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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_第八章 大唐反击战

大唐兴亡三百年 王觉仁 23820 2024-11-16 02:05

  第八章 大唐反击战

  李泌:布衣“宰相”

  李泌,字长源,自幼聪敏,博涉经史,工于诗书,常以王佐之才自命。李泌从小就有“奇童”之称,开元十六年(公元728年),他刚刚六岁的时候,玄宗便慕名召其入京。李泌入宫觐见时,玄宗正和宰相张说弈棋。为了考察他的才智,玄宗就暗示张说考考他。张说随口说了一句:“方若棋局,圆若棋子,动若棋生,静若棋死。”然后让他用“方、圆、动、静”四个字,也照这个样子赋句。李泌不假思索,张口就说:“方若行义,圆若用智,动若骋材,静若得意。”(《新唐书·李泌传》)

  此言一出,顿时语惊四座。玄宗大喜,对左右说:“这孩子的心智,远远超越了他的年龄。”当即赐给财帛,并特地颁了一道敕令,让他的父母善加培养。当时的著名朝臣张九龄、张廷珪等人,都对他非常欣赏,并与他结成了忘年之交,常亲切地称他为“小友”。

  长大成人后,李泌更为博学,尤其精通《周易》。但他却无心仕途,耻于像一般人那样追求功名,而是钟情山水,欣慕老庄、神仙之术,经常云游或隐居于嵩山、华山和终南山之间。天宝中期,李泌给玄宗上书,直言当时的朝政得失,玄宗才猛然回忆起当年那个“奇童”,随即征召李泌入朝,授予翰林待诏之职,让他到东宫辅佐太子李亨。

  就是从这个时候起,李泌和李亨结下了不解之缘。李亨对他非常敬重,常称其为“先生”。从严格意义上讲,翰林待诏只是文学侍从,算不上真正入仕,而玄宗也曾经想授予李泌正式官职,却被他婉拒。所以,李亨和李泌实际上一直是“布衣之交”。

  在东宫供职几年后,李泌因看不惯杨国忠的恃宠擅权,写了一首《感遇诗》讥讽朝政,结果得罪了杨国忠,旋即被逐出京师。李泌干脆脱离政治,从此躲到河南嵩山,开始了他的隐居生涯。

  此后的几年里,李亨和李泌就断了音信。

  当李亨从马嵬北上灵武之时,内心的彷徨和无助是可想而知的,所以他第一时间就想起了李泌,随即派人前往嵩山寻访,希望李泌能出山辅佐他。

  山河破碎、国难当头之际,李泌当然没有理由置身事外、袖手旁观。于是,他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就跟着使者日夜兼程赶到了灵武。李亨大喜过望,旋即引入内殿,与他促膝长谈。从此,李泌便以一介布衣的身份留在了肃宗身边,“出则联辔,寝则对榻”,就跟当年在东宫的时候一样。肃宗“事无大小皆咨之,言无不从,至于进退将相亦与之议”(《资治通鉴》卷二一八)。

  很显然,此时的李泌虽然仍是布衣之身,但他对肃宗的影响力却远远超越了文武百官,甚至超越了宰相,完全称得上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肃宗多次要任命李泌为宰相,可李泌却坚决推辞。他说:“陛下像朋友一样对待我,说明我的身份比宰相还要尊贵,何必一定要我入仕为官,违背我的心志呢?”肃宗只好作罢。

  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肃宗朝廷的规模越来越大,权威也日渐提升,一切都在朝着正规化的方向快速发展,因而李泌的布衣身份也越来越让肃宗感到尴尬。有一次,肃宗和李泌一起路过军营,士兵们就指着他们窃窃私语,说:“那个穿黄衣服的是‘圣人’,那个穿白衣服的是‘山人’。”所谓“圣人”,意指皇帝;而所谓“山人”,意思就是山野村夫了。肃宗听到这样的话,心里当然是老大不爽,于是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也要改变李泌的布衣身份。

  肃宗把外面的议论告诉了李泌,然后说:“值此非常时期,我虽然不敢强迫先生当官,但还是请先生换一件紫袍(三品以上官服),以免下面的人说三道四。”李泌不得已,只好接受。可李泌刚刚把紫衣穿上,肃宗就笑容满面地看着他说:“既然紫衣都穿了,岂能没有一个名分!”随即从怀里掏出早已准备好的一道敕令,宣布任命李泌为侍谋军国、元帅府行军长史。所谓“侍谋军国”,是李亨的一项特殊发明,也是专门为李泌量身定做的。由此可见,为了让这个死活不肯当宰相的李泌有一个合适的名分,李亨可谓用心良苦。

  这下子李泌才知道自己被肃宗忽悠了,赶紧连声推辞。肃宗一脸正色道:“朕不敢封你为宰相,只是暂时给你一个身份,等到叛乱平定,便任你远走高飞。”

  皇帝都把话说到这份儿上了,李泌要是再推辞,就显得太不近人情了。李泌无奈,只好勉强答应。

  李泌之所以死活不肯当官,首先当然是因为他那与众不同的个性。他一贯鄙视世间的虚名浮利,尤其鄙视那些为了权力、富贵而不择手段的钻营之辈。因此,即便是为了辅佐李亨而不得不出山,他也希望自己始终保有一种超脱的心态,不愿被世间的功名利禄所捆绑。

  不过,这还不是李泌拒不为官的最主要原因。

  事实上,李泌的真正动机要比这个深远得多。用明末思想家王夫之的话说,李泌之所以屡辞相位,是因为他心中怀有一种关乎唐室兴亡之“大机”。

  众所周知,玄宗执政后期,最严重的问题就是“君轻爵位”而“人觊贵宠”。这两者是一枚硬币的两面。也就是说,皇帝既然滥封滥赏,不珍惜朝廷爵禄,百官当然只求谄媚皇帝,一心博取富贵荣宠。天宝末年,之所以内有杨国忠恃宠擅权,外有安禄山阴谋反叛,正是这一积弊导致的后果。

  所以,李泌的“大机”,就是想铲除天宝政治的这种积弊。

  具体言之,李泌是想通过自己的实际行动达成两个目的:一、为肃宗朝廷的文武百官树立一个榜样,使得“人不以官位为贵而贵有功,不以虚名为荣而荣有实”(《读通鉴论》卷二三)。也就是让官员们真正为国家和百姓做事,而不是唯上媚上,一门心思只想着升官发财。二、在此基础上,使肃宗朝廷自上而下都能养成一种“珍惜爵赏”“不贪荣利”的健康风气,为肃宗的中兴大业创造一个良好的开局。

  毋庸讳言,以李泌一人之力,是很难改变一个时代的积习的,但是唯其如此,李泌的努力才更显得难能可贵。

  能够得到李泌这种不世出的王佐之才,实在是肃宗李亨的幸运。李泌纵然改变不了一个时代的风气,但在辅佐李亨这件事上,他的智慧和才能还是绰绰有余的。

  刚到灵武不久,李泌就曾经及时纠正了肃宗即将犯下的一个严重错误。那是关于天下兵马元帅的人选问题。

  起初,肃宗是想把这个重要职位交给三子建宁王李倓,因为李倓生性英勇果敢,善于骑射,且富有才略。比如,李亨与玄宗在马嵬分兵后,北上灵武的主意就是李倓提出来的。后来,在奔赴灵武的一路上,李亨一行“屡逢寇盗”,全靠李倓“自选骁勇,居上(李亨)前后,血战以卫上”(《资治通鉴》卷二一八),李亨才得以转危为安。

  这么优秀的儿子,李亨没有理由不把元帅的职务交给他。

  但是,肃宗的决定却遭到了李泌的反对。他说:“建宁王固然是元帅之才,但广平王李俶是长兄。如果建宁王在平叛战争中立下大功,那将把广平王置于何地?”

  肃宗不以为然地说:“广平是长子,本来就是未来储君的当然人选,何必一定要居元帅之位?”

  李泌说:“问题是广平王现在还没有正位东宫!如今时势艰难,人心所向都在于元帅,倘若建宁王大功既成,即使陛下不以他为储君,追随他立功的那些人岂能答应?太宗皇帝和太上皇当年发生的那些事,就是最典型的例子。”

  肃宗闻言,不禁悚然一惊。

  他一心只想着早日收复长安,却差点造成了一个严重的政治隐患。如果不是李泌及时提醒,他就酿成大错了。肃宗随即改变决定,把元帅的职务给了广平王李俶,命他统御诸将。

  事后,建宁王李倓得知此事,马上向李泌当面致谢,说:“这正是我的心愿。”

  李泌的这次劝谏,化解了一场兄弟阋墙的危机。

  紧接着,他又对肃宗进行了一次劝谏,成功避免了肃宗与玄宗之间有可能产生的父子相猜。

  有一天,肃宗和李泌在谈话,话题不知不觉扯到了李林甫身上,肃宗咬牙切齿地说,等到克复长安之日,一定要颁布一道敕令,将李林甫的坟墓挖开,焚骨扬灰,以泄心头之恨。李泌却大摇其头,说:“陛下方定天下,奈何找死人寻仇!李林甫现在不过是一具枯骨,无知无觉,陛下这么做,只能徒然显示圣德之不弘而已。更何况,天下降贼的人那么多,一旦听到此事,必然心生恐惧,这不等于阻断了他们的自新之途吗?”

  肃宗大为不悦,说:“此贼过去千方百计要害朕,让朕朝不保夕。朕能够活到今天,全靠上天庇佑!李林甫当时也看你不顺眼,只是未及对你动手就死掉了,难道你想宽恕他?”

  李泌道:“臣岂不知李林甫当年的所作所为,但臣考虑的不是这些。请陛下想一想,上皇君临天下近五十年,享尽太平欢乐,而今一朝失意,远走巴蜀。南方气候恶劣,而上皇年事已高,若听到陛下敕令,一定会认为陛下是因为当年韦妃被黜一事记恨他。倘若上皇因此产生不安和愧疚,以致感伤成疾,那么陛下必然会被人指为‘以天下之大不能安君亲’,到时候,陛下何以自解?”

  肃宗闻言,顿时如梦初醒,当即起身,仰天长拜,说:“朕根本没想到这些,是上天让先生进此忠言啊!”然后抱住李泌,涕泣不已。

  李亨的表现虽然比较夸张,但也是有感而发的。

  毕竟,李林甫是玄宗多年宠信的宰相,有道是打狗也要看主人,你李亨要是真的把他挫骨扬灰,那无异于是在扇玄宗的耳光,你让他老人家的脸往哪里搁?更何况,李亨作为一个自立门户的天子,极力淡化“擅立”的恶名犹恐不及,何苦再招惹世人非议,无端背负“不能安君亲”的骂名呢?假如不是李泌深谋远虑,及时进谏,李亨显然又要犯下低级错误了。

  李泌处处以大局为重,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固然对肃宗有很大的帮助,但有时候也难免因直言极谏而得罪人。

  比如肃宗朝廷刚刚从灵武迁至顺化不久,李泌就得罪了一个特殊人物。准确地说,这是一个女人。

  她就是肃宗的爱妃张良娣。

  张良娣:这个女人有心机

  张良娣是一个来头不小的女人。

  她的祖母和玄宗的生母窦氏是亲姐妹。玄宗年幼时,母亲窦氏被武则天派人暗杀,玄宗就一直由他的姨母,也就是张良娣的祖母照料。为了报答对姨母窦氏的养育之恩,玄宗即位后,把她的四个儿子全部擢为高官。张良娣就是窦氏最小的儿子所生。天宝中期,张良娣被选入东宫为妃。当时太子妃韦氏已于数年前被黜,加上张良娣本人“性巧慧,能得上意”,所以深受李亨宠爱。

  玄宗逃离长安时,张良娣与太子随行。此时张良娣已身怀六甲,即将临盆,可她一直表现得非常坚强,默默忍受着颠沛之苦。据《旧唐书·后妃传》所载,当马嵬百姓“遮道请留”,劝太子不要入蜀时,张良娣也态度鲜明地“赞成之”。由此可见,张良娣很可能也事先参与了“父老遮留”这一幕的策划。

  从马嵬分兵北上后,由于一路上不断遭遇危险,张良娣每晚就寝时,都会主动睡在外侧,把李亨挡在身后。李亨苦笑着说:“抵御寇贼,不是你们女人的事情,你何必睡外面?”张良娣却说:“现在的形势这么乱,殿下的卫兵又太少,万一出现紧急情况,妾身还可以替殿下挡一挡,以便让殿下从后门撤离。”

  听到这样的话,李亨不可能不被感动。

  到达灵武不久,张良娣腹中的胎儿呱呱坠地。可产后的第三天,张良娣就拖着虚弱的身躯,加入到了为战士缝制衣服的行列。李亨大为不忍,劝她安心静养。张良娣回答得很干脆:“这不是妾身静养的时候。”

  李亨再一次被感动得一塌糊涂,从此更加宠爱张良娣。

  作为当事人,李亨除了感动,可能不会再有什么想法。可作为旁观者,我们却不能不说,张良娣的表现有些煽情,因此很容易让人产生某些想法。至少,从上面的几则感人小故事中,我们可以得出一个结论——这个女人很有心机。

  女人有心机,是很让人头疼的一件事。而作为一个身份特殊、地位显赫的女人,张良娣的心机就更足以让人头疼了。

  和这样的女人打交道,势必要万分小心。万一你不小心成了她的对头,那你的麻烦就大了。

  不小心惹上这个女人的人有两个,一个是李泌,还有一个就是建宁王李倓。

  有一次,太上皇李隆基赐给了张良娣一张七宝装饰的马鞍,相当豪华,相当贵重。李泌一看就有意见了,对肃宗说:“如今四海分崩,应该以俭约示人,张良娣不应乘坐这张马鞍。臣斗胆建议,将上面的七宝珠玉摘下来,上缴国库,以备赏赐给立下战功的人。”

  李亨正在思忖该不该把那些珠玉摘下来,屏风后面忽然传出一个女人的声音:“大家乡里乡亲的,不至于这样吧!”

  说话的人正是张良娣。

  她是京兆新丰人,而李泌也是京兆人,所以张良娣才会酸溜溜地称他为老乡。

  就这一句话,我们就有理由怀疑,上面那些感人事迹通通都是在作秀。她之所以口口声声替老公阻挡刀枪,还牺牲坐月子的时间替战士缝制衣服,真正的动机就是要获取李亨的怜爱和信任,而不是为了什么家国社稷。倘若她真的是为家国社稷着想,在听到李泌谏言的时候,就应该舍己为公,牺牲自己的利益,为天下人做表率。可她偏偏没有,而是说了那么一句酸溜溜的话,这说明什么?

  这足以说明,张良娣上面的作秀并非出于真心,而是在舍小博大——忍受小痛苦,牺牲小利益,博取政治利益。

  张氏的身份毕竟只是一个不高不下的良娣,并非真正的太子妃。所以李亨即位后,她并没有顺理成章地成为母仪天下的皇后。换言之,在正位中宫之前,皇后宝座并不是非她莫属的,因此,她就必须不择手段地巩固并加深肃宗对她的宠爱。

  可是,“七宝鞍事件”不也是一个很好的博取宠爱的机会吗?她为何不按照李泌的意见,顺水推舟地再秀一把呢?

  原因当然还是出于政治利益。

  要知道,这个七宝鞍的最大价值并不在那些闪闪发光的珠玉上,而是在于它是太上皇送的!上面说过,张良娣的祖母对幼年的玄宗有过养育之恩,这层关系对于日后张良娣的正位中宫无疑起着决定性的作用。所以,张良娣拥有这张七宝鞍,就等于时刻在提醒肃宗、提醒百官、提醒天下人——我和太上皇的关系非同寻常!

  现在,李泌居然要把这个七宝鞍拆了,岂不是要拆张良娣的墙角,阻挠她正位中宫?

  在此情况下,她当然要挺身捍卫自己的利益。

  如果不是出于政治利益,张良娣断然不会说出那么弱智的一句话。换言之,像张良娣这么一个心机深沉的政治女性,是断然不会舍不得那几颗珠玉的。假如这张七宝鞍是别人送的,我们相信,无须等李泌来进谏,张良娣早就主动把它拆了,而且说辞肯定会跟李泌一模一样——时局艰危,当示天下以俭,妾身不应留着它。这么一说,保证再一次把肃宗感动得稀里哗啦的。

  “七宝鞍事件”的结局不难想到,肃宗听从了李泌的建议,对屏风后的张良娣解释说:“先生都是为社稷着想啊!”然后就命人把张良娣视为命根的七宝鞍给拆了。

  可想而知,张良娣心头的怒火会蹿得多高。

  可是,李泌是肃宗亦师亦友的人物,满朝文武、公卿将相的进退都在他一句话,张良娣奈何不了他。

  偏偏在这个时候,一个替罪羊出现了。

  他就是建宁王李倓。

  这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在廊下听到了肃宗的决定,顿时感动得眼泪哗哗的。肃宗惊闻外面哭声,赶紧把李倓叫了进来。李倓抹抹眼泪,哽咽着说:“臣近来时刻担忧,这场祸乱一时难以平定。今天看见陛下从谏如流,相信用不了几天,就能看到陛下把上皇迎回长安,一时激动,忍不住喜极而泣。”

  毫无疑问,这番话一字不漏地落进了张良娣的耳中。

  李倓的悲剧就在这一刻注定了。

  张良娣紧紧咬着自己的嘴唇,一言不发地拂袖而去。

  老娘固然奈何不了李泌,可老娘还奈何不了你一个小小的建宁王?

  张良娣觉得李泌是在拆她墙角,阻挠她正位中宫,其实也没有冤枉李泌。因为就在数日之后,肃宗就向李泌流露了立张良娣为皇后的意思,却被李泌不假思索地否决了。

  当时,肃宗说:“良娣的祖母,是昭成太后(玄宗生母)的妹妹,上皇对过去的那些事一直念念不忘。朕想让良娣正位中宫,以告慰上皇之心,你认为怎样?”

  李泌答:“陛下在灵武,都是因为群臣想得到拥立之功,才不得不登上大位,并不是为了个人的私利。至于像册立皇后这样的家事,最好等待上皇的诰命,相信只是多等个一年半载而已。”

  如果说在七宝鞍的事情上,李泌还有一个“示天下以俭”的理由的话,那么在这件事上,李泌就是赤裸裸地跟张良娣唱对台戏了。

  李泌为什么这么做?

  原因很简单,倘若肃宗自己册立皇后,那就让人有理由认为——你李亨在灵武自立的动机就是为了抢班夺权,否则你刚当上皇帝,为何就急不可耐地要立皇后呢?这难道不足以说明,你所做的一切都是出于私利吗?

  换言之,李泌的潜台词就是:太上皇不忘姨母养育之恩,要立张良娣为皇后,那是太上皇自己的事情,一切让他老人家去定夺,你李亨何必越俎代庖,多此一举,让天下人又来嚼舌头呢?

  李泌正是不希望给天下人留下这样的口实,才反对肃宗自己册立皇后。严格来讲,李泌并不是冲着张良娣个人去的。然而,张良娣并不会这么认为。在她看来,李泌就是在故意拆她的台!

  所以,张良娣迟早要让拆台的人付出代价。

  当然,柿子要捡软的捏。张良娣首先要对付的人不是李泌,而是那个口无遮拦、不知天高地厚的建宁王李倓!

  一个被失望笼罩的冬天

  有人说,希望是火,失望是烟,人生总是一边点着火,一边冒着烟。对于至德元年冬天的李亨来说,这句话真是至理名言。

  这一年十月初三,肃宗李亨带着文武百官继续南下,从顺化进至彭原(今甘肃宁县)。此地距长安大约只有四百里路。随着肃宗朝廷的不断南移,李唐王朝反攻长安的态势也日益凸显。

  对于即将打响的这场收复长安的战役,李亨无疑充满了信心。因为此刻的朝廷人才济济、兵精粮足,而且回纥可汗也已向唐朝派出了使臣,不日将抵达彭原,与他商讨出兵之事。如此种种,都是李亨对未来充满希望的理由。

  可他万万没有料到,即将来临的这个冬天,将是一个被失望彻底笼罩的冬天。

  首先给他带来失望的人,就是他最赏识的宰相房琯。

  自从获得肃宗的信任后,房琯俨然就成了李唐朝廷的第一宰相。由于房琯本来就有“喜宾客,好谈论”的名士做派,因而掌握相权后,他马上提拔了一大帮崇尚清谈的朝野名士,而那些来自基层或者起于草莽的文臣武将,则被他视为“庸俗”之辈,纷纷遭到排挤。

  房琯这种标榜清流、排斥异己的做法很快引起了大多数朝臣的强烈不满。在那些实干派看来,像房琯这种所谓的名士和清流,往往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他们口口声声要救国,可到头来非但不能救国,反而极有可能误国!

  十月初,北海太守贺兰进明入朝觐见。肃宗因其在河北抗战中表现突出,就让房琯起草敕令,准备任命他为御史大夫,并出任岭南节度使兼南海太守。

  在房琯眼中,贺兰进明就是属于没文化的庸俗之辈。对于肃宗的任命,房琯表面上不敢有什么意见,可在起草敕令的时候,却自作主张地把岭南节度使和南海太守这两个职务拿掉了,仅给贺兰进明保留了一个御史大夫之职,而且在官职前

  面还冠以一个“摄”字,相当于代理之意。贺兰进明一下就跳起来了。

  当然,他没有去找房琯,而是直接去找了肃宗。

  官员被授予新官职一般都要当面叩谢圣恩,贺兰进明就揣着严重缩水的任命状入朝叩谢。肃宗大为奇怪,问他怎么回事。贺兰进明直言不讳地说,因为房琯和他有私人恩怨,所以借机报复。

  紧接着,贺兰进明就狠狠参了房琯一本。他对肃宗说:“晋朝时,名士王衍贵为三公,但却浮华虚伪,崇尚清谈,结果导致中原板荡,天下不宁。如今,房琯华而不实,仅凭迂阔之谈博取虚名,和王衍简直是一丘之貉,他提拔引荐的那些人,也都是浮华之辈。陛下用他为宰相,恐非社稷之福。此外,陛下应该还记得,上皇不久前曾发布一道诏书,命陛下和诸王分领诸道,将陛下置于这空旷荒凉的边塞。据臣所知,这道诏命就是房琯建议的。房琯还把自己的心腹派到诸道,表面上说是辅佐诸王,实则暗中掌控实权。房琯之所以这么做,就是无论上皇的哪个儿子平定天下,他都不会失去权力和富贵,试问,这是一个忠臣应该干的事情吗?”

  对于贺兰进明的这番话,肃宗当然不会全盘相信。但是,只要肃宗信了三分,房琯的日子就不可能再像过去那么滋润了。

  随后,贺兰进明仍旧被肃宗任命为御史大夫,并出任河南节度使。与此同时,房琯则明显感觉到了肃宗对他的冷落和疏远。

  为了证明自己不是光说不练的主,房琯随即向肃宗主动请缨,要求率部出征,克复两京。肃宗也正想看看他到底有没有真本事,当即批准,任命他为“招讨西京兼防御蒲、潼两关兵马、节度等使”,同时交给了他六七万兵马。

  房琯要求自行挑选将佐,肃宗也一口答应了。房琯随后便从心腹朝臣中挑了三个人:御史中丞邓景山,任副帅;户部侍郎李揖,任行军司马;给事中刘秩,任参谋。其中,房琯最倚重的就是李揖和刘秩,他不但把军事指挥权都交给了他们,而且逢人便说:“叛军的精锐虽多,怎能抵挡我的刘秩!”

  和房琯一样,李揖和刘秩也都不过是一介书生,根本不懂军事,可房琯却对他们充满了信心。

  十月中旬,房琯开始胸有成竹地调兵遣将,把大军分为三路:南路由杨希文率领,自宜寿(今陕西周至县)出发;中路由刘贵哲率领,自武功(今陕西武功县西)出发;北路由李光进(李光弼的弟弟)率领,自奉天(今陕西乾县)出发,浩浩荡荡向长安挺进。

  十月二十日,中路军和北路军先行进抵便桥(今陕西咸阳市西南)。次日,二军与燕军的安守忠部在咸阳东面的陈涛斜遭遇。房琯采用古代的兵车战术,出动了两千辆牛车,让步兵和骑兵紧跟在牛车后面,对燕军发起冲锋。

  安守忠看着唐军的牛车阵,当场笑喷。正巧这时刮起了东风,安守忠即命士兵在阵地前沿燃起大火,然后擂动战鼓,嘶叫呐喊。一时间,火焰,浓烟,以及震天动地的鼓声和呐喊,顺着风势一齐向唐军袭来。那两千头牛何曾见过这等阵仗,一下子都被吓成了疯牛,当即四处狂奔。于是,唐军还没来得及和燕军交手,自己的人、车、牛、马就开始互相踩踏,乱成一团。燕军趁势发起进攻,唐军大败,死伤四万余人,仅剩数千残兵跟着房琯逃离了战场。

  十月二十三日,房琯不甘心失败,又亲自带领南路军与燕军交战,结果再度溃败,士卒伤亡殆尽,将领杨希文、刘贵哲投降燕军。

  肃宗朝廷成立以来的第一次反击战,就这样以全军覆没的惨败告终。李亨暴跳如雷。

  没想到你房琯的本事这么大,一战就把六七万人全给报销了!

  房琯失魂落魄地逃回彭原时,肃宗本想把他一刀砍了,无奈李泌极力劝谏,肃宗才饶了他一命。

  这次惨败显然对肃宗造成了相当大的打击。首先,它极大地削弱了肃宗朝廷的军事实力;其次,它充分表明肃宗在用人政策上出现了严重失误;最后,也是最主要的是——肃宗心中刚刚燃起的希望的火焰,被它当头浇下了一盆凉水!虽然还没有完全熄灭,可要重新燃起来又谈何容易?

  有道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就在唐军于陈涛斜遭遇惨败的同时,从关外也传来了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河北全线沦亡了。

  自从郭子仪和李光弼撤离后,史思明就重新抖擞了起来。

  他先是攻克了九门、藁城、赵郡、常山等地,继而又与另一燕将尹子奇围攻河间。河间太守李奂率当地军民奋勇抗击,坚守了四十余日。颜真卿见河间危急,派部将和琳率一万二千人前去救援,却遭到史思明的强力阻击,士卒溃散,和琳被俘。

  得知援军被击溃的消息后,河间军民的最后一丝希望终于破灭。史思明一鼓作气,攻陷河间,生擒李奂,并将其押赴洛阳斩首。紧接着,史思明又攻陷景城(今河北沧州市东南),城破之时,当地太守李暐投河自尽。稍后,史思明派出两名骑兵,携带一封招降信前往乐安(今山东惠民县)。乐安太守几乎连想都没想,就举城投降了燕军。

  连下数城之后,史思明接下来的目标,当然就是河北唐军抗燕的大本营——平原郡了。

  十月下旬,史思明以部将康没野波为前锋,挥师南下,直逼平原。

  颜真卿知道,面对势如破竹的燕军,平原是无论如何也守不住的。

  守不住怎么办?投降吗?

  绝对不可能。

  既不能战,也不能降,那就只能三十六计走为上了。

  并不是颜真卿贪生怕死,而是他不想做无谓的牺牲。在乱世之中,死其实很容易,只有顽强地活下去,同敌人进行不屈不挠的抗争,才是真正艰难的事情。

  十月二十二日,颜真卿率部撤离平原郡,渡过黄河南下,进入江淮地区。此后,颜真卿又通过荆州、襄阳辗转北上,终于在次年四月抵达凤翔,与驻跸在此的肃宗会合。

  颜真卿的南撤,意味着曾经轰轰烈烈的河北抵抗运动就此画上了一个悲凉的句号。

  史思明兵不血刃地占据了平原郡,随后接连攻克清河、博平等郡,继而进围乌承恩驻守的信都(今河北冀州市)。此时,乌承恩的麾下还有整整五万人马,其中还有三千朔方精锐,如果坚守城池的话,就算最终战胜不了燕军,至少也能给史思明造成重创。然而,这个当初拥兵自重、拒不援救常山的乌承恩,却在第一时间打开了城门,把手中的城池和军队拱手送给了史思明。

  河北诸郡中,坚持最久的是饶阳郡(今河北深州市)。

  差不多从安史之乱爆发后,饶阳就受到了燕军的围攻。虽然燕军也曾迫于战场形势几度撤围,但很快便又卷土重来。到这一年十一月,饶阳被围已将近一年之久,却仍然在苦苦坚守。史思明扫平其他郡县后,便调集重兵,对饶阳发起了最后的进攻。

  在燕军近乎疯狂的攻击之下,粮尽援绝的饶阳终于被攻破。燕军士兵蜂拥入城的那一刻,一直在第一线浴血奋战的太守李系不愿死于敌手,遂纵身跃入火中,壮烈殉国。

  李系麾下有一员勇将叫张兴,据说力大无比,能举千钧。城破后,张兴被俘,史思明命人把他带到马前,说:“将军是难得的壮士,愿不愿意和我共享富贵?”

  张兴扬起下巴,说:“我张兴生是李唐的人,死是李唐的鬼,断无投降之理。现在我的命在你手中,只想说一句话再死。”

  史思明道:“说来听听。”

  “皇上(玄宗)对待安禄山,恩如父子,群臣莫及,可他不知报恩,反而兴兵犯阙,涂炭生灵。大丈夫纵然不能剪除凶逆,也不必面北称臣!在下有一个小小的建议,不知足下能否采纳?”张兴顿了一顿,见史思明闷声不语,便接着说,“足下之所以追随逆贼,不过是为了荣华富贵,可这就像是燕子把巢筑在帐篷上,岂能久安?为何不乘机诛杀安禄山,当下便能转祸为福,长享富贵,岂非美事一桩!”

  史思明勃然大怒,立刻命人把张兴绑在木桩上,然后用锯子一下一下地割他的肉。张兴扯开嗓子破口大骂,自始至终詈不绝口。其死状之惨烈,其意志之坚贞,与当初的颜杲卿如出一辙。

  至饶阳陷落,河北诸郡已悉数沦于燕军之手。燕军每破一城,城里所有女人、财帛、衣服首饰,以及一切拿得动的东西,都被洗劫一空。壮年男性全部抓去充当苦力,至于那些老幼病残,则被燕军当成了取乐的对象,一个个抓来施虐玩弄,等玩够了,再一刀劈死,或用长枪把人挑起来,狠狠掷向半空……

  占领河北全境后,燕将尹子奇本来还想南下进攻北海(今山东青州市),进而攻掠江淮地区,不料回纥军队此时已经入援唐朝,并且以惊人的速度越过朔方、河东,兵锋直抵范阳城下。尹子奇闻报,慌忙掉头北上,回防范阳。

  面对陈涛斜惨败与河北全境的沦陷,肃宗李亨感到了一种无边的失望和沮丧。

  强敌如此猖獗,两京何时才能收复?天下何时才能太平?

  肃宗怀着无比沉重的心情向李泌提出了这两个问题。

  李泌的乐观出乎肃宗的意料。他胸有成竹地说:“据臣所知,逆贼所劫掠的财帛子女,全部都运到了范阳,这哪里有雄踞四海之志呢?现在,只有胡人将领仍然效忠安禄山,汉人只有高尚、严庄数人而已,其他全都是被迫胁从的。以臣所见,不过两年,天下无寇矣!”

  肃宗半信半疑地看着李泌,说:“先生为何如此自信?”

  接下来,李泌综合整个天下的形势,向肃宗提出了一个深谋远虑的战

  略:“叛军中的骁将,不过史思明、安守忠、田乾真、张忠志、阿史那承庆等数人而已。如今,陛下如果命李光弼从太原出井陉,郭子仪从冯翊(今陕西大荔县)入河东,则史思明、张忠志绝不敢离开范阳和常山,安守忠、田乾真亦不敢离长安,这就等于我们只用两路人马,就锁住了他们四个将领。如此一来,安禄山身边就只剩下一个阿史那承庆。下一步,陛下命郭子仪不要攻击华阴,让长安和洛阳之间的道路保持畅通,然后陛下再亲自坐镇凤翔,与郭子仪、李光弼遥相呼应,轮流出击。叛军救头,我们就攻其尾,叛军救尾,我们就攻其头,让他们在数千里间疲于奔命。我军以逸待劳,敌至则避其锋,敌去则乘其弊,不攻击他们的城池,也不切断他们的道路。等到明年春天,再命建宁王为范阳节度使,从塞北出击,与李光弼成南北夹击之势,直捣范阳,覆其巢穴。叛军无路可退,原地坚守又无以自安,届时再命勤王大军从四面合围,安禄山必定束手就擒!”

  肃宗听完这一席话,连日紧锁的愁眉才终于舒展开来。

  一丝希望的火焰又重新在他的心头燃起。

  来年春天,一切会不会像李泌所说的那样——唐军高歌猛进、一路奏凯,而安禄山则走投无路,不得不束手就擒?

  李亨不知道。

  他只能默默地向天祈祷。

  安禄山之死

  公元757年正月初的某个黄昏,一枚落日无力地悬浮在洛阳皇宫的上空。

  天色殷红,红得像是要滴血。燕朝的中书侍郎严庄迈着急促的步伐穿行在重重殿宇投下的阴影中。

  他不时回头张望。

  身后没有人。除了远处偶尔走过的三五个宫女和宦官,身后一个人也没有。

  周围甚至连声音也没有。

  一片静阒中,严庄只能听见自己沉重的呼吸声。看来到目前为止,今晚的行动计划仍然是隐秘和安全的。可不知为什么,严庄还是感到自己的手心和脚底都有些潮湿和冰凉。

  数日前被鞭杖的背部和臀部此刻还在隐隐生疼。严庄一边走,一边在心里对那个肥胖如猪的魔头皇帝不断发出强烈的诅咒。

  好在这一切都将在今晚终结。严庄想,最后的时刻,希望安庆绪不要临阵退缩。

  这一天终于来了。

  安禄山的次子安庆绪望着眼前这个神色凝重的严庄,在心里一遍又一遍重复着严庄刚刚对他说的八个字——事不得已,时不可失!

  这八个字就是最后的行动指令。

  这一刻安庆绪已经等待了很久。

  自从他的长兄安庆宗被杀后,安庆绪就觉得自己的好运来了。因为长兄一死,排行老二的安庆绪就可以顺理成章地继承父亲的一切。不久,安禄山又在洛阳登基,成了大燕王朝的皇帝。那一刻,安庆绪心里别提有多美了。

  在他看来,燕朝的太子之位非他莫属。

  然而,世界上的很多事情都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安庆绪万万没料到,安禄山根本没想把储君之位传给他,而是要传给最宠爱的幼子,也就是安庆绪的异母弟安庆恩。

  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安庆绪顿时满心沮丧。随着安庆恩的日渐长大,安庆绪觉得自己成为储君的希望日益渺茫,甚至连身家性命都朝不保夕。随后,惶惶不可终日的安庆绪便与安禄山的心腹重臣严庄走到了一起。

  安庆绪知道,自己绝不能坐以待毙!要想成为燕朝储君,就必须主动做点什么;而无论要做什么,都必须和这个位高权重、心机缜密的严庄联手。

  此时此刻,当严庄终于向他发出行动讯号,安庆绪觉得自己不能再等,也无须再等了!

  许久,安庆绪听见自己的嘴里也蹦出了八个字:“兄有所为,敢不敬从!”(《资治通鉴》卷二一九)

  也许是过于用力,安庆绪感到自己的话音坚硬得有如铁器撞击时发出的鸣响。

  这是一种既兴奋又紧张的鸣响。

  也是一种欲望的鸣响。

  作为刺杀行动组的成员之一,也是最终执行人,内侍宦官李猪儿也许是三个人中最坦然的。

  因为,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不,这么说还不够准确。应该说,这是一场只赢不输的赌局。因为,用一个阉人的命赌一个皇帝的命,赔率近乎无穷大——一旦得手就赢得了一切,就算失手也不过赔上贱命一条!

  所以,李猪儿不会患得患失。

  正因为如此,几天之前,当中书侍郎严庄用一种近乎悲壮的神情来劝他入伙时,李猪儿几乎连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严庄说:“你这些日子所受的鞭挞和杖打,多得连自己都数不清了吧?不豁出去干他一件大事,你就死定了!”

  “好。”李猪儿重重点了一下脑袋。

  严庄愣了一下。

  他本来还想对李猪儿进行一番苦大仇深的教育,没想到李猪儿的觉悟这么高,还没等他开始动员,这小子居然就答应了。

  寝宫的锦帐里,安禄山静静躺在宽大的龙床上,很努力地、接连不断地翕着鼻翼。

  他在捕捉一种气息。

  这是好几天来一直萦绕在他周遭的一种不祥的气息。

  今天晚上,这股气息异常浓烈。安禄山甚至可以清晰地察觉到——这是一股杀机!

  可惜自己瞎了。安禄山在心里一声长叹。要是在从前,任何一个人心中暗藏的杀机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自从范阳起兵以来,安禄山就患上了眼疾。这个病来得很突然,也来得没头没脑。安禄山找来了无数的医生,可没有一个治得好他的病。到这一年春天,安禄山起兵刚刚一年多,他的眼睛就彻底瞎了。

  此外,更让安禄山痛苦不已的是——恰恰也是从起兵开始,他身上就长出了恶疮,并且越长越多,溃脓的面积越来越大,而那些该死的御医却照旧对此束手无策。

  这些突如其来的疾病让志得意满的安禄山遽然陷入无尽的痛苦、绝望和愤怒之中。他的性格变得异常暴躁,动不动就把身边的人抓来泻火。比如内侍宦官李猪儿,挨的鞭挞和杖打最多。又比如他最宠信的大臣严庄——尽管这个精明强干的心腹谋臣鞍前马后跟随他多年,而且历来把军务和政务处理得井井有条,也还是没能逃脱他的鞭子和棍子。至于其他那些朝臣、宫女和侍从,更是经常被他打得遍体鳞伤,有些人甚至被砍掉了脑袋……

  自从恶疾缠身后,安禄山就经常在思考一个问题:老天爷既然让我当上了堂堂的大燕天子,让我拥有了想要的一切,为何又要让我恶疾缠身呢?莫非我终究没有当皇帝的命,强行上位的结果就是遭此报应?

  我——不——相——信!

  安禄山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对着苍天怒吼。

  然而,苍天无语。

  尽管安禄山不断把愤怒发泄到左右的人身上,可他内心的绝望却越来越深……

  此刻已经是夜阑人静,安禄山感觉那股杀机更浓了。他继续紧张地翕着鼻翼,可内心的警醒和恐惧终究还是被身体的困乏和疲倦所取代。

  很快,安禄山就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三条黑影悄无声息地摸进了寝殿。

  殿内鼾声如雷。十几个内侍和宫女七倒八歪地靠在黑暗的角落里打盹。宽广的寝殿中只有皇帝的锦帐四周摇曳着微弱的烛光。

  三个人径直走到亮光与黑暗的交界处,微微站定。然后交换了一下目光。

  严庄神色凝重。

  李猪儿面无表情。

  安庆绪脸色苍白,呼吸急促。没有人看见一颗晶莹的汗珠正从他的鼻尖悄然滑落,在地上无声地溅开。

  片刻后,严庄轻微而有力地对李猪儿点了下头,李猪儿随即掀开锦帐走了进去。

  伫立在宽大的龙床前,看着锦衾下那个缓缓起伏的滚圆肚皮,李猪儿全身滚过一阵莫名的战栗。在李猪儿的想象中,这个肥硕的肚子已经被剖开无数次了。所以,此刻李猪儿挥刀的动作显得极为娴熟,并且干脆利落。

  一道森寒的刀光闪过,殷红的鲜血与凄厉的号叫同时飞溅而出。

  殿内的所有人全都惊醒了。

  一瞬间,他们就意识到眼前发生了什么。

  可是,无人动弹。与其说他们不敢动弹,还不如说他们不想动弹。

  因为,所有人都盼着床上的那个人早点死。

  安禄山在挣扎——用尽他一生最后的力量在挣扎。以前他的力量足以掀翻整个大唐帝国,眼下他的力量却不足以保护自己。他一手捂着皮开肉绽的肚子,一手在枕边拼命地抓。

  他想去抓那把从不离身的宝刀。

  可是,他什么也没有抓到。他只抓到了帐竿。然后他就抓着帐竿疯狂摇晃。

  他摇了很久。

  所以,他的血流得很多,肠子也流得很长。

  咽气之前,安禄山发出了撕心裂肺的一声怒吼——“必家贼也!”(《资治通鉴》卷二一九)

  是的,安禄山猜对了,凶手的确是三个家贼。换句话说,这是三个离他最近的人——严庄在政治上离他最近,安庆绪在血缘上离他最近,李猪儿在生活起居上离他最近。

  纵横天下的安禄山到头来居然死在家贼手里,他肯定死不瞑目,也肯定觉得很冤。

  可是,安禄山本人又何尝不是家贼呢?他这个家贼造了君父李隆基的反,他自己的家贼反过来又要了他的命,这不是很公平吗?安禄山凭什么觉得冤呢?

  用普通人的话来讲,这叫活该;用古人的话来讲,这叫“天道好还”;用佛教的话来讲,这就叫“因果报应,丝毫不爽”!

  当确定这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已经变成一堆三百多斤的死肉后,三个家贼挪开龙床,掘地数尺,用毡子把那堆死肉一裹、一扔,就地埋了。所有宦官宫女全都一言不发地帮着清理凶杀现场,配合相当默契。

  片刻之后,龙床挪回原地,一切就都恢复了原样,看上去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最后,严庄冲着在场的所有人做了两个动作:先是一根食指竖着在上唇点了一下,然后那根指头又横着在喉咙抹了一下。

  众人相视一眼,心照不宣。

  公元757年,是唐肃宗至德二年,也是燕帝安禄山圣武二年。这一年正月初六清晨,中书侍郎严庄在朝会上向文武百官郑重宣布:燕帝安禄山病重,即日册立晋王安庆绪为太子。

  第二天,太子安庆绪登基为帝。

  第三天,新皇帝尊奉安禄山为太上皇。

  第四天,新皇帝发布太上皇驾崩的讣告,旋即举办国丧……

  燕朝的文武百官压根还没回过神来,严庄和安庆绪就已联手完成了一连串重大的政治动作。仿佛只在电光石火之间,这个精明过人的严庄已经把燕朝的命运、百官的命运,甚至包括新皇帝安庆绪的命运——不动声色地捏在了手里。

  百官们既困惑又不安。

  不是我不明白,是世界变化快。

  安庆绪终于得到了梦寐以求的天子富贵。他为此深深地感激严庄。在公开场合,他们以君臣相称,可在私下里仍旧称兄道弟。严庄毫不客气地告诉安庆绪,你既没有军事经验也没有政治经验,而且一紧张说话就颠三倒四,恐怕难以服众,还是不要见人的好。

  安庆绪乐呵呵地同意了。他马上封严庄为御史大夫、冯翊王,然后一转身跳进深宫的酒池肉林中,把那些让人烦心的军国大事全部扔给了严庄。

  这样挺好。安庆绪想,我喜欢享受生活,你喜欢操持政务;我要的是富贵,你要的是权威。咱哥儿俩各取所需,各得其所,多好!

  建宁枉死,永王兵变

  对于唐肃宗李亨来说,至德二年的春天只能用四个字来形容:悲喜交加。喜的是安禄山终于死翘翘了,悲的是李唐皇室也有两个重要成员在这一年春天死于非命。

  一个是李亨的儿子建宁王李倓。

  一个是李亨的弟弟永王李璘。

  自从“七宝鞍事件”后,李泌和李倓就成了张良娣的眼中钉和肉中刺。对此,李倓当然不会没有察觉。年轻人本来就容易冲动,加之李倓的性格又很刚烈,所以他很快就有了先下手为强的想法。

  有一天,李倓私下对李泌说:“先生凡事经常替我着想,我无以报德,想帮先生除掉一大祸害。”李泌莫名其妙,问他什么祸害。李倓报出了张良娣的名字。李泌一听,顿时神色大变,说:“这不是身为人子应该说的话,今后不要再提,也千万别一时冲动干什么傻事。”然而,年轻气盛的李倓根本听不进去。

  就在李倓摩拳擦掌的同时,张良娣也正在不动声色地给他下套。

  毕竟姜还是老的辣,深谙权术的张良娣不但没有和李倓正面冲突,反而在肃宗面前帮他说“好话”,建议肃宗立广平王李俶为太子,然后把天下兵马元帅的职务交给李倓。

  很显然,这是一个离间计,而且是极其阴险、一石三鸟的离间计。

  无论哪朝哪代,立储之事最容易挑起皇子间的争端,张良娣怂恿肃宗议立太子,目的就是在广平王和建宁王之间制造矛盾,让他们同根相煎。此外,张良娣知道,议立储君这样的大事,肃宗一定会找李泌商量。这样一来,自然就把李泌扯进了权力斗争的旋涡。在张良娣看来,无论李泌同不同意这件事,他的处境都会很难堪:如果他同意,建宁王李倓肯定不高兴;如果他不同意,广平王李俶肯定不高兴。总之,李泌必定要得罪其中一个。

  不出张良娣所料,几天后,肃宗果然向李泌提出了立储之议。他说:“广平当元帅也有些日子了,我现在想让建宁全面负责平叛事宜,又怕像你说的那样,因建宁居功而影响广平的皇嗣地位,所以,不如现在就立广平为太子,你认为如何?”

  李泌一听,就知道是什么人在背后搞小动作了。他从容地说:“臣曾经多次讲过,凡是军国大事,陛下必须马上处理,可像册立太子这种‘家事’,最好是交给太上皇去定夺。否则的话,后人如何辨别陛下灵武即位的本意?提出这个建议的人,必定是想借此离间臣和广平王。臣请求,把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告知广平王,臣相信,他也未必愿意当这个储君。”

  随后,李泌就把此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广平王李俶,并且解释了自己反对的理由,同时表露了自己的苦衷。李俶也很明智,他知道这个时候当太子绝不是什么好事,于是马上去见肃宗,说:“陛下至今尚未迎回上皇,儿臣又岂敢当这个储君!儿臣现在最大的愿望就是早日迎回上皇,除此别无他求。”

  李俶这几句话说得很漂亮、很得体,肃宗听完也觉得很欣慰。册立太子之事就此不了了之。

  李泌轻而易举地化解了张良娣的阴招,既避免了一场潜在的兄弟阋墙之祸,又丝毫没有引起广平王的不满和怨恨,真可谓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在这个足智多谋的李泌面前,张良娣真有点黔驴技穷的感觉。

  不过,她绝不会就此罢手。

  因为,她不是一个人在战斗。自从肃宗灵武即位以来,肃宗的心腹宦官李辅国就跟她结成了政治同盟。张良娣相信,凭借她和李辅国两个人对肃宗的影响力,绝不可能败在李泌的手下。

  李辅国,原名李静忠,貌丑,家贫,从小就被净身送进了宫中,一直在宫廷马厩里养马。由于他粗通文墨,而且人比较聪明,于是后来就成了高力士的仆从,并被提拔为“厩中簿籍”。天宝中期,年近五十的李辅国才进入东宫,成了太子李亨的贴身侍从。

  玄宗逃离长安时,李辅国也跟随太子一同出逃。马嵬驿之变中,李辅国是陈玄礼和太子之间的联络人,也算是兵变的参与者之一。事后,他又和广平王、建宁王一起策划了“父老遮留”,成功促使太子与玄宗分兵,并北赴朔方。抵达灵武后,李辅国极力劝请肃宗即位,从而立下了拥立之功。

  肃宗即位后,当即擢升李辅国为太子家令,兼元帅府行军司马,并视他为心腹,“四方奏事,御前符印军号,一以委之”(《旧唐书·李辅国传》)。就是从这个时候起,李辅国开始逐步掌握宫禁大权,并最终成为肃宗朝的一大权宦。

  李辅国平生不食荤腥,长期茹素,而且手里经常拿着一串念珠,所以人人都把他当成了善男信女。可事实上,越是热衷于把佛教拿来装点门面的人,内心越有可能藏着一大堆不可告人的东西。用《资治通鉴》的话来说,李辅国实际上是“外恭谨寡言,而内狡险”。

  肃宗即位后,张良娣日益得宠,随时有可能登上皇后宝座。面善心险的李辅国见她得势,便主动向她靠拢,“阴附会之,与相表里”(《资治通鉴》卷二一九)。

  李辅国与张良娣相互勾结,沆瀣一气,自然引起了建宁王李倓的嫌恶。于是,这个疾恶如仇、血气方刚的年轻人每次见到肃宗,都会大骂这两人虚伪阴险,心怀大恶,并称他们内外勾结,企图危害皇嗣。

  众所周知,除了李泌之外,李辅国和张良娣都是肃宗最宠信的人,所以,李倓在肃宗面前肆意攻讦他们,非但不能起到任何作用,反而只会暴露出自己的冲动和幼稚,从而招致肃宗的反感。

  冲动是魔鬼。李泌曾经对李倓作出过警告。

  然而,他的警告却未能阻止李倓被自己内心的冲动之魔俘获。

  李倓的悲剧就此酿成。

  张良娣和李辅国本来就和李倓势同水火,如今又天天遭受他的人身攻击,自然是怒不可遏,所以便夜以继日地在肃宗耳边吹风,说:“建宁王恨陛下不给他当元帅,企图谋害广平王。”

  李倓指控张良娣和李辅国危害皇嗣,指的也是广平王。如今,矛盾双方都以皇长子李俶为焦点,相互发出指控,肃宗该怎么办?他该相信谁呢?

  肃宗最后还是相信了张良娣和李辅国,并决然颁下一道敕令,将建宁王李倓赐死。

  李倓就这么死了。这个在肃宗分兵北上、即位灵武的过程中立下大功的三皇子,就这样冤死在了张良娣和李辅国的谗言之下。

  其实,肃宗之所以不分青红皂白地赐死李倓,并不仅仅是听信了张、李二人的谗言,而主要是因为他本人对这个儿子也抱有强烈的怀疑。因为李倓的个人素质和军事能力太过突出了,远远强于他的兄长李俶,因此肃宗打心眼里不相信李倓会甘心居于李俶之下。他之所以急于要立李俶为太子,就是想彻底断绝李倓的念想,避免一场兄弟阋墙的惨祸。可是,鉴于自己即位的“非正常”性质,他又不得不听从李泌的劝告,暂时放弃册立太子的想法。如此一来,李倓夺嫡的可能性就始终存在。这对于尚未完成平叛大业的李亨而言,不啻一颗万分危险的定时炸弹。

  此刻,叛军仍然占据着两京与河北,万一自己的后院在这个时候突然起火,李亨的皇位还怎么坐得稳呢?所以,当张良娣、李辅国与建宁王李倓的矛盾发展到不共戴天的地步时,当肃宗觉得李倓觊觎储位的嫌疑越来越大时,他就只能抱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态度,对李倓痛下杀手,除掉这颗定时炸弹!

  尽管他万般不忍,可身为皇帝的冷酷最终还是战胜了身为父亲的温情。没办法,这就是政治。

  建宁王之死是一个不祥的信号,表明肃宗朝廷内部在平叛之初就已经开始了激烈的权力斗争。如果说,建宁王李倓的悲剧还仅仅是发生在宫阙之内,对当时整个天下的形势还不至于产生多大影响的话,那么接下来这场拥兵割地的叛乱,则无异于是在肃宗刚刚受创的伤口上又撒了一把盐,也一度使得当时的平叛形势变得更加错综复杂。

  这场叛乱的制造者,就是肃宗的异母弟——永王李璘。

  李璘,玄宗第十六子,由于生母郭顺仪早亡,幼时便被年长的李亨抱去抚养。李亨非常疼爱这个年幼的弟弟,夜里经常抱着他入睡,对他的感情既是兄弟,更像是父子。据说李璘相貌丑陋,眼睛还有一点斜视,但因从小聪敏好学,所以长大后还是很受李亨的喜爱。开元十三年(公元725年)三月,李璘与诸兄弟同日封王,两年后遥领荆州大都督,数年后又加开府仪同三司。

  毫无疑问,如果没有安史之乱,排行十六的永王李璘这辈子也就这样了。父皇玄宗能给他的,也就是锦衣玉食的生活,外加几个有名无实的荣誉衔而已。他注定只能在长安做一个养尊处优的亲王,连出镇地方、成为封疆大吏的机会都没有,更不用说觊觎九五之位了。换言之,在太平年月里,永王李璘只能跟所有亲王一样,老老实实享受属于他的那份荣华富贵,绝不敢对皇位生出什么非分之想。

  然而,安史之乱改变了这一切。

  当玄宗在流亡巴蜀途中发布了那道“命诸王分镇天下诸道”的诏书后,隐藏在永王李璘内心的权力欲望就被不可遏止地撩拨起来了。

  在玄宗的诏书中,太子李亨、永王李璘、盛王李琦、丰王李珙分别被授予一人节制数道的大权。其中,李亨为天下兵马元帅,兼任朔方、河东、河北、平卢节度都使;永王李璘任山南东路、岭南、黔中、江南西路四道节度、采访等使,兼江陵郡(治所在今湖北江陵县)大都督;而盛王和丰王虽然各有任命,但因年纪尚轻,没有实际赴任。所以,真正得到封疆大吏之权的,其实只有李亨和李璘。

  永王李璘活了半辈子,还是头一次获得这么大的权力。

  就像一个被突然吹胀的气球一样,李璘马上有了一种飘起来的感觉、一种凌驾于芸芸众生之上的感觉。

  这感觉真好!

  接到玄宗的诏命后,李璘就迫不及待地离开巴蜀,于当年九月抵达江陵。当时江淮地区收缴上来的财赋都要通过江陵中转,所以江陵的府库中财富山积。李璘到任后,马上动用大量钱粮布帛,招募了数万兵马。他身边的人一看这架势,就知道永王心里在想什么了。随后,以谋士薛镠、永王之子襄城王李为首的文武官员,纷纷怂恿李璘拥兵自立,割据江东。他们说,如今天下大乱,“惟南方完富”,而永王“握四道兵,封疆数千里”,应该趁此机会入据金陵(今江苏南京市),“保有江表,如东晋故事”(《资治通鉴》卷二一九)。

  李璘笑了。

  就在短短几个月之前,他还只是李唐皇室一个毫不起眼的亲王,可现在,他已经是拥兵数万、坐镇一方的封疆大吏了,而且马上就要将帝国的半壁江山收入囊中,如果运气再好一点,他说不定还能将皇兄李亨取而代之,成为君临天下、富有四海的皇帝!

  李璘踌躇满志地笑了。

  永王李璘在江陵的异动没有逃过肃宗李亨的眼睛。此时,李亨已经接到玄宗的传位诏书,成了名实相副的大唐天子,他当然不能容忍永王拥兵割地的企图。肃宗随即颁布一道敕令,命永王“归觐于蜀”,让他马上回成都,在太上皇身边乖乖待着。

  李璘当然拒不奉命,继续在江陵秣马厉兵。

  肃宗大感不妙,连忙任命高适(唐朝著名的边塞诗人)为淮南节度使,领广陵(今江苏扬州市)等十二郡;以来瑱为淮南西道节度使,领汝南(今河南汝南县)等五郡;命二人与江东节度使韦陟配合,严密监视李璘动向,必要时联手将其剿灭。

  至德元年十二月,永王李璘率领舟师沿江而下,军容盛大。吴郡(今江苏苏州市)太守李希言发觉苗头不对,立刻发了一封书信,诘问其为何擅自引兵东下。李希言这封信,采用的是“平牒”的形式。所谓平牒,就是不分上下尊卑,称谓也没什么讲究,所以李希言就在信中对李璘直呼其名。

  李璘见信,勃然大怒,马上给李希言回了一封,大意是说:寡人是堂堂皇子,身份尊贵,礼绝百僚,如今你既然无视尊卑,那就别怪寡人不客气了!

  李璘此次率兵东下,摆明了就是要袭取金陵、割据江东,而李希言这封“无礼”的平牒信,恰好给了李璘起兵的借口。

  此时不反,更待何时?

  随后,李璘兵分三路,命大将浑惟明率一路攻击吴郡,大将季广琛率一路攻击广陵,自己则亲率主力进兵当涂(今安徽当涂县)。

  没有人会料到,安禄山点燃的烽烟还在北方和中原滚滚弥漫,尚未平息,永王李璘却在自家后院燃起了新的战火。

  惊闻永王起兵的消息,吴郡太守李希言慌忙派遣部将元景曜,会同丹阳(今江苏镇江市)太守阎敬之出兵御敌;同时,广陵长史李成式也派遣部将李承庆发兵抵御。

  由于永王蓄谋已久,兵锋甚锐,因而一战就击溃了前来阻击的官军,并斩杀了阎敬之,乘胜进占丹阳。元景曜和李承庆见叛军势大,不敢抗拒,随即双双缴械投降。

  两军刚刚接战,唐将便一死二降,江淮地区顿时大为震恐。高适、来瑱和韦陟急忙赶赴安陆(今湖北安陆市)会合,商讨平叛之计。鉴于永王的军队是有备而来,兵精粮足,士气正盛,高适等三人决定避敌锋芒,暂且不与叛军正面交战,而是采用双管齐下的战略:一方面沿长江北岸大布疑兵,迷惑对手;一方面积极采取攻心战,力争从内部瓦解叛军。

  计议已定,广陵长史李成式随即派遣部将裴茂率部进驻瓜步洲(今江苏六合县东南),“广张旗帜,耀于江津”,摆出了一副严阵以待的架势。

  紧接着,高适发挥自己在诗文方面的特长,撰写了一篇《未过淮先与将校书》,命士卒们四处散发,对叛军官兵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并且诱之以利。同时,世家大族出身的韦陟(前宰相韦安石之子)也利用自己在朝野上下的声望,暗中对叛军的几个高级将领进行策反,并事先上奏肃宗,对叛军大将季广琛许以高官厚禄,答应他一旦反正,便授予其丹阳太守兼御史中丞之职。

  这几招相当管用。

  面对旌旗招展的北岸官军,永王李璘和儿子李开始发怵了——在他们看来,朝廷军肯定已经在对岸集结了重兵,接下来的仗要怎么打,他们心里根本就没底。

  与此同时,面对官军强大的宣传攻势,叛军的军心也不可避免地发生了动摇。其中,季广琛对于朝廷许给他的高官厚禄更是心动不已。

  跟着永王造反,目的也不过是为了高官厚禄;如今只要归顺朝廷,这一切便唾手可得,季广琛还有什么理由替永王卖命呢?

  季广琛随即秘密召集诸将,对他们说:“我们跟随永王到此,至今也看不到成功的希望,不如趁此兵锋未交之时,及早各奔前程,否则不但会死于战阵,还要永远背负逆臣的骂名。”众将闻言,都觉得很有道理,当下各自跑路:季广琛率部奔广陵,浑惟明率部奔江宁,冯季康率部奔白沙(今江苏仪征市)……数万兵马顷刻间逃亡大半。

  永王傻眼了,慌忙派一队亲兵去追季广琛。亲兵们好不容易追上,却听见季广琛说:“只因我还感念永王恩德,才不和你们交战,只想归顺朝廷。倘若你们定要逼我,我随时可以回头攻杀你们!”

  追兵回去禀报,永王只能仰天长叹。

  就在永王彷徨无措之际,当天夜里,江北的官军点燃了无数火把,命每个士兵“人执两炬”,火把倒映在水中,“一皆为二”,场面煞是壮观;同时,永王麾下已被官军策反的一部分士兵又举火呼应,于是声势更显浩大。放眼望去,似乎正有千军万马渡江而来。永王李璘吓得魂飞魄散,连夜带着家眷和亲兵逃出了丹阳城。

  第二天一早,永王见江面上一个官兵也没有,才知道自己上当了。可是,即便官军尚未渡江,永王也自知守不住丹阳,只好集合城中的残余部众,向南而逃。

  得知永王遁逃,李成式立刻命部将赵侃渡江追击。永王仓皇逃至新丰(今江苏镇江市东南)时,见官军紧追不舍,便命其子李率余下的部众回头阻击。双方刚一交战,李就被官军一箭射中肩膀,栽落马下,被乱刀砍杀,叛军当即哗然四散。

  至此,永王身边只剩下一个部将高仙琦和四名亲兵。他们拥着永王继续南逃,经鄱阳、余干,企图从大庾岭逃往岭南。至德二年二月下旬,江西采访使皇甫侁派兵阻截,在大庾岭将永王擒获,随即在驿馆中杀了他,然后把他的家眷押赴成都,交由太上皇发落。

  得知永王兵败身死的消息后,肃宗心里自然是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可表面上,他还是装出了一副“痛失爱弟”的样子,对皇甫侁不仅不加褒扬,反而训斥说:“皇甫侁既然生擒吾弟,为何不送到蜀郡而擅自杀害呢?”

  所以,皇甫侁捕杀永王非但无功,反而有罪。肃宗随即撤了他的官职,并且永不录用。

  当然,对于永王之死,肃宗虽然做足了痛心疾首的样子,但这并不等于他会饶恕那些跟随永王造反的人。

  兵变平定后,以薛镠为首的大批永王党羽均被诛杀,其中一个大名鼎鼎的人物也差点被砍了脑袋。

  他就是李白。

  没有人会否认,李白在文学和诗歌领域的才华独步古今,可我们却不得不承认,他在政治上是一个典型的低能儿。安史之乱爆发时,李白正在庐山隐居。永王李璘入驻江陵后,向他发出了邀请。李白欣然接受,出任其帐下幕僚。在当时的李白看来,永王李璘既是李唐亲王,又是封疆大吏,投到他的麾下,定能实现自己建功立业的抱负,更能救黎民于水火,挽国家于危亡!

  “试借君王玉马鞭,指挥戎虏坐琼筵。南风一扫胡尘静,西入长安到日边。”(《永王东巡歌》之十一)

  然而,这只是一个诗人一厢情愿的政治幻想。

  当永王李璘自江陵引兵东下,其割据江东的野心已经昭然若揭的时候,单纯的李白却仍然沉浸在美妙的幻想中不能自拔。直至永王兵败,李白被肃宗朝廷判处死刑,他才大梦方醒,后悔莫及。所幸郭子仪多方营救,李白才免于一死,被流放夜郎(今贵州桐梓县)。

  永王兵变虽然旋起旋灭,并未造成大规模的叛乱,但足以表明肃宗的权力基础并不稳固,加上此前的建宁王事件,更足以让肃宗李亨产生一种强烈的危机感。

  也许,正是因为这样的危机感,肃宗�

  �亨才会迫切渴望克复长安,希望凭此盖世功勋巩固自己的天子大权。

  事实上,早在建宁王死后不久,亦即至德二年二月初十,李亨就已经率领文武百官进驻凤翔了。此地距长安仅三百多里,且江淮财赋皆集聚于此,无疑是一个理想的前敌指挥部。

  同日,郭子仪奉肃宗之命,率朔方军从洛交(今陕西富县)出发,进逼河东郡(今山西永济市),同时另遣一路攻击冯翊郡(今陕西大荔县)。两路唐军与凤翔的肃宗朝廷遥相呼应,至此对长安形成了两面夹攻之势。

  帝国反击战的序幕就此拉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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