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封再次睁开眼的时候, 发现自己在书房。

　　他站起来，转头，去看自己的书柜。

　　一切都是原来的模样, 只有书柜上少了23本书, 书柜下的箱子里少了一叠关于湖溟界的画稿。

　　手机震动了一下, 一条短信传了过来。

　　是远航科技公司告诉他, 他们在游戏里删除了《噬梦》的主人公, 并想要和他谈论续约事宜。

　　一切似乎都回到了最开始。

　　当时，也是因为这条短信, 他才产生了要让王子出来的念头，他才在梦中给了小王子那支笔，小王子才得以从湖溟界出来, 来报复他。

　　陈封心中忽然产生隐蔽的想法来。

　　他想要复制这一切, 若再来一次，他定不会让世界变成最后那种无法控制的状况。

　　即便……即便小王子不能再出来, 他若是能与小王子在梦中重逢，便也无憾了。

　　陈封拉掉所有的帘子, 躺在床上进入了梦乡。

　　可整夜无梦。

　　不只这夜无梦, 此后每日每夜, 他都不再做梦。

　　夜晚仅仅是夜晚，闭上眼睛，经过漫长动荡的睡眠，惊醒时睁眼是黑暗, 安眠时睁眼是白天。

　　他失去了做梦的能力，亦失去了在梦中与小王子相遇的能力。

　　他开始亦步亦趋地生活着每一天。

　　他与父母和解, 他出门寻找工作, 结交朋友, 下班后也会与朋友聚会，他有按照小王子所说的，好好地与他人建立亲密关系。

　　他有时熬夜加班到凌晨，伸了个懒腰，走出公司大门，低头看手机上没有看到的信息。

　　是父亲发的。问他新年要不要回去吃饭。

　　陈封低下头，回了一个“回”，便又重新把手机揣到兜里。

　　他抬起头看向夜晚的城市。

　　即便是夜晚，这里灯火通明，马路上是奔流不息的车辆，身畔也有零星两个同事，他们耷拉着脸，走在路上，满身疲惫不堪的模样。

　　陈封低下头，融入庸庸碌碌的人群里。

　　陈封去远航科技公司签订合同的时候，跟着贺总参观了他们公司新出的全息游戏。

　　陈封原本就知道《噬梦》游戏里，npc从游戏中跑出来的事情，稍加打探，他便又了解到，在一切回归原位，在所有漫画世界与现实世界完全隔离之后，远航科技公司里，那款供总裁和总裁伴侣私人享用的全息游戏没有停止运行，并且在外部科技的协调下，始终没有再出现过什么差错。

　　陈封逐渐产生了一个念头：如果将湖溟界的故事也做成一个全息游戏，如果游戏中的角色像是《噬梦》一样都产生自我意识……那他岂不是能与王子在游戏里重逢？

　　这个念头刚产生的时候，陈封浑身的血液都激动地向上涌了起来。

　　他像是一株枯黄的草，忽地迎来了救命的甘霖，便开始积极勃发地向上生长。

　　可等陈封找到技术人员，筹集资金，找好场地，选好设备之后，他却又犹豫了。

　　他不能欺骗自己，说游戏里那团和小王子一模一样的数据就是小王子本人。

　　若是漫画幸运地与游戏联合，若湖溟界真的搬到了游戏舱那头的全息游戏里。他又怎能舍得小王子被禁锢在一堆可供人随意操控的数据里。

　　所以陈封选择了放弃。

　　在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陈封陷入了一段死循环。

　　他尝试着用各种方法到达湖溟界，可所有方法都以失败告终。

　　最后的最后，他放弃了一些行动，选择相信奇迹。

　　人类世界与湖溟界的时间已经不再统一，陈封依照记忆制作了一份关于湖溟界的日历。

　　终于有一天，日历被撕下了154张。

　　他终于等来了湖溟界的神祭日。

　　陈封在这日的凌晨便已经收拾好，端端正正地坐在书房里，期待奇迹的产生。

　　王子早在第一次收到神迹花时便许了来年也要他送花的愿望。

　　陈封也在湖溟界以光明□□义起了誓。

　　若这是童话，若这是童话……他就该在神迹花开放的这日，与他的小王子相遇于花海。

　　太阳升起又落下。

　　从外面映射来的阳光由长变短。

　　干干净净的书房，迎来了太阳初升的金光，也送走了月亮高升的清晖。

　　可这天什么也没有发生。

　　陈封这才不得不承认，那个童话一样美好的小王子，那个童话一样美好的世界，早就被他关在了那个箱子里的第25个格子里。

　　留给他的，只剩下奇迹永不会到来的，灰白色的，循规蹈矩的现实。

　　陈封有时会幻想着他接下来的一生。

　　他会一天接着一天地活下去，活到六七十岁再死。

　　他到时候可能是一个很糟糕的老头了。

　　他会换一个地方居住，可能是一个经济不太发达的小镇。

　　隔壁的人说他是一个怪老头。

　　他脾气可能会变得有些差劲，有些反复无常。

　　他可能会出现一些幻想，可能会把满屋子都贴满小王子的画像。

　　他老了，不记得事儿了，可能会絮絮叨叨，颠三倒四地向邻居家的孩子提起他的爱人。

　　他会告诉邻家的孩子，他的爱人有一头乌漆柔软的头发，有红宝石般漂亮的眼睛，也有白雪般极无瑕的皮肤。

　　他们曾经穿越在童话般的世界里，他们曾经骑过恶龙，他们曾经触碰过飞船，他们曾经见到过末日。

　　邻居家的小孩嚷着说：你在讲故事吗？

　　他神色有些恍惚，有那么一瞬间可能会真的怀疑自己曾经历的一切，是不是真的只是故事。

　　他再老一些的时候，眼前会出现幻影。

　　经常觉得王子还在他身边。

　　他拿着画板，给小王子画像。

　　画小王子在树下，画小王子在桥上，画小王子哭，画小王子笑。

　　别人都说哪里有小王子？

　　他便说只有自己能看得到。

　　后来他就这样安静地没了呼吸。

　　邻居家的人帮他报了警。

　　若有人问起，那个总是坐在门前拿着画板，有幻想症的怪老头呢？

　　知情人

　　就说，他死了。

　　本该是如此的。

　　可陈封坐在书房里，又提起了画笔。

　　他拿出一沓纸，顺着小王子13岁前一天的日子画下去。

　　他画了自己和小王子的所有经历。

　　他画了他和小王子相遇，相爱，别离的过程。

　　陈封并不是坐在书桌前不吃不喝地全把这些画完。

　　他只是有时，拖着有些疲惫的身子回到家里，才会躲到书房里，如饥似渴地画着他与王子的故事。

　　他画得很慢，像是不舍得一下子全部画完。

　　他如同一个清点着自己洞穴里存粮的熊一样，小心翼翼，依依不舍地清点着他与小王子的回忆。

　　他画完了分离，便着手画他们的重逢。

　　陈封不知道他和小王子该如何重逢，所以他还是把这一切都交给了奇迹。

　　画里的陈封老了，死了。

　　灵魂却穿越世界的隔离，飞到了湖溟界里去。

　　他在湖溟界变成了一个很普通很普通的人，他没有什么法术，也没有什么神力。

　　却单单能够与他的王子长相厮守。

　　这是陈封最后的祈愿，也是他最后的美梦。

　　这场臆想太美好了，以至于画完这一切之后，陈封的心都有些蠢蠢欲动。

　　他感觉自己等不到自己老死了。

　　可是他答应过小王子要好好地活，所以他不能擅自结束自己的生命。

　　那天，天气很热。

　　晴空碧蓝如洗，白云高悬，形状如同幼儿拿油画棒画出的最标准的云朵。

　　陈封在马路边漫无目的地走着。

　　然后他看见了一个跑到马路中央捡玩具的孩子。

　　有一辆车冲了过来。

　　陈封跑上去把孩子推开。

　　那辆车撞飞了他。

　　那年他36岁。

　　距与小王子分离，已有十年。

　　王子一步一步地从山上走了下来。

　　第十个神祭日过去了，神迹花依旧没有盛开。

　　王子走下山的时候，又回头往后看了一下。

　　山上一片漆黑。

　　没有神迹花，也没有采摘神迹花的魔物。

　　自从连续三年的神祭日都没有神迹花盛开，往后几年里，有关于神迹花的风俗似乎也被人们悄然废止了。

　　但王子每年都来。

　　王子骗了陈封一件事。

　　他告诉陈封说，小神仙没有为难他，也没有向他索取东西。

　　事实上，当他向小神仙说明了自己的所求之愿之后，小神仙就给了他两个选择。

　　小神仙说，一般人他是不会给人选择的余地的，但因为小王子是创世神的人，所以他姑且给创世神个面子，让王子自己选择实现愿望的代价。

　　一是，从此王子不再受光明神的庇护。陈封的所有神力将对他不起作用，陈封无法治愈他，也无法赐福于他。

　　二是，王子要舍弃自己一半的寿命。

　　王子想了一会儿，然后抬头看着小神仙，问：“如果这两个代价我都愿意付出，那你能不能再实现我一个愿望？”

　　小神仙挑了挑眉，饶有兴趣地看着王子问：“那要看你还想实现什么愿望。”

　　“殿下！”左岸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满脸都是焦急。

　　“怎么了？”

　　左岸嘴唇颤了颤：“……您的生命树，您的生命树出了点儿问题。”

　　王子愣了一下，瞬间移动到生命林。

　　国王，母后以及已经变成人形的小公主正站在王子的生命树前。

　　看到王子来了，王后立刻冲上去握住王子的双臂，她慌慌张张地把王子从头到脚都看了一遍，表情十分焦灼：“阿夜，你现在感觉怎么样，身体有没有不舒服？”

　　“没有不舒服，发生什么事了？”

　　王后移开身子，将王子的生命树指给他看。

　　“守卫说，你的生命树在刚刚忽然枯萎了一下，但很快就恢复了，但恢复完之后……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王子走过去看。

　　他的生命树已经长得很高了，树干是褐色，叶子是一种剔透的红。

　　可此刻那些红色的叶子却卷了一些边角，而他褐色的树干，却像是被斧子一把劈开，丢了大半。

　　取而代之的，则是一株小小的，微弱的，金色的嫩芽。

　　那嫩芽紧紧地贴着褐色树干的半个身子，与树干粘合在一起，伸展着自己金灿灿，黄澄澄的嫩叶。

　　颜色漂亮得像是一道通透的光。

　　王子蹲下身子，指尖轻颤着碰上那个金色的嫩芽，可他指尖接触到的地方，竟真的如同触碰到了阳光一样温暖。

　　王子转过头，声音带着微颤：“这……这嫩芽儿是不是说明是不是说明……要有新的生命在湖溟界诞生了？”

　　“虽然是这样没错，但在湖溟界从来没有出现金黄色的生命树，而且现在最重要的是你的生命树……”

　　国王说了一半就止住了。

　　因为他的儿子忽然哭了。

　　王子分明是笑的，他嘴唇咧开，露出两只尖齿和两行瓷白的牙，他忽然笑了，笑得眼泪都要从眼角滑落，然后眼泪越变越多，最后他捧着那株金黄色的嫩芽儿，开心地哭了起来。

　　……

　　“如果这两个代价我都愿意付出，那你能不能再实现我一个愿望？”

　　“那要看你还想实现什么愿望。”

　　“我想把我的生命分给陈封一半。”

　　“……你确定？第二个代价本身就是要夺走你一半的寿命，你若是许这个愿望，便只剩下四分之一的寿命。”

　　“我确定。无论陈封在哪里，无论他是人类还是光明神，无论他在湖溟界还是人类世界，我都要他同享我的生命。”

　　王子当时并不知道陈封是要留下来，还是回人类世界。

　　陈封说，他是人类，而自己是湖溟界中的魔物，他们就算在一起，也不能白头偕老。

　　所以王子才向小神仙许了这样的愿望。

　　若陈封留在湖溟界，他便能与陈封同享寿命，白头偕老。

　　若陈封离

　　开了，他也希望陈封在另一个世界里活很久很久。

　　陈封从小到大送了他那么多东西，可他从来没送给陈封过什么，而他所拥有的，漫长的生命，是他能送给陈封的唯一的礼物。

　　不是所有的魔物都拥有生命树。

　　但拥有生命树的，一定是湖溟界里的高阶魔物。

　　王子盯着那株金黄色的嫩芽，心中笃定。

　　这就是陈封。

　　陈封会回来。

　　湖溟界的人都说，他们的王子殿下几乎是着了魔。

　　好好的城堡不住，偏偏在生命林里搭了个木屋。

　　政事也不理，法术也不练，天天拿着一个硕大无比的水壶给一颗金色的生命树浇水。

　　几乎成了专门的园艺师。

　　他不光给那生命树浇水，他还四处奔波，跑遍整个湖溟界，搜刮来各种灵药灵水，一股脑地倒到那个金色的生命树身下。

　　不过那生命树倒也争气，天天被乌七八糟的灵药灵水浇灌着，倒也没涝死，反而个子窜得飞快——不到一年便快与王子的生命树齐高。

　　又是一年神祭日。

　　王子这次没再跑到山上去等神迹花，而是一如既往地掂着从慧灵山搜刮来的雪莲灵露，去浇灌陈封的生命树。

　　已经一年了，陈封的生命树长得和自己一般高，远远望进去，两颗生命树贴在一起，合二为一，像是一棵一半红一半金的双色大树。

　　王子忍不住地胡思乱想。

　　陈封会什么时候出来，会以什么样的方式出来？

　　他是要等到树结果子了，从果子里跳出来吗？

　　从果子里跳出来的时候，陈封会有几岁？

　　会是一个小娃娃吗？

　　他与陈封本是同等年龄，因为在黑夜里待了七年，莫名小了陈封七岁。

　　若是陈封从果子里跳出来，变成一个小娃娃，那么他岂不是要比陈封大上二十多岁？

　　到时候，估计是陈封要叫他哥哥了。

　　这样想着，王子的脚步就不由自主地轻快了起来，眉目之间也染上飞扬的笑意。

　　走进生命林的那一瞬间，王子忽然就觉得脚上像踩了什么东西。

　　他低头一看，却看见了一朵透明的花，弱不禁风的花瓣之间闪着点点亮斑的花。

　　王子愣住了。

　　他抬起头。

　　却忽然发现眼睛所见之处尽是小小的，透明的，闪烁着光点花苞。

　　每一朵花的根茎都是透明的，纤细的茎微微弯着身子，顶上顶着一个小小的花苞。

　　一阵风忽然迎面吹来。

　　每一朵花苞都在王子面前伸展开来。

　　它们像是优雅的舞者，在风中抖开自己的每一片花瓣，乍眼望去，宛如一片绽放的繁星落在了地上，又宛若一群闪着光亮的浪潮。

　　而这繁星浪潮的尽头，是一棵金色的生命树。

　　那生命树的周身泛着淡淡的金光，其中有一道光，从这树身中脱离了出来。

　　那道光一步一步朝着王子走过来。

　　也一步一步化成人的形状。

　　停到王子面前时，那道金光已经变成了陈封的模样。

　　陈封献上手中那朵最美最亮的神迹花，他浑身闪耀着淡淡的金光，如黑夜里的光明，如深渊里的太阳。

　　他看着王子，眉宇间染上如风般的笑意：

　　“阿夜，神迹花开了。”

　　“要许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