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辑幽幽七里香
这世界哪怕再叫人失望,也有一种叫美好的东西,在暗地里生长。
幽幽七里香
这世界哪怕再叫人失望,也有一种叫美好的东西,在暗地里生长。
三层小楼,粉墙黛瓦,阅览室设在二层。靠楼梯的一面墙上,满满当当的,摆的全是书。朝南的窗户外面,植着七里香。人坐在室内看书,总有花香飘进来,深深浅浅,缠绵不绝。
这是当年我念大学时,学校的阅览室。对于像我那样痴迷读书,而又无钱买书的穷学生来说,这间免费开放的阅览室,无疑是上帝恩赐的一座宝藏。在那里,我如饥似渴,阅读了大量的中外文学书籍。也是在那里,我初次接触到《诗经》,立马被那些好听的“歌谣”迷上。野外总是天高地阔的,我一会儿化身为那只在河之洲的雎鸠,一会儿又变身为采葛的女子,岁月绵远,天地皆好。
其实那时,我心卑微。我来自贫困的乡下,无家世可炫耀,又不貌美,穿衣简朴,囊中时常羞涩。在一群光华灼灼的城里同学跟前,我觉得自己真是又渺小又丑陋。
读书却使我的内心,慢慢儿的,变得丰盈。那真是一段妙不可言的光阴,每日黄昏,一下了课,我匆匆跑回宿舍,胡乱塞点食物当晚饭,就直奔阅览室而去。看管阅览室的管理员,是个三十多岁的年轻人,个高,肤黑,表情严肃。他一见我跑去,就把我看的《诗经》取出来,交我手上,把我的借书卡拿去,插到书架上。这一连串的动作,跟上了发条似的,机械连贯,滴水不漏。我起初还对他说声谢谢的,但看他反应冷淡,后来,我连“谢谢”两字也免了,只管捧了书去读。
读着读着,我贪心了,我想把它据为己有。无钱购买,我就采取了最笨的也是最原始的办法——抄写。一本《诗经》连同它的解析,我一字不落地抄着,常常抄着抄着,就忘了时间。年轻的管理员站我身边许久,我也没发觉,直到他不耐烦地伸出两指,在桌上轻叩,“该走了,要关门了。”语调冷冷的。我始才吃一惊,抬头,阅览室的人已走光,夜已深。
我不好意思地笑笑,归还了书。窗外七里香的花香,蛇样游走,带着露水的清凉。我心情愉悦,摸黑蹦跳着下楼,才走两级楼梯,身后突然传来管理员的声音:“慢点走,楼梯口黑。”依旧是冷冷的语调,我却听出了温度。我站在黑地里,独自微笑很久。
那些日子,我就那样浸透在《诗经》里,忘了忧伤,忘了惆怅,忘了自卑,我蓬勃如水边的荇菜、野地里的卷耳和蔓草。也没想过自己到底为什么要迷恋,也没想过自己日后会走上写作的路,只是单纯地迷恋着、挚爱着,无关其他。
很快,我要毕业了。突然收到一份礼物,是一本《诗集传楚辞章句》,岳麓书社出版的,定价七块六毛。厚厚的一本。扉页上写着:赠给丁小姐,一个爱读书的好姑娘。下面没有落款。
我不知道是谁寄的。我猜过是阅览室那个年轻的管理员。我再去借书,探询似的看他,他却无甚异常,仍是一副冰冰冷的样子,表情严肃。我又怀疑过经常坐我旁边读书的男生和女生,或许是他,或许是她。他们却埋首在书里面,无波,亦无浪。窗外的七里香,兀自幽幽的,吐着芬芳。
我最终没有相问。这份特殊的礼物,被我带回了故乡。后来,又随我进城,摆到了我的办公桌上。我结婚后,数次搬家,东迁西走,丢了很多东西,但它却一直都在。每当我的眼光抚过它时,我知道,这世界哪怕再叫人失望,也有一种叫美好的东西,在暗地里生长。
笔缘
做这个,得耐得住性子,还要耐得住寂寞。
我是被他店里的古朴吸引住的。
店门口,青花蓝布之上,悬一支特大号的毛笔。笔杆是用青花瓷做的。谁舍得用这笔来写字啊,得收着藏着才是。
这是边陲古镇。一街的鼎沸之中,它仿佛一座小岛,安静得不像话。
我也才从那大红大绿的热闹中走过来。看见这店,身旁的大红大绿全都走远了,喧闹声响也都走远了,人自觉静了。
怎么能不静?看他,静静的一个人,像支悬在墙上的狼毫。白衬衫,褐色皮围裙,戴一顶卡其帆布帽,安坐于店堂口,手握镊子,膝上摊一堆说不上是什么动物的毛,一根一根地拣。他每拣一根,都要对着光亮处仔细看一下,分辨出毛的成色、锋颖、粗细、直顺等等。复低头,再拣。这样的动作,他不厌其烦地做,一做十五年。
店堂狭窄,只容一人过。两边墙壁上,悬着字画。笔架上,各色各样的毛笔,或插着,或悬着,或躺着。有长有短,有粗有细,总有成百上千支吧。这些,全都出自他的手。一根毛一根毛地挑出来,然后,浸泡于水中,用牛角梳慢慢梳理,去绒、齐材子、垫胎、分头、做披毛,再结扎成毫。他说,做成一支毛笔,要一百二十道工序,每一道,都马虎不得。
从前他不是做笔的。他父亲是。他父亲的父亲也是。算是祖传了。父亲做笔,名声很大,方圆几百里,都叫得响。有个顶有名的书法家,专程跑上几百里,来买他父亲做的笔,一买几十年。书法家说,不是他父亲做的笔,那字,就不成字了,总也写不出那种味道来。
父亲临终前,难咽气,说断了祖宗手艺。他当时在一家机械厂任职,还是个副厂长呢,多少人羡慕着啊。可是,为了让父亲能闭上眼睛上路,他选择了辞职,拿起镊子和牛角梳。
这一做,就放不下了。说是热爱,莫若说是习惯了吧。每天早上醒来,他总要摸摸镊子和牛角梳,再把室内所有的笔,都数望一遍,才安心。这种感情,不能笼统地说成执着或是热爱。它是什么呢?就好比你饿了要吃饭,你渴了要喝水,你打个喷嚏会流眼泪,就这样自然而然的。哎呀,说不清啦,最后他这么说。
他辗转过不少地方,带着他的手艺。我这卖的不是笔,卖的是懂得,他强调。现在,能静下心来写字画画的人少,懂得欣赏这种手工艺的行家,更少了。他来到这边陲小镇,一年四季观光客不少,也总能碰上一两个懂笔的知己。所以,他住了下来。有个安徽的书法家,问他订制了十万块钱一支的羊毫。那得在上万只羊身上,挑出顶级中的顶级的毛,没有任何杂质,长短色泽粗细都一样。他为做这支羊毫,花费了大半年时间。
遇到懂它的人,值!他笑了。房租却越来越贵,原来的店铺有两大间呢,宽敞明亮的,好着呢。现在只剩下这么一小间了,他说。
他有两个孩子,一儿一女,都念初中了。孩子却对做笔没兴趣,有时放学回来,他让他们帮着拣拣毛,他们却弄得乱七八糟的。坐不住哇。做这个,得耐得住性子,还要耐得住寂寞。
他姓章,叫章京平。江西人。他在他做的每支笔上,都刻上了他的名字。
我不懂笔。但我还是问他买了两支,八十块钱一支。笔杆上,镶了一圈青花瓷,很典雅。我带回来,插在书房的笔筒中。外面的桂花或是梅花,开得正好的时候,我会掐一两枝回家,和这两支毛笔插在一起。
我想养一座山
有时候,你以为你已走到山穷水尽了,其实不然,奇迹就等在下一秒。
去南京参加一个会,有幸入住山中。山的名头很响,叫紫金山,又名钟山。它三峰相连,绵延三十余公里,形似巨龙腾飞,因而自古就有“钟山龙蟠,石城虎踞”之称。
会议结束得早,我有大把时间,可以把山看个究竟。为此,我特地跑去宾馆前台买一双布鞋,换掉脚上的高跟鞋。
我向着紫金山的纵深处去,也无目的地,也不担心迷路。我只管跟着一枚绿走。跟着一朵花走。跟着一只虫子走。跟着大山的气息走,那种清新、幽静又迷人的。
春末夏初,满山的绿,深深浅浅,搭配合宜。你仿佛看到,哪里有只手,正擎着一支巨大的狼毫,蘸着颜料在画,一笔下去,是浅绿加翠绿。再一笔下去,是葱绿加豆绿。间或再来一笔青绿和碧绿。人走进山里去,立即被众绿们淹没。哎呀——你一声惊叫尚未出口,你的心,已被绿沦陷。
这个时候,你愿意俯身就俯身,愿意张嘴就张嘴,愿意深嗅就深嗅。眼里嘴里鼻子里,无一处不是青嫩甜蜜的。浊气尽去,身体轻盈,自我感觉就倍儿奇异起来,觉得自己变成了一朵花、一棵草、一只小粉蝶、一枚背面好似敷着珍珠粉的绿叶子。
倒伏的已枯朽的树木,居然也披上了绿衣裳。我看到它的枝头有新芽爆出,亦有小草们在它身上,兀自茂密成片。我想起曾在某个古镇看到的一奇观,一棵遭雷劈火烧的银杏树,经年之后,在它枯死之处,竟又长出一棵蓊郁的银杏来。
生命的奇迹处处皆有。有时候,你以为你已走到山穷水尽了,其实不然,奇迹就等在下一秒。
我弯腰跟一些小野花打招呼。半坡上,它们在杂草丛中蹦蹦跳跳,浅白的一朵朵,像萝卜花,又形似七里香。真是惭愧,我叫不出它们的名。那也没关系的,我就叫它们山花吧。
有虫子劈面撞我一下,跑到我的眼睛里。是山风调皮了,还是虫子自个儿调皮了?我轻轻拂去那只小虫子,我不生气。这是它们的家和乐园,我才是个入侵者。
鸟的叫声,跟细碎的阳光似的,在树叶间跳跃,晶亮得很。小溪边,迎春花还残留着些许的黄,青枝绿叶之上,那些黄,像闪烁的眼睛。更像心,不肯轻易撤离这春天。
一座木桥,很轻巧地搭在小溪上。桥的这边是流水,桥的那边也是流水。水边迎春花们手臂相缠。一只黑色镶紫边的蝴蝶,翩然飞来,它停歇在木桥的栏杆上,不走了。它伏在栏杆上,认真地嗅和吮吸。
我看着它,“扑哧”笑了。想这蝴蝶真是傻,这硬邦邦的木头,有什么好吮吸的!
可我看着看着,就有了冲动,我想学它的样子,把脸也凑到栏杆上去闻一闻,深深的。山里的哪根木头上,不浸染着花草的香气,还有水的清冽甜美?蝴蝶才不傻呢,它知道哪里的味道最地道最纯真。
早蛙的叫声,在一丛青青的菖蒲下面。也就那么断续的一两声,像试嗓子似的。满山的绿,因这活泼的一两声,轻轻地抖了抖。天空倾下半个身子来倾听。没有谁知道,天空已偷偷用这大山的绿,洗了一把脸,望上去,又洁净又碧青。
一老人从山上下来,健步如飞。想来他常年在这山上走着,脚上的功夫了得。他走过我身边,笑笑地看我一眼,矍铄的眼神,跟蚕豆花似的。而后,远走,身影很快没到一堆绿后头,清风拂波一般。
日头还早,我倚着山,坐下来,幸福地发呆。突然的,我想养一座山,一座小小的山。有树木环绕。有溪水奔流。花草满山随意溜达,它们喜欢哪儿,就在哪儿扎根。还有数不清的虫子,自由出没,互相串门儿玩。有蝴蝶翩翩然。当然,不能离了鸟叫和蛙鸣。
我们每个人的心中,都可以养上这样一座山的吧,适时地避开车马喧闹世事纷争,还自己些许清宁明澈。
沙城的春天
沙城的春天,来得慢。江南的花早已沸沸开过,这里的树木,大多数还睡眼惺忪纹丝不动着。
我从南方,一路花红柳绿旖旎着过来,突然一脚踩到沙城的土地上,有好大一会儿,我是不大回得过神来的。
沙城,塞北的一座小镇,隶属怀来县。初见它,我的脑子里蹦出这样两句诗来:江南有桂枝,塞北无萱草。关山万里,风沙漫漫,人类的足迹,好多的,早被掩埋得深深。沙城人只知道,他们的前身,是个叫雷家堡的小村子,不过二三十户人家,过着清贫俭朴与世无争的日子。明正统十四年,明英宗御驾亲征瓦剌,兵败退至这里,被瓦剌军追上,明军全军覆没,血染沙场,史称“土木堡之战”。这之后,明政府为巩固边防,开始在这里修建城堡,起名沙堡子。后陆续建成东堡、中堡、西堡,改称沙城堡。
风大。我就没见识过春天也会刮这么大的风,吹得我脖子上的围巾都快系不住了。接待我的沙城四中的陈校长说,今天的风还小很多了呢,昨天傍晚那风刮的,人走在外面,两腿交叉打战。他说着说着,就憨笑起来。对这风,他们日日相见,早已融入生命中,包容里,竟有了宠溺的意思。
问他,这沙城,可是用沙子做成的城堡?他听了,“嗬嗬”笑起来,答,它还真离不开沙子的。盆地入口,周围皆山,风灌进来,沙子也就跟着进来了。
那你们岂不是一年四季都吃着风沙?
啊,反正是离不开沙子的。
我听着吃惊,可他的脸上,却波平浪静着。隐隐的笑意里,似有沙子粒粒,质朴得很旷古。
沙城的春天,来得慢。江南的花早已沸沸开过,这里的树木,大多数还睡眼惺忪纹丝不动着。我去街上寻春,小广场上有老年人在舞剑,红衣红裤,活力四射。有年轻妈妈推着童车,一边缓慢散步,一边教童车里的小孩子唱儿歌:“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我听着笑了,抬头,天空中有鸟飞过,黑色的剪影,像一枚黑花朵。
问陈校长,你们这里的春天,都长些什么?
这个憨厚的塞北男人,笑笑地看着我,坦然说,不长什么。旋即他又补充道,春天我们这里还真没啥。到夏天就好了,夏天我们有葡萄,成万亩的葡萄园。我们地处盆地,气候独特,所产的牛奶、龙眼葡萄赫赫有名。我们已有八百多年种植葡萄的历史了。我们的葡萄酒更是出名,好喝,是国家定点的高档葡萄酒生产基地。你们喝到的高档葡萄酒,十有八九,都是我们这儿生产的。
哦,我不住点头。我看到一个盎然的春天,在他脸上荡漾。
后来,我到四中讲座,见识了比春天还春天的老师和孩子。一张张葵花般的笑脸,朝着我,饱满着。我讲座完了,孩子们蜂拥上来跟我拥抱,他们说,老师,我们喜欢您,喜欢您的讲座,谢谢您!老师,您辛苦了!
我要走了,在办公楼的大厅里,正跟几个老师话别,两个小男生突然跑到我跟前,说,老师,您等等我们好吗,我们有礼物要送给您。说完,他们急急地转身就跑,一会儿之后,他们气喘吁吁站定我跟前,两张红扑扑的小脸蛋上,渗着细密的小汗珠。他们看着我,不好意思地笑,从校服口袋里,各掏出一盒鲜奶,塞我手上。
我们住在学校里,也没什么好东西送您,这个,您喝。
您一定要喝呀。他们晶亮的眼睛,盯着我,生怕我不答应。在得到我肯定会喝的许诺后,他们开心地笑了,冲我一鞠躬,谢谢老师!然后,像小燕子似的,飞走了。
这是他们第二天的早餐奶,是他们能拿得出的最珍贵的东西,他们把它送给了我。我紧紧握着那两盒鲜奶,我把沙城最好的春天,握在手里了。
看春
这世上,很多时候,苦乐自知,好好活着,才是本质。
城里的春天,多半是零碎的,小打小闹着的,不过是人家窗台的一盆花,城边河畔的几棵柳。乡下的春天却全然不一样,乡下的春天,是极讲排场的,仿佛听到哪里“哗”一下,成桶成桶的颜料,就花花绿绿泼下来,染得满田满坡皆是。这时的乡村,成油画,是最有看头的。
于是去乡下看春天。
我们去的地方,是一个叫新曹的小镇,它有五万亩的油菜地。车子在修得平坦宽敞的乡间道上,一路奔去,奔向那油菜花深深处。以为就到尽头了,哪知车子一拐,竟又撞上一片油菜花地,又铺开一片黄色汪洋,绵绵不绝。同行中一人问,美吧?我笑笑,不语。不堪说,不堪说,只一任眼睛,掉进那汪洋里。古有女子对镜贴花黄,我想这花黄,该是油菜花的颜色才对,眉心一点艳,有惊心之感。
跟一些植物相认,不是初相识,是久别重逢。牛耳朵、刺艾、乳丁草、三叶草……这一些,我多么熟悉!乡下是草们的天堂,草们是羊的天堂。小时养羊,天天提了篮子去挑羊草。却贪玩,在草地里捉蚱蜢,或扣了篮子玩老鹰捉小鸡的游戏。等到日落西山了,才想起篮子还是空的呢,野地里,随便找几根草秆,把篮子架空,然后割一把青草,摊上面,看上去,就是满满一篮子翠绿了。回家,故意在大人面前晃一下,让他们看着,是满篮子的青草呢。却趁他们不注意,人已溜到羊圈边,把那把青草扔进去。大人问起,草呢?响亮地回,羊吃了。真是可怜了那些小羊,半夜里饿得直叫唤。
不知现在的孩子,玩不玩我们小时玩的游戏了。不知现在的羊,还会不会半夜饿得直叫唤。我看到草地上,有一群羊,正悠闲地吃着草。同去的女孩惊喜地叫,羊哦。同去的老先生神态安详,说,羊有什么看头?我听着,莞尔。
蚕豆花开了,星星点点,伴在油菜花旁,像撒下无数的小眼睛。白萝卜的花,是粉紫的,小蜜蜂们围着它嗡嗡,我好不容易等到一只停在花蕊上,给它拍了一张照。一种叫婆婆纳的草,开粉蓝的花,花细小得像米粉。我拉近镜头,拍下那粒粉蓝。再看显示屏上,分明是一朵美得让人心疼的花呵,像乖巧的小女儿。这野地里,到底还藏了多少美?无论卑微与否,它们都认真地绿着,开着花,不辜负春光。我想,这才是活的真姿态吧。
看到一丛荠菜花,细碎的翡翠色,像水仙花的颜色,清秀,温柔。我悄悄拍下它,让同行的人认,可知这是什么花?结果大家都没认出来。我有些为荠菜叫屈,它一季的美丽,到底为谁?或许,它谁都不为,它的美丽,只属于它自己。
路边看见养蜂人,正在路边忙碌。头上裹着头巾,脸上刻着岁月沧桑。这些养蜂人,据说是从闽浙那一带来,他们天南地北地追着花跑,此处花息了,又将迁徙到他方,去寻找花开。一旦成为养蜂人,四处漂泊,将贯穿他们一生。他们幸福吗?我看过商场货架上,摆放的蜂蜜,一瓶一瓶,盛满甜蜜芳香,想那里面该有多少花的魂蜂的魄,还有养蜂人的颠沛流离?这世上,很多时候,苦乐自知,好好活着,才是本质。我唯愿这个春天,他们是快乐的。
槐花深一寸
那一刻,时间停顿,风不吹,云不走,仿佛什么都想了,什么又都没有想。
槐花开的时候,我抽了空去看看。人生的旅途说长也长,说短也短,我们能相遇到的花期也有限,我不想错过每一场花开。
槐花也属乡野之花。它比桃花、梨花更与人亲,那是因为它心怀甜蜜。花开时节,空气中密布它的香甜,让你不容忽视。于是乡下孩子的乐事里,就有这么一件,爬上树去摘槐花。那也是极盛大的场景,树上开着槐花,地上掉着槐花,孩子们的脖子上、肩上落着槐花,口袋里,还塞着一串串白。随便摘取一朵,放嘴里品咂,甜哪,糖一样的甜。巧妇会做槐花饼、槐花糖,吃得人打嘴不丢。家里养的羊,那些日子也有了口福。
我来赏的这树槐花,在小城的河边。小城新辟了沿河观光带,这棵槐,被当作一景从他处移植过来。
傍晚时分,光的影,渐渐散去。黑暗是渐渐加深的,及至一树的白,也没在黑里头,天便完全黑下来了。这时候,赏花变得纯粹,周遭的黑暗做了底子,槐花的白,跳跃出来,是黑布上绣白花。
仰头望向那树白,心莫名被一种情绪填得满满的。说不清那情绪到底是什么。那一刻,时间停顿,风不吹,云不走,仿佛什么都想了,什么又都没有想。这是人生的态度,我更愿意把它理解为本能,是由不得你的。
微笑着,想起那首出名的山西民歌《我望槐花几时开》。歌里唱道:高高山上一树槐/手把栏杆望郎来/娘问女儿你望啥子/我望槐花几时开……盼郎来的女儿家,心焦焦却偏不承认,把相思推给无辜的槐花,哎呀呀,槐花槐花,你咋还没有开?这里的槐花,浸染上人间情思,惹人爱怜。
风吹,有花落下来。我捡起一朵攥手心里,清凉的感觉,在掌中弥漫。白居易写槐花:“薄暮宅门前,槐花深一寸。”我以为这是花落景象。古人尚不知花可吃,或者,知可吃而不吃,是为惜花。他们任由槐花自开自落,一径落下去,在地上铺了足有一寸深的白。真是奢侈了那一方土地,埋了那么多香甜的魂。
绿
没有一种颜色,比绿更广阔更浩荡。
喜欢绿。
没有一种颜色,比绿更广阔更浩荡。
春天,花还没来,绿先远行。人们不远千里追去看草原,其实,是去看绿的。牛羊点缀在绿上。湖泊镶嵌在绿上。蒙古包像白花朵一样的,盛开在绿上。一望无际的绿。波涛翻滚的绿。让一颗奔波的心,只想欢唱,只想纵情一回。
废弃的百年院落,墙上爬满绿。地上的砖缝里渗着绿。屋顶上,绣着绿。——那真的像是绣上去的,绒绒的,在黑的瓦片上。
一只猫,跳上院墙,碰翻了一墙的绿。它在墙头上回眸,眼睛里,汪着两潭绿水。看着,竟让人忘了时间,忘了惆怅。
这世上,最是万古不朽的,是绿。
有绿环绕,生的趣味,才源源不断。
是在秦岭,大山腹部,遇见一条绿的溪流。
真真是绿透了呀,像把满山的绿草绿树,都给揉碎了,榨出汁来,倒在里面。
我惊诧得顿住脚步。想捧上那样的一捧绿,在口袋里放好。不为什么,只想随时摸摸,这生命的质地。
也终于明白,亨利八世的爱情。他偶遇一个着绿衫的姑娘,立即为之神魂颠倒。宫廷华丽,美女如云,却难忘野外的绿袖子。小绿初开,在心里种出温柔来。怎能相忘!怎么相忘!于是,一曲《绿袖子》成了经典。
这是绿的魔力。
去西藏。好山好水地看过去,最难忘的,却是纳木错。
高原之上,它不时地变幻着魔术,逗自己玩。天空是蓝的,它就是蓝的。天空是靛青的,它就是靛青的。天空是灰的,它就是灰的。
那天我去,恰好撞见一个绿的湖,碧绿的。像条绿丝带,飘拂于山峦之中。
之前,我因高原反应剧烈,头疼欲裂,寸步难行。然等我看到它的刹那,我的所有不良反应,竟神奇般地消失。我跳下车去,奔向它。那飘向天际的绿丝带,跟山峦浑然一体,跟天空浑然一体,纯净安然。你只觉得灵魂被洗濯一遍,空灵,宁静,无所欲求。
湖旁堆着不少的玛尼堆。有的高得像座小山丘。藏人绕湖一圈,祈福,放下一粒石子。再绕湖一圈,祈福,放下一粒石子。如此循环,无有止境,才形成这样的玛尼堆。而绕湖一圈,需要几十天的时间。这小山丘一样的玛尼堆,该叠加着多少双虔诚的脚印!祈求我的牛羊啊。祈求我的亲人啊。祈求这混沌的尘世啊。祈求我的来生啊。他们信奉着心中的神,欢乐、哀伤、苦难、悲怆,一切的情绪,最终,都化为平静。平静得像一抹绿,湖水一般的绿。
生命本该呈现的,就是这样的平静啊。
在一个叫华阳的山区,看山民们制作神仙豆腐。
说是豆腐,其实与豆一点关系也没有,它完完全全是由绿绿的树叶制作而成。
树的学名叫双翅六道木,山民们却唤它神仙树。过去饥荒年代,人们拿它救命,捣碎,取汁充饥。谁知那汁液竟十分的可口黏稠,绵软似豆腐。人们怀着感恩的心,当它是神仙所赐,叫它神仙豆腐。代代相传,它成了独特的民间小吃。
一对老夫妇,做这个已五十多年,靠这个养大四个儿女。如今儿女们都出息了,但老人家还是每天一大清早,走很远的路,攀上山去,采回树叶,做神仙豆腐。他们说,做习惯了,一天不做,心里就空得慌。
我看到他们,把烫煮过的绿叶子,扣进木桶里,拿木杵一上一下地杵。绿绿的汁液,很快漫出来,被过滤到另一只桶里,均匀地摊到一块大石板上。石板迅速披上了一件绸缎般的“绿袍子”,那么绿,那么滑。待冷却后,揭下那件“绿袍子”,切成手指宽的绿条条,凉拌,吃在嘴里,又滑又软,清香透了。
那一口一口的绿啊!人间美味,叫人感激。
去江南。随便一座古镇,深巷里闲遛,也总要撞见做青团子的。
那是取了青绿的艾蒿,碾碎,和了糯米粉,揉搓而成。
看做青团子,也是极有意思的。眼见着那一团一团的绿,在一双手上盘啊盘啊,就盘成了青团子,乖乖地在蒸笼里躺着,浑身绿得晶莹透亮。像颗绿宝石。蒸笼上冒出的香气,竟也是绿绿的了。
我爱看那些捏着青团子的手,苍老的,或年轻的,无一不浸染着绿。深巷幽静,我的耳畔仿佛响着一支绿的情歌,咿咿呀呀,从千年的烟雨中,一唱三叹的,穿越而来。
口红
因为心上装着一款口红,整个人,竟不一样了。
女人想要一款口红,想好久了。
玫瑰红的。女人看见来她地摊前的女顾客唇上,抹着那种色彩的口红。女顾客的嘴唇看上去娇嫩欲滴,像两瓣玫瑰花。女人的眼光扫过去,就移不开了。
女人后来又在不同的女顾客唇上,看到了那种红,娇嫩的,鲜艳的。
女人也想这么鲜艳一回。
大半辈子过下来,女人一直生活在困苦、奔波和忙碌中。少时家贫,家里兄弟姐妹多,不用说口红,连吃穿都成问题。待到长大成人,嫁了人,男人与孩子,又成了女人的天,女人围着他们团团转,根本没有心思去妆扮。孩子稍大一些,女人和男人,双双下了岗,当务之急,是解决生存问题。口红?女人压根儿就没想过这回事。后来,男人去开出租,女人摆了地摊,卖些杂七杂八的小物件,补贴家用。
很快,女人的生日到了。男人问:“想要什么?”
女人没好意思说要口红。女人怕吓着男人,摆地摊与抹口红是不搭界的。何况,她年纪已是一大把了。
女人却无法放下对那款口红的惦念。
生日那天,她终于鼓起勇气走进商场。在化妆品柜台前,她一眼就看到了那款口红。千真万确,就是它,玫瑰红的!它立在化妆品柜台的货架上,和其他口红一起,款款着,鲜艳娇嫩,等着嘴唇来与它相亲。
女人激动了,她在化妆品柜台前不停地打转,怕别人瞧见了笑话,她只能看一眼那款口红,再看一眼别的什么。卖化妆品的女孩,笑容甜甜地朝她走过来,涂得鲜红的两片小嘴唇,轻轻启开,“阿姨,您想买什么?”
女人慌了神,她伸手一指那款口红,结结巴巴说:“我想……买……买这个。”“是给我女儿买的。”女人撒了谎,她只有一个儿子,并无女儿。
卖化妆品的女孩善解人意地“哦”一声,取出那款口红递给女人,说:“阿姨您真有眼光,这款口红是我们这儿卖得最好的了,您女儿抹上,一定会更美。”
女人讪讪笑,笑得脸红红的。
口红的价钱,远超出女人的想象,要一百多块呢。女人还是狠狠心,买下它。
女人揣着口红回到家,立马对着镜子,在唇上抹开了。镜子里她的双唇,多像两瓣盛开的玫瑰花啊。女人独自欣赏了会儿,拿纸巾,轻轻擦掉。
出门,女人继续去摆她的地摊,容光焕发的。和她相邻摆水果摊的妇人,盯着女人的脸看半天,说了句:“你今天的气色真好。”
女人低头笑了。因为心上装着一款口红,整个人,竟不一样了。女人想,以后每天都这么抹两下子,美给自己看。
格桑花开的那一天
尘世里,我们需要的,有时不过是一个肩头的温暖。
在进入了无人烟的大草原深处之前,他的心,是空的。他曾无数次想过要逃离的尘世,此刻,被远远抛在身后。他留恋它吗?他不知道。
远处的雪山,白雪盈顶,像静卧着的一群羊,终年以一副姿势,静卧在那里。鸟飞不过。不倦的是风,呼啸着从山顶而来,再呼啸着而去。
他想起临行前,与妻子的那场恶吵。经济的困窘,让曾经小鸟依人的妻子,一日一日变成河东狮吼,他再感觉不到她的一丝温柔。这时刚好一个朋友到大草原深处搞建筑,问他愿不愿意一同去。他想也没想,就答应了。从此,关山路遥,抛却尘世无尽烦恼。
可是,心却堵得慌。同行的人说,到草原深处后,就真正与世隔绝了,想打电话,也没信号的。他望着银灰色的手机,一路上他一直把它揣在掌心里,揣得汗渍渍的。此刻,万言千语,突然涌上心头,他有强烈的倾诉的欲望。他把往昔的朋友在脑中筛了个遍,也找不到一个可以说话的。他亦不想把电话打给妻,想到妻的横眉怒目,他心里还有挥不去的阴影。后来,他拨了家乡的区号,随手按了几个数字键,便不期望着有谁来接听。
但电话却很顺利地接通了,是一个柔美的女声,唱歌般地问候他,你好。
他慌张得不知所措,半晌,才回一句,你好。
接下来,他也不知哪来的勇气,不管不顾对着电话自说自话,他说起一生的坎坷,他是家里长子,底下兄妹多,从小就不被父母疼爱。父母对他,极少好言好语过,唯一一次温暖,是十岁那年,他掉水里,差点淹死。那一夜,母亲把他搂在怀里睡。此后,再没有温存的记忆。十六岁,他离开家乡外出打工,省吃俭用供弟妹读书,弟妹都长大成人了,过得风风光光,却没一个念他的好。后来,他凭双手挣了一些钱,娶了妻,生了子,眼看日子向好的方向奔了,却在跟人合伙做生意中被骗,欠下几十万的债。现在,他万念俱灰了。他一生最向往的是大草原,现在,他来了,就不想回了,他要跟这里的雪山,消融在一起。
你在听吗?他说完,才发觉电话那端一直沉默着。
在呢。好听的女声,似春风,吹过他的心田。
她竟一点也没惊讶他的唐突与陌生
,而是老朋友似的轻笑着说,听说大草原深处有一种很漂亮的花,叫格桑花的。
他沉重的话题里,突然的,有了花香在里头。他笑了,说,我也没见过呢,要等到明年春天才开的。
那好,明年春天,当格桑花开了的时候,你寄一束给我看看好吗?她居然提出这样的要求。
他的心,无端地暖和起来……
后来,在草原深处,无数的夜晚,当他躺在帐篷里睡不着的时候,他会想起她的笑来,那个陌生的、柔美的声音,成了他牵念的全部。他想起她要看的格桑花,他想,无论如何,他一定要好好活到明年春天,活到格桑花开的那一天,他答应过她,要给她寄格桑花。
这样的牵念,让他九死一生。一日,大雪封门,他患上了重感冒,躺在帐篷里奄奄一息。同行的人,都以为他撑不过去了。但隔日,他却坐了起来。别人都说是奇迹,只有他知道,支撑他的,是梦中的格桑花,是她。
还有一次,天晚,回归。在半路上与狼对峙。是两只狼,大概是一公一母,情侣般的。狼不过在十步之外,眼睛里幽幽的绿光,快把他淹没了。他握着拳头,想,完了。脑子中,一刹那滑过的是格桑花。他几乎要绝望了,但却强挺着,一动不动地看着狼。对峙半天,两只狼大概觉得不好玩了,居然头挨头肩并肩地转身而去。
他把这一切,都写在日记里,对着陌生的她倾诉。他不知道,在遥远的家乡,那个陌生的她,会不会偶尔想到他。这对他来说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答应过她,要给她寄格桑花的,他一定要做到。
好不容易,春天回到大草原。比家乡的春天要晚得多,在家乡,应该是姹紫嫣红都开遍了吧?他心里,还是有了欣喜,他看到草原上的格桑花开了,粉色的一小朵一小朵,开得极肆意极认真,整个草原因之醉了。他双眼里涌上泪来,突然地,很是思念家乡。
他采了一大把格桑花,从中挑出开得最好的几朵,装进信封里,给她寄去。随花捎去的,还有他的信。在信中,他说起在草原深处艰难的种种,而在种种艰难之中,他看到她,永远是一线光亮,如美丽的格桑花一样,在远处灿烂着,牵引着他。他说,我没有姐姐,能允许我冒昧地叫你一声姐姐好吗?姐姐,我当你是荒凉之中甘露的一滴!
她接信后,很快给他复信了。在信中,她说她很开心,上天赐她这么一个到过大草原的弟弟。她说格桑花很美,这个世界,很美的东西,还有很多很多,让人留恋。她说,事情也许并不像他想象的那么糟糕,如果在草原里待腻了,还是回家吧。
这之后,他们开始信来信往。她在他心中,成了圣洁的天使。一次,他从一个草原迁往另一个草原的途中,看到一幅奇异的景象:在林林总总的山峰中,独有一座山峰,从峰巅至峰底,都是白雪皑皑璀璨一片的,而它四周的山峰,则是灰脊光秃着。他立即想到她,对着那座山峰大喊着她的名字。没有一个人会听到他的喊叫,甚至一棵草一只鸟也不会听到。他为自己感动得泪流满面。
他把这些,告诉了她。忐忑地问,你不会笑我吧?我把你当作血缘之中的姐姐了。她感动,说,哪里会?只希望你一切好,你好,我们大家便都好。
这样的话,让他温暖,他向往着与她见面,渴盼着看到牵念中的人,到底是怎样的模样。她知道了,笑,说,想回,就回呗,尘世里,总有一处能容你的地方,何况,还有姐姐在呢!
他就真的回了。
当火车抵达家乡的小站时,他没想到的是,妻子领着儿子正守在站台上,一看到他,就泪眼婆娑地扑向他。一年多的离别,妻子最大的感慨是,一家人守在一起,才是最真切的。那一刻,他从未轻易掉的泪,掉落下来。他重新拥抱了幸福。
他知道,这一切,都是她安排的。他去见她,出乎意料的是,她竟是一个比他小好多岁的小女人。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在他心中,她是他永远的姐姐。他站定,按捺不住激动的心,问她,我可以拥抱一下你吗?
她点头。于是他上前,紧紧拥抱了她。所有的牵念,全部放下。他在她耳边轻声说,姐姐,谢谢你,从今后,我要自己走路了。回头,是妻子的笑靥儿子的笑靥。天高云淡。
尘世里,我们需要的,有时不过是一个肩头的温暖,在我们灰了心的时候,可以倚一倚,然后好有勇气,继续走路。
萝卜花
一根再普通不过的胡萝卜,眨眼之间,竟能开出一小朵一小朵的花来。
萝卜花是一个女人雕的,用料是胡萝卜。她把它雕成一朵一朵月季的模样,花盛开,很喜人。
女人在小城的一条小巷子里摆摊,卖小炒。女人卖的小炒只三样:土豆丝炒牛肉,土豆丝炒鸡肉,土豆丝炒猪肉。一个小气罐,一张简易的操作平台,木板做的,用来摆放锅碗盘碟,女人的小摊子就摆开了。
女人三十岁左右,个子不高,瘦瘦的,长相普通。却爱笑,什么时候见着她,都是一副笑意融融的模样,看得人心里生暖。惹眼的,还有她的衣着。整天沾着油锅的,应该很油腻才是,她却不。她的衣着极干净,外面罩着白罩衣,白得纤尘不染。衣领那儿,露出里面的一点红,是红毛衣,或红围巾的红。过一会儿,白罩衣有些脏了,她就换下来——她手边备着好几套。
让人惊奇且欢喜的是,女人每卖一份小炒,必在装给你的碗里,放上一朵她雕的萝卜花。这样才好看,女人笑着说。
不知是因为女人的干净,还是她的萝卜花,女人的摊前总围满人。五块钱一份小炒,大家都很有耐心地等着。女人不停地翻炒,装盘,放上一朵萝卜花。于是,一朵一朵的萝卜花,就开到了人家的饭桌上。
我也去买女人的小炒,去的次数多了,跟女人渐渐熟了。知道女人原先有个殷实的家,男人是搞建筑的。一次意外中,男人从尚未完工的高楼上摔下来。女人倾尽家里所有,才抢回男人的半条命。
接下来的日子怎么过?年幼的孩子,瘫痪的男人,女人得一肩扛一个。她考虑很久,决心摆摊卖小炒。有人替她担心,街上那么多家饭店和小排档,你卖小炒能卖得出去吗?女人想想,也是,总得弄点和别人不一样的东西。于是她想到了雕刻萝卜花。当她坐在桌旁,安静地雕着萝卜花时,她被自己手上的美好镇住了,一根再普通不过的胡萝卜,眨眼之间,竟能开出一小朵一小朵的花来。女人的心,充满了期待和向往。
女人的小炒摊子,很快成为小城的一道风景,一到饭时,大家不约而同相互招呼一声,去买一份萝卜花吧。也就都晃到女人的摊前来了。
一次,我开玩笑地问女人,攒很多钱了吧?女人低头笑,麻利地翻炒着一锅土豆丝炒牛肉,说,也没多少,够过日子吧。一小朵一小朵的萝卜花,很认真地开在她手边。
一些日子后,女人竟盘下一家小酒店。她把瘫痪的男人接到店里管账,她负责配菜。女人还是一如既往的,爱笑,衣着干净。在所有的菜肴里,她都爱放上一朵萝卜花。菜不但是吃的,也是用来看的呢,她笑着说。眼睛亮着。一旁的男人,气色也好,没有半点颓废的样子。
女人的酒店,慢慢地出了名。大家提起萝卜花,都知道。
相遇香格里拉
省略了握手,省略了寒暄,我们互相打量着,是萍水相逢的两个。仅仅这样。
从丽江往北,地势直往三千米以上爬升。我的头有些晕,额两边嚯嚯地跳得疼。导游洛桑说:“不要紧,这是正常的高原反应,我们已进入香格里拉了。”
这就进入香格里拉了?我觉得不可思议。感觉中,它是神秘莫测的,如蒙着盖头等着掀开的新娘,一朝盖头揭开,满眼惊艳。它却平静得几乎什么表情也没有,像我们往常随意走着的一段路,就那样一条路而已。
没有激动,甚至连轻呼也不曾有。我以同样平静的表情,与香格里拉相遇。省略了握手,省略了寒暄,我们互相打量着,是萍水相逢的两个。仅仅这样。
沿途,是连绵不绝的山。天空很低,匍匐在山的上面。白的云朵,在山巅之上,不紧不慢散着步。山下有房,土黄色,如卧着的大黄狗,安静着。房上插旗,有一面旗的、两面旗的、三面旗的。一般人家插一面旗,表示信教。插三面旗的人家,地位最为尊贵,是家里出了活佛或有得道的高僧。那些旗,迎风猎猎,像夕阳下守望岁月的老人,神秘、安宁。这是很奇怪的一种感觉。
去虎跳峡。老远就听到水声咆哮,似万马奔腾。有木台阶下到峡底。曲里拐弯处,藏人小孩在摆摊,卖一些藏饰品,珠啊银的。看似不过六七岁的样子,递物数钱,却麻利得很。下到谷底,水流湍急,溅起的水花,白花朵般的,在礁石上硕大无朋地开着。有的来不及开花,干脆“唰”一下,冲过礁石去,作激流奔涌。大家忙着拍照留影,一边是自然千万年的欢唱,一边是人类匆匆的足迹。我想,能把匆匆的脚步,印入自然的千万年里,作一刻停留,也是人生一大幸事吧。
目光沿峡谷向上攀升,层峦叠嶂,有细若游丝的一道线,悬在半山腰。据说那是当年的茶马古道。康巴汉子就是沿着这条道,用马驮着茶叶和药材,去换取外面世界的布匹和盐。他们用脚,在岩石之上,踩出一条生命之路,蜿蜒于崇山峻岭中。千百年过去,那些康巴汉子,已沉睡在历史的长河里,却把一种精神留下了,和山川河流一起,成为永恒。
后来我们去草甸骑马。马是被驯服了的,它们驮着游客,慢悠悠散着步,很逍遥。十块钱可以溜一圈。有藏族小孩跑过来,抱着小羊,要求我,“阿姨,和小羊拍张合影吧,十块钱,随你怎么拍。”我抚抚他们黑黑的小脸蛋,问:“怎么汉语说得这么流利呀?”他们很骄傲,说:“我们老师教的,我们老师是丽江的,我们在学校学汉语。”我和他们合了影,我给他们十块钱。他们欢天喜地,一个劲儿说:“谢谢阿姨。”我却有些惆怅。我站在草甸边,望远处的山、远处的房,我很想知道,那里的平静,是否也被打破。
去藏民家。旅游车一直开到藏民家门口,早有藏人在门口迎着,端着酒杯,唱着歌,给游客们献哈达。上楼,在大厅里一排一排坐下。面前的长条桌上,摆着倒好的酥油茶,还有青稞面。游客可以边喝酥油茶,边学做奶酪。藏歌唱起来,藏舞跳起来,这是表演的热闹,是上了妆的,离原汁原味远了去。但大家还是兴致颇高,一屋的人,把地板跺得“咚咚咚”的,跟着藏民们齐声说,扎西德勒!声震屋宇。(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