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广猜测这一切也许这和黄天妙那边有关，而自己并非真正的道子，所以才没有受到影响。

　　难道这就是老师所说的转机？

　　他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却很清楚地意识到：这是一个绝好的机会！

　　“如何？”项广淡然说道，“本座早已言明：本座——已然归位！”

　　仙门众道人面面相觑，这个展开出乎了他们的预料， 但事实摆在眼前，最终他们还是陆陆续续跪了下去：“恭迎祖师归位！”

　　——只有一个人除外。

　　旁边的道人有些慌张地向青叶示意——他倒不是替青叶着想，只是单纯害怕青叶的不敬惹怒祖师然后殃及自己罢了。

　　青叶并没有理会他的小算盘。她神色凝重地站在原地，眉头微微皱起，挺拔的身子没有丝毫将要跪拜的迹象，在一众跪下的道人之中如鹤立鸡群般突出，让现场的气氛骤然紧张起来。

　　“青叶！”

　　她身边的道人脸色有些变了，正要呵斥青叶，就见青叶的身子微微一颤，却是终于弯了下去。

　　道人心中松了一口气，可马上又提了起来：青叶躬身敬拜的，赫然是与众人相反的另一个方向！

　　“恭迎祖师归位！”

　　“不用多礼。”黄天妙就像从虚空中走出般现出身影，对着青叶摆了摆手，“做得不错。”

　　方舟泥盆和物染剑从远处飞来，旋转着落入了黄天妙手中——也许是这一幕对其他道人的冲击太过强烈，以至于他们过了足足好几秒的时间，才反应过来自己此时应该做的到底是什么。

　　“恭、恭迎祖师——”

　　项广也呆住了：“天妙，你难道……”

　　黄天妙既没有理会狼狈地保持着跪姿转身的道人，也没有回答项广的疑惑。他伸出手轻轻抚上方舟，让手指从旋转的泥盆内壁轻轻划过。

　　随着手指的接触，泥盆上也依序亮起一道道绿光，绿光从盆中投射而出，在空中交织出一个个巨大的橡果虚影，以宽阔的平台广场为中心回旋不休！

　　此情此景，恰如彼时仙门对上门的围攻再现。不过不同的是：当日常暗道人在漫天的橡果中，倾尽全力才唤出了二十五名道人虚影，可此时在黄天妙手里，却是整整四百五十四人，在同一瞬间尽数从橡果之中齐齐现身！

　　最先从橡果的虚影中走出的是一个面带病容的女子，她那似乎惯常带着倦意的双眼从广场上掠过，然后突然停在某处，亮起了奇异的光。

　　接着是一个发髻左灰右青，泾渭分明地分成了两边的老者；再然后是满头白发却又带着天真烂漫的少女，筋肉遒劲得都快把白衣撑破了的玉面书生……而他们的共同点，就是视线和先前的病容女子一般，停在了同一个地方！

　　“师弟！”“师尊！”“染物！”“大哥！”

　　在一声声或惊喜、或欣慰、或激动、或感慨的呼唤声中，越来越多的人影从虚影中走出，围到了黄天妙的身边；后面走出的人渐渐不再识得那人群之中御使方舟泥盆的身影，但却也能认出围在他身边的自己的长辈，于是在远处恭敬地跪下；再往后的人，便只是沉默地立着。

　　黄天妙站在人群之中，对着周围的人频频微笑示意，似乎说了些什么，但又似乎什么都没说。过了一会儿，他抬了抬手，人群中便自发让出了一条通路，让他面向了后方数百人的集群。

　　这数百人依着各自所生活的年代由内向外排成了一层层圈子，然后随着自己的长辈一圈圈如波浪般跪下：

　　“拜见祖师！”

　　数以百计的道人与真人共同发声，而其中很大一部分更是在声音中夹杂上了自己的力量，一时间狂风大作天地变色，连天边的浮云都为之一清！

　　黄天妙站在风暴的中心，却如古井般没有一丝波澜。

　　“人都到齐了，很好。”黄天妙缓缓地开了口，“六千年前，我知道了这个世界的真实，以及那无法避免的灭亡命运。所以我创造了方舟、定下了计划，要选出最优秀的五百个人，代表整个世界活下去——时至今日，已经有四百五十四人了。”

　　当说到四百五十四人时，黄天妙的视线也缓缓从众人身上扫过。而被审视的众人也再次意识到自己正是这四百五十四人中的一个，脸上的神情各异，显示出他们内心各自不一的想法。

　　“但是。”黄天妙的语气突然一变，“这四百五十四人中，并不是所有人都配得上最优秀的这几个字！”

　　这短短的几句话，却似乎比刚才的百人同吼还要震撼，在现场众人心中掀起了一场地震！

　　“祖师！”靠前的人群还有些犹豫，后面的一些道人却是忍不住了，“您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方舟要选出的是最优秀，最有资格代表世界延续下去的人——不是修为最高，实力最强的人！”黄天妙加重了语气，“更直白地说：你们中有一些人，不配！”

　　人群中一下子炸开了。此刻能出现在这里的，都是仙门中各个时期最顶尖的人物，他们何曾受过此等

　　的侮辱？何况他们中的很多人为了这张船票付出了许多，此刻听到这样一句话，更是感觉遭到了极大的欺骗，心中的愤概简直难以复加，即便面对传说中的祖师也忍耐不住了！

　　“祖师！”一名道人当先高喊起来，“门中这是要卸磨杀驴？”

　　“骗我们卖了一辈子的命，然后拿我们当宝耍？”

　　眼看场面就要混乱起来，靠近中央那些年代较早的道人是站在黄天妙一边的，可他们也不明白为什么他会出尔反尔打破自己的承诺，于是在汹涌的人群中显得有些无力。站在外围的青叶可能是为数不多知道其中缘由的人，可她也同样无法理解祖师为什么要唤出所有人当面引爆这个炸弹，而不是控制下来之后分化处理。

　　就在青叶忧心形势将如何发展的时候，她突然感到一种奇妙的力量席卷了自己的意识——某种熟悉的，她在之前被囚禁时感知过很多次的力量。

　　“这是——神道之术！”

　　青叶刚反应过来，就发现自己的意识被带进了某个奇妙的空间，周围还有同样被卷进来的其他几百个道人。不过此刻所有人的意识都以一种奇妙的方式排列在一起，不像外界一般汹涌嘈杂，形成了一亩平静的意识池塘。

　　此时，随着青叶的念头，一个巨大的方框在池塘上方浮现了出来，被所有人感知得清清楚楚。

　　“【青叶（十五代掌门弟子，预备十六代掌门）】：

　　这是——神道之术！”

　　青叶惊得说不出话来，而瞬间之后，铺天盖地的方框也接连不断地刷了出来。

　　“【千凤（五代掌门弟子，太上长老）】：

　　欸，什么什么？神道？我们是中了敌人的暗算吗？”

　　“【古月（七代掌门）】致【千凤】：

　　师叔莫慌，这一定在师尊的计划之内——这术法倒是确实有趣，上古神道，底蕴果然也不容小觑。”

　　“【游城（九代掌门）】致【青叶】：

　　兀那后生，你说的神道之术怎么回事，你且仔细说说！”

　　“【空谷】：

　　还用问，这定然是祖师的把戏！问祖师便是！”

　　“【洗剑】：

　　没错，祖师给个说法！”

　　……

　　方框快速滚动，不过在众人起码真人级的意识下，每一条跳动的消息在他们的感知中都清晰可见。就在这时，一条新出现的方框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

　　“【染物（六代掌门）】：

　　好了，确实是我拉你们进来的，这是我从老师那里学来的神道之术，叫聊-天-室，你们都听我说——不过你们随时发言也无妨，你们可以聊你们自己的，这个法术的作用就是如此，免得你们说我不给你们开口的机会。”

　　上方的方框沉寂了片刻，然后又疯狂跳动起来。不过显然，此时所有人的注意都放在了染物道人还未落下的第二条消息上。

　　染物道人没有让众人等太久，很快便发出了第二条消息。

　　“【染物】：

　　先说一句，我并不是在针对你们所有人，在你们激愤之前先想一想——你们愿意和弑杀师尊、奸杀师妹、拿弟子做炉鼎、以万民炼邪功的人名列在一起，一同前往新世界吗？”

　　染物道人的消息刚出，两条消息便几乎是同时跳了出来。

　　“【千凤】：

　　我们仙门之中还能有这种极恶之人？”

　　“【洗剑】：

　　这有什么大不了的吗？”

　　短暂的沉默之后，空中的消息一下子炸开了来，开始了疯狂的跳动。

　　“有什么大不了？天啊，我们的后辈都是些什么人，这话都能说得出来？我同意祖师的话了，这种人确实不配！”

　　“所以祖师说的那人到底是谁？直接杀了便是！”

　　“等一等，虽然我也觉得做出这种事有点过分，可这和我们今天在这里有什么关系？船票不是向门中贡献足够的灵气就可以拿到吗？”

　　“……你‘有点过分’这个评价的问题我先不说，船票是由方舟多方面判定贡献的，怎么成了给够灵气就拿的？”

　　“？我们这一脉一直是这样传下来的啊？”

　　“这还能传下来？不是在每个门人生命终结时才能知道的吗，要是提前知道了那还能看出来什么？”

　　话题在一条条对话的刷新中不断被引爆，仙门数千年来的门人们参与着这一切，看着这一切——然后终于意识到了六千年的时光，究竟带来了多么巨大的改变。

　　历代掌门是最先察觉到不妙的人，后世执行的规则与他们所继承和传下的大相径庭，让他们忍不住立刻呼唤起了自己的继任者：

　　“【古月（六代掌门）】致【三阳】：

　　三阳，这是怎么回事？船票不是由方舟之灵自行选择的吗？”

　　“【三阳（七代掌门）】致【古月】：

　　回师尊，方舟运转千年之后，方舟之灵也陷入沉睡，因此将权能交由弟子运转，船票的发放也由弟子裁定。

　　但弟子一直是按祖师定下的规则行事，绝无半点逾界——除虚，你不是交待你一定要谨遵祖师之法吗，后世为何走了样！”

　　“【除虚（八代掌门）】致【三阳】：

　　师叔容禀，我一直是按您的嘱咐做的，但确实是有一个特例：六阴师伯的事您知道吗？”

　　“【古月】致【除虚】：

　　哼，六阴是我的弟子、他的师兄，他怎么会不知道！徒孙你有话便说，六阴乃是极好的苗子，除了不及三阳行事果决，修行为人均是上等，为仙门更是做了极大的贡献，他能有什么问题？难道他还配不上一枚船票？”

　　“【除虚】致【古月】：

　　禀告师祖，六阴师伯当然是我仙门人杰，所以他弥留之际，我也按规矩接引他上了方舟。可他听我说完方舟之事后，却哀求我将这个机会留给他那早已过世道侣唯一的遗子。说实话，六阴师伯之子并算不上一等一的人才，弟子属实为难，六阴师伯见此，便提议说将他一生积攒的、原本要献给方舟的灵气留给他的孩子，由其子代为捐赠这笔庞大的灵气来给仙门作出贡献。弟子犹豫再三，最终不忍拒绝六阴师伯这最后的请求——师祖、师尊，弟子做错了吗？”

　　“【古月】：

　　……”

　　“【三阳】：

　　……”

　　“【游城（九代掌门）】

　　各位祖师，所以弟子也只是依先例行事而已啊！贡献灵气之量也是以六阴祖师为参照，未有分毫削减啊！——阴姬，你又怎么回事！”

　　“【阴姬（十代掌门）】：

　　师尊，我只是觉得有些弟子他们也做了很多贡献，但未必是灵气这种方便继承的形式，因此就不让他们传给后人未免有点太不近人情了。所以我就稍微变通了一下，让他们可以直接将自己的船票传给自己中属意之人……你们后来又是怎么了？我们行事虽稍有变通，但终究还是不离祖师的精神，可仙门后来怎么又会变成这样？六代祖师的训导，历代祖师的事迹你们都忘了？离焰呢？他为什么没在这里？”

　　“【知我（十二代掌门）】致【阴姬】：

　　回师祖，师尊他将自己的船票给了他心爱的女人，所以没有进入方舟。历代祖师的那些事迹，我一直都以为是后人粉饰美化而已，难道祖师们还真是这样想的吗？会有这么傻的人吗？”

　　“……………………”

　　消息还滚动了很长很长，除了掌门一脉的交流，还有更多不同代系的旁支与长老们各自角度的沟通。在这海量跨越时空的信息之潮中，青叶和其他道人一样，渐渐明白了仙门这六千年来变化的源流，也再次明悟了苏醒的方舟选中自己的原因：

　　无论怎样的组织，即便是雄踞世界的仙门，都会在漫长的岁月中变质；无论多么英明神武的领袖，即便是寿达千载的道人，也无法保证自己的理念能被继承人完美地贯彻。

　　在一点点微小的冲刷之下，隔着数不尽的千年时光、在两端的尽头遥遥相对的，已经是彼此熟悉而又陌生的面孔了。

　　青叶想起自己曾经向学院都市的学生们宣讲的“一切为了生存，生存就是一切”理念。这个自己认知中仙门自古传下的精神，其渊源原来并没有想象中那么久。

　　她忽然又想起楼五尘说过的忒修斯之船，然后在心中浮起了方舟那亘古不变的影子。

　　这个瞬间，青叶忽然感到一阵剧烈的波动，整个精神空间都震荡起来，然后破碎开来。

　　【聊-天-室】解散了，青叶和众人一起回到现实，然后发现仅仅只过了一刹那而已。

　　黄天妙的声音再度响起：“好了，现在你们应该都明白怎么回事了，那么我要继续我刚才的话了：你们中有一些人，不配！”

　　这一次没有了嘈杂的反驳之音，虽然依然有很多人目光闪烁在思量着什么，却没有人再公然站出来了。

　　“不过，我给你们一个选择的机会。”黄天妙继续说道，“你们每个人生前做过的事我都很清楚，那些不够资格的人，你们有两个选择：一是让我封掉法力，作为普通人接受审判和改造偿还自己的罪孽，待罪罚偿清、你们也洗心革面认识自己的错误之后，再给你们一个评判是否够格登上方舟的机会。”

　　“其二！”

　　黄天妙突然一拍方舟，一片绿光便从方舟中飞出，分别落到了每个虚影道人的身上。他们顿时觉得自己的虚影凝实起来，竟像是重新恢复了肉身一般——而自己的法力也重新回到了巅峰时期，就连投入方舟的海量灵气，此时都重新回到了自己身上！

　　“若有不服的人，我给你们一起挑战我的机会！击败了我，你们就可以重新获得肉身，分得我的寿元，拿到曾经属于你们的一切！但选择了挑战的人如果输了——”

　　黄天妙的目光从场上扫过，没有继续说下去。他抬起手，原本聚在平台上的道人虚影和仙门当代的其他门人便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呈环状猛地推开，只留他一人独自站在赛场祭台之上！

　　“现在，你们一起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