颇有不如!这样一来,他们父子的润笔也是个不小的数目,至少不逊于家有千亩良田。
不过现在方家可谓多年积蓄完全掏空,虽然方孔炤还是认为,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但从方以智毫不犹豫放弃准备多时的科举考试,还是能看出,至少在方以智心中,大明朝廷的功名利禄,已经不是那么重要了。
“说起来我们还都是第一次来新襄,此前就听着济民吹嘘,如今可以亲眼一见了。”
“我家官人才未吹嘘。”身边的一个虎卫有些不满地道:“新襄的情形,只会比我家官人说的更好!”
“哈哈,是,是。”方孔炤阻止了方以智试图争论的举动,将他拉到一边,脸色有些沉重:“吾儿,这些虎卫,都是济民的死士,在他们面前,对济民还得尊重一些,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啊。”
“是。”方以智想到自己要与一个年轻的虎卫争论,也觉得有些无聊,笑着点头。
船靠上了码头,对于码头上的建筑,方氏父子倒不觉得新奇,因为随着水泥的推广,在金陵,他们也见到过类似钢筋混凝土结构的房屋,也听俞国振和方子仪提起,整个新襄几乎全是这般模样。但跟随他们来的其余人,却不是如此,其中陈子龙最是咋舌:“此处尽皆由水泥红砖而成,莫非便是俞济民住处?”
“这只是仓库,哪里是住处,住宅区还在里面呢。”码头上的管事笑眯眯地道:“诸位先生请稍待,若是想参观,我们也会遣人相随,已经派人通知我家官人,很快便会来迎接了。”
跟随方氏父子来的,可不只是他们的家族亲眷,方以智在金陵时就以豪爽好客著称,堂上客常满,杯中酒不空,结识的落魄文士失意儒生,听闻他千里随父南谪,个个都要跟来,比如说徐孚远、何刚等,而陈子龙来则不同,他是来接替王传胪的钦`州知州之职的,因此多少有些尴尬。
“怎敢劳动济民?”方孔炤道。
“老先生切莫客气,你是官人长辈,便是我们长辈。”那管事知道他的身份,又笑着道:“我家官人虽不是重虚礼,但亲亲长长,却是讲究的。说起来,那些白皮番夷,倒是真不知尊老敬长,子呼父名,孙言祖讳,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听他说起欧罗巴人的一些趣事,倒也妙语如珠,只是过了一会儿,他因为有事暂时离开,方孔炤捋须叹道:“济民手下倒是人才济济,只是这样一个管事,便见闻广博至此……吾儿,汝等于此,当谦逊才是。”
他反复教育儿子,方以智和方其义都是应是,旁边的方以智诸友,也一个个凛然。
方孔炤最担心的,就是儿子的这些轻狂之友,这些人自负文章经术,最爱的就是指点江山激昂文字,俞国振行事不羁小道,不为古训所速缚,这些人未必能够理解,若是他们不知天高地厚惹了俞国振,便是俞国振自己大度不与计较,可俞国振的手下却未必有那么好说话!
他们参观过了一遍码头,对于龙门吊、蒸汽机,都是啧啧不已。方以智的这些朋友,虽然带有年轻士子共同的浮躁,但有一点倒好,就是对于实学很是喜欢,因此没有谁会说“奇技淫巧”之类的蠢话,相反,个个都觉得这是新襄之所以了不起的关键。
有些人已经在讨论,若是金陵码头上也有这些机械,金陵港一日的吞吐会增加多少了。
“官人过来了!”
正当众人议论得兴高采烈之际,突然管事的又跑来说道,紧接着,众人便看到远处过来的自行车队。
自行车比起轨车,还是要快些,或许过些时日,当蒸汽机车取代轨车之后,这种局面才会彻底改变。俞国振停下车,他一身虎卫的军服,看上去英姿勃发,见到方孔炤后行的也是军礼,方孔炤忙还了一揖,他却侧身让开。
这让方孔炤甚为满意,原本他有些担心,俞国振如今得志,而自己是落魄来依,俞国振的态度会有所改变。
“济民,虽未入宝山,我如今已觉得不虚此行了。”方孔炤笑道。
“伯父一路辛苦,子仪和两个小的都在家里等着。”俞国振回头看了看,然后也笑了起来:“小侄急切要见着伯父与密之兄长,所以跑得快了些,姑丈还在后头,马上就会到!”
“你们年轻人去说话去,老夫在此饮茶就是。”方孔炤见两个儿子在旁边目光闪烁,便笑着将俞国振打发走。
“济民哥哥,你只想见父亲和密之兄长,就不想见我这个兄弟?”
方其义抢在兄长之前说话,俞国振看着他如今也已经是大小伙儿,便狠狠拍了拍他的肩膀:“你说想不想见,我给你留的作业,你都做完没有?为何许久没有收到你的信,不见你报告学业情形了?”
因为受着方以智和俞国振的双重熏陶,方其义对于实学也是极为痴迷,而方家也不指望他走科举仕途,有意培养他这方面的才华。方其义家学渊源,聪明更在方以智之上,故此对于物理学极感兴趣。他胆子还大,许多别人不敢做的事情,他都敢做。听得俞国振这番问话,方以智笑道:“他哪里敢写信,上回他放个风筝到天上去,结果将天上的雷引了下来,将半边山和一间房子都烧掉——他还说这是验证你所言,天上之电究竟是怎么回事!”
俞国振一拍自己的额头,脸上露出惊悚之色:“我可没有教他这个,只是上回他问起为何皮毛磨擦之后能吸起羽毛,偶尔提过那是电的缘故……好你个方直之,你这可是自己犯错,却推到我头上!”
“呵呵,你是兄长,不给我这当弟弟的挡灾还算什么兄长?”方其义嘻嘻笑道:“别的东西烧了没事,烧掉的可是老大人这些年藏的万卷经书,老大人可是大怒,但得知是验证兄长你的说法,你知道他老人家是怎么说的么?”
“怎么说的?”
“引得好,引得好,万卷经书,原本不如一羽可证大道。”
方孔炤的豁达,倒是让俞国振刮目相看,不过想想也是,方孔炤精研《易经》,对于阴阳参化万物本源,原是极感兴趣的,这些年来也受着俞国振的影响,看了不少实学的书,并且想着用圣人之言来诠注实学之道,用实学之道来印证圣人之言,当然不会太在意这些。
“济民兄长,我有句话说在前头,我要去你们的研究所看看,你不是说那里有不少你的得意门生么,我也要去!”方其义又道,他眼中闪烁着灼热的光芒。
他自幼便敬佩兄长方以智,后来认识了俞国振后,又开始敬佩俞国振,因为有方以智这样光彩夺目的兄长缘故,他身上没有光大门楣振兴家业的负担,反而能将全部精力都投入到实学当中来。其中的种种奥妙,让好奇心极重的他难以自拔,此次南下途中,早就计划着来这里后要做什么了。
“放心,等你们安顿好了,便带你去研究所,不过话说在前头,到了那里,可不许胡乱来,特别要注意安全,象从天上引雷电之事,一切要有万全之备,才能来做。”
俞国振在得知方其义已经开始研究天上的雷电,心中真可谓狂喜,在蒸汽机之后,他要研究的便是电力,事实上一些基本的东西,在新襄的技术储备中已经有了,比如说用硫酸和锌、铜制造的电池。但俞国振自己每天的事务繁杂,他只能指出一个研究方向,具体研究员则还欠缺,方其义若是对这方面有兴趣,正好可以组建一个电学研究室。
俞国振知道,电机若是能成,对于水力丰富的新襄体系来说,会有什么意义。而且,有了电,新襄的工业生产又能向上进入一个新的台阶,能生产出更多战略物资,别的不说,有了电分解氢就容易得多,用氢制气艇,比起现在的热气艇可是要好用,而且有了电,就有了铝,将铝卖到欧洲去,可是价等白银!
就在这个时候,陈子龙插言道:“济民,听直之说,你认为经书万卷,不过羽毛一团,这是何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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