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月初依然居住在醉香楼的小院里,每日里看看书喝喝茶,日子悠闲到像一个知天命的老人。
唯一不同的是,醉香楼的老板在知道这一位乃是上京来的贵人之后,为了能为这位贵人提供更好的服务,醉香楼已经全面清场了。
因此,现在偌大的酒楼,如今只有这么一位客人。
陈英从外面进来,手里拿着一枚玉佩放到谭月初面前的桌案上:“主子,门外有一年轻人手持这枚玉佩求见。”
玉佩呈弯月状,玉质通透,入手温润光滑,只有右下角用篆体刻了一个小小的“谭”字。
“真是执着。”谭月初扔下手中的玉佩,重新拿起了书。“不用管他,明日我们就回去了。”
“……是。”听那人说是带了杏林国手来为谭月初看病的,其实陈英是真想让那人来试一试啊。但是看了看谭月初的脸色,陈英只能把到了嘴边的话默默的咽了下去。
醉香楼外,书生右手的扇子不停的敲着左手的手心,脚下来来回回的转悠着。听见醉香楼门内有脚步声传来,他惊喜抬头,带着满满的期冀迎了上去。
“如何?宗主可是要见我了?”
陈英苦笑一声道:“主子不愿见你,你们还是回去吧。”
听了这话,书生脸上的神采急剧黯淡下去。虽然早就料到这个结果,但到头来,还是忍不住的心里一凉。
陈英看书生一副呆呆的失落样子,摇了摇头,转身往门内走去。
“等一下。”
陈英回头,叫住他的不是书生,而是一个身量不足的紫衣姑娘。陈英想着,这约莫是这位公子的侍女。
“我是来看病的大夫,没有看到病人就走,这可不是我的风格。”
陈英张大嘴巴,僵硬的愣在原地。他不可思议的打量着叶澜,好像看到了什么怪胎。
过了好一会儿,他的眼珠才动了动,转向一旁做无可奈何状的书生,怒声道:“你们其实是来行骗的吧?!”
书生耸肩,伸手抓了抓脸颊,一脸生无可恋道:“我也希望我是来行骗的……”谁愿意跟个妖孽在一起啊喂,每天都被虐的死去活来的他容易么他。
叶澜歉意的笑了一下:“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得罪了。”
来之前,吴鑫就已经把话撂下了。只要叶澜能为谭月初治病,他便放了樊野,再也不追究以前的旧怨,还会给她一笔不菲的银钱,并且将两人护送往幽州。
这样的好事,叶澜没必要不答应。
话音刚落,一股淡而缥缈的幽香传来,似兰似麝。吴鑫眼前一晕,身子就有些不受控制。他心里大惊,立即屏息凝气,抬手去抓叶澜。
但是即便是及时屏住了呼吸,已经吸进去的那一丁点烈性*已经够他受的了。
陈英下意识的去抓叶澜,书生却先一步欺身上前,两指并拢,唰唰两下点住了他的穴道。陈英眼白一翻,晕了过去。
书生就势搀住陈英往下滑的身子,嘴里夸张的大叫起来:“哎哟哟,这位兄弟你是怎么了?什么?旧疾复发?哎呀呀,在下正是举世闻名的神医梅一仙,别客气,在下这就进去为你诊治一番!”
这么嚷嚷着,书生一手架着陈英,一手拉着叶澜就往醉香楼里走。
醉香楼的掌柜的已经率先跑了过来,焦急的大叫:“这位大人这是怎么了?”
“没事没事,旧疾复发。赶紧带我去他的房间,我好给他看病,晚了就救不回来了!”
听了书生一声高过一声的危言耸听,掌柜的头上的冷汗都下来了。这要是贵客在醉香楼出了事,他这酒楼也就别干了,去大牢里过下半辈子吧。
这下也顾不得别的,赶紧的把人往里带。
到了寒竹轩院子外面,书生动作一慢,反而迟疑起来。毕竟这种忤逆谭月初的事,他还是第一次做,没有经验可借鉴,总是感到心里发毛,怕怕的……
叶澜可不管他心里怎么想,她顺着两旁种满竹子的小道,当先一步就走了进去。听说这位宗主武功尽失,命不久矣,那怕他作甚?
谭月初正坐在几案后看书,门外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他未抬头,只以为是陈英回来了,只轻声道:“泡杯茶来。”
好一会儿,没有人应声。谭月初这才抬头望来,门扉处,少女一手倚着门栏,一边懵然望过来。
门外的背景是一片连绵的翠色,竹叶婆娑中,涌进一阵风,牵起少女的一片衣角,轻轻摇曳。
这场景并不如何惊艳,尤其对于经历过无数风雨,也见过太多富丽堂皇的谭月初来说,也许这个纤瘦的少女甚至还不如皇宫里一位名不见经传的妃嫔。
但是就是这样一幕,就是这样一个人,他心底忽然涌现出似曾相识的熟悉感。这种感觉来的如此荒谬,如此猝不及防,因为他可以肯定,在此之前,他绝对没有见过这个人。
手中的书卷在怔愣间脱手,落到地上,被窗外溜进来的风一吹,整洁的书页转瞬就被翻乱了。
谭月初站起来,他走到叶澜身前,探究的目光一遍遍的描摹着她清秀到有些淡薄的五官。
“你是谁?”他这么问,嗓音里天生带着一股寒凉的气息,不像是询问,像是质问。
叶澜脸上闪过一丝迷惘,总觉得这声音竟然意外的耳熟。她仰起头,皱着眉道:“我们见过么?”
“……应该没有。”应该?谭月初蹙眉,因为这个动作,眉心皱起一道细细的纹路。应该、可能、大概,这种模糊性的词语从来不曾出现在他的话语中。
他身居高位,一言一行都严谨果断,他的每一句话关乎无数人的生死。他习惯了战场上的发号施令,也习惯了朝堂上的雷厉风行,“应该”这种充满了不确定的词,他从来不用。
既然对方也说没有见过,叶澜也就将那一丝的疑惑抛到了脑后。毕竟她在这个世界的活动圈子并不大,认识的人就那么几个,声音耳熟估计只是个巧合罢了。
叶澜“看”了一眼身后,书生那怂货竟然直接拖着陈英去了另一个房间,远远的连眼神都不敢投过来。叶澜毫不犹豫的冲着书生的背影竖起了一枚中指,真是猪队友啊,竟然抛下她孤军奋战!
事到如今只能硬着头皮上,叶澜转回头扯出一抹天真腼腆的微笑,礼貌的道:“你好,我是叶澜,我能为你把把脉吗?”
叶澜想着,这位宗主大概也只有两种反应:一种是被她的真诚感动,妥协;一种是被书生的无耻激怒,拒绝。反正不管哪一种,她都有死皮赖脸抗到底的觉悟……
大不了,拍拍屁股走人嘛!樊野啊,不是我不救你啊,是书生那个猪队友不给力啊!
叶澜忐忑的等着宗主大人发话,没成想宗主大人却伸手轻轻的碰了一下她的眼睛……
没错,就是那种小心翼翼的,轻柔的力道,像一只柔软的蝴蝶从她的眼皮上方掠过,她甚至能感受到他手指的冰凉……这,这这这是被调戏了?!
“你的眼睛怎么了?”宗主大人终于发话了,但与叶澜的问题却无关。
叶澜勉强维持住自己濒临崩溃的表情,用尽可能平静的语气道:“出生的时候,被火光灼伤了眼角膜,就成这样了。”
眨了眨眼,又加了一句:“额,眼角膜就是眼睛前端的一层透明的薄膜。”
但是谭月初对于眼角膜是什么并不感兴趣,他感兴趣的是:“能治好吗?”
叶澜吞了吞口水,心里有些惴惴不安。说实话,这是第一次有人一个照面就发现她眼睛的异样的,而且这话风不太对啊。明明他才是需要看病的病人,怎么反过来询问她的眼疾?
“那个,我们能不能先坐下来,给你把把脉?”
面对叶澜小心的询问,固执的宗主不为所动:“能治好吗?”
这种迎面而来的压迫感是怎么回事?我去我去,难道我不会答你就一直问下去?叶澜内心的小人显然已思考不能。宗主大人你难道不仅有身体上的疾病,心理也不大正常?怎么老揪住奇怪的问题不放呢?
既然你坚持,那我只好妥协……
打着哄好了宗主再找机会给他把脉的小算盘,叶澜重新调整了一下天真腼腆礼貌动人的四十五度微笑,好声好气的道:“以现有的医术要治好恐怕是不可能的,也许到几千年后,能移植眼角膜治好这种病。”
“你是说,把别人的眼睛换给你?”说这句话的时候,谭月初是无比的认真。
不知道为什么,他对于这双眼睛格外的执着。他这个时候甚至有一个疯狂的想法,如果真的换一双眼睛就能治好,那么反正他也活不长,把自己的给她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叶澜吓了一跳,连忙摇头摆手,现在她确定了,这位宗主果然不太正常!
“不不不,我的意思是眼睛外面那一层薄膜,不是整颗眼睛,而且现在要实现这种设想是不可能的!宗主你千万不要多想,千万不要擅自做什么可怕的实验!”
听了叶澜这话,谭月初竟然有些微的失落。好像是在失落这样一双漂亮的眼睛却永远见不到光明,又好像是在失落自己完好的眼睛不能换给她……
谭月初脸色唰的变了,他心里升起一阵阵的惊悚。他这是怎么了?他为何要不由自主的去关注一个第一次见面的人?他为何要失落?
这种情绪是不应该的,是从来没有出现过的,是陌生的,是令他感到不安的。
如果他的心境能比作一面四望无际的湖泊,那么在此之前,这面湖泊只泛起过一圈圈波澜不惊的涟漪,如今却忽然卷起了一个漩涡。这个漩涡初始只是小小的,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却能不断的席卷四周的湖水。
这个不起眼的漩涡是在中途崩溃掉,还是不断的壮大,卷起滔天的巨浪?谭月初不知道,但他有一种不太妙的预感。
眼看这位宗主呆呆的站在那不说话,叶澜动了动有些发麻的脚:“宗主,能让我进去坐坐吗?”
这个时候,如果想要避免更不可控制的事态,就应该理智的严厉的拒绝她。谭月初的理智这样断定。
但他的脚步动了动,侧开身子,让开了进门的路。
所以,有时候,理智这东西,就让它死一边吧。(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