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梦魇的终结
李重福兵变
公元710年无疑是李唐王朝的多事之秋。这一年共有三个年号:景龙、唐隆、景云。第一个使用了将近半年,被韦后废掉了;第二个才用了二十多天,又被李隆基的一场政变终结了;而当第三个年号刚刚使用还不到一个月的时候,又一场令人意想不到的兵变就突然爆发了。这场兵变的领导者,就是被中宗长期流放的那个次子——谯王李重福。
这些年来,帝国政坛风云变幻,长安的金銮殿上闹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大唐天子走马灯似的一个一个换,但是所有这一切,似乎都与李重福全然无关。他就像一颗被遗忘的弃子,在热闹纷繁的棋局边缘独自咀嚼无边的落寞与哀伤。中宗暴崩时,他心里曾经闪过一丝极其微弱的企盼——企盼能以次子的身份入继大统。毕竟,在中宗仅存的两个儿子中,他的年纪几乎比李重茂大过一倍,所以他有理由生出这种企盼。
但其实他自己也知道,只要韦后在朝中掌权,他这种企盼就是一种奢望,一种既可笑又可怜的幻想。
果不其然,中宗暴崩不久,京师就传来了李重茂即位,韦后临朝摄政的消息。
几乎就在李重福得知这个消息的同时,左屯卫大将军赵承恩就奉韦后之命,带着五百名士兵来到均州,层层封锁了他的宅第,彻底剥夺了他的行动自由。
李重福在心里苦笑。
他知道,只要韦后掌权一天,他就一天也摆脱不掉这种囚犯的命运。而且李重福也很清楚,韦后的最终目标就是像武曌那样篡唐称帝,所以她很快就会把傀儡皇帝李重茂废掉。而一旦韦后走到这一步,那他李重福的死期也就到了。
作为李唐皇室的天潢贵胄,作为最有资格继承中宗帝座的年长皇子,李重福实在不甘心接受命运的无情摆布,更不甘心沦为韦后砧板上的鱼肉。
于是,他心中逐渐燃起了一簇火焰。
这簇火焰一开始还很微弱,但是很快就变成了一团熊熊烈火。
因为,有两个素怀野心的人就在这时候来到了李重福的身边。
如果说,李重福心中长年郁积的痛苦是一堆柴薪,对韦后的仇恨是一颗火种,那么这两个野心家的到来,则无疑是在这两样东西上面猛然浇下了两桶油。
这两个人,一个叫张灵均,洛阳人,身份是平民,职业无考,估计是混黑道的江湖人物;还有一个,就是当初武三思手下的鹰犬,后来因贪污受贿被贬谪出朝的原吏部侍郎——郑愔。
郑愔是个有奶便是娘的人,属于典型的投机政客。但是这种人也有一个优点,那就是百折不挠,永不言败。
只要有一口气在,这种人的野心就永远不死。
最初,郑愔是酷吏来俊臣的手下,来俊臣被诛后,他又成了二张门下走狗,继而二张被杀,他被贬为地方上的低级军官,随后又因贪污军饷而弃官潜逃,成了一个在逃通缉犯。按理说,一般人混到这个地步,这辈子就算交待了。可郑愔不是一般人,他的政治野心从不因为身陷困境而消失。在东躲西藏,走投无路之际,他居然走了一步险棋,冒死潜回东都,用一种出人意料的方式博得了武三思的青睐,从而摇身一变又成了朝廷的中书舍人。
说到郑愔,就不能不提崔湜。武三思当权时,郑愔和崔湜一块成了武氏门下的哼哈二将,在打击五大臣的过程中紧密合作,出力尤多。后来武三思被杀,郑、崔二人又结伙投靠了韦后,在一段时间里同任宰相,并且联手把持了大唐的吏部,大肆卖官鬻爵,贪污受贿。哥俩有钱一起赚,有福一起享,真是滋润无比,得意非凡。然而没过多久,他们贪赃枉法的罪行就败露了。
从这个时候开始,郑愔和崔湜的仕途命运开始分叉。
说起来也很可笑,导致他们命运分叉的原因居然是因为容貌。
据说崔湜是一个以“美姿仪”而名闻朝野的稀世美男,所以他可以靠美色取悦上官婉儿、安乐公主等女强人,碰到危急关头,这些手握大权的红颜知己自然会出面保护他。可郑愔却“貌丑多须”,形容猥琐,丝毫攀不上那些女强人的裙带,所以自然要比崔湜倒霉。人家崔湜虽然被定了罪,可只不过在形式上被外放了几天,没多久就回朝复相了;而他郑愔只能灰溜溜地滚出长安,被贬到山高皇帝远的江州(今江西九江市)去当司马。
这次被贬,在郑愔的人生中虽然不是最惨的一次,但却是他的官运曲线图中跌幅最深的一次。因为这次是从宰相的高位上直接跌到了帝国政坛的最底层,落差太大,所以感觉似乎比当初沦为逃犯更为惨痛。
走在那条凄凄惨惨的贬谪路上时,郑愔一直在反复思考:这一生,难道就这么完了?难道辛辛苦苦混了一辈子,结果却因为长得比较粗犷就没的混了?
不。郑愔很快就告诉自己——我很丑,可是我很有野心!
回首自己的前半生,一次次失去靠山,落入困境,结果却又一次次咸鱼翻身,否极泰来,凭的是什么?不就是凭胸中这一点不死的野心吗?由此可见,男人不怕长得丑,就怕没野心。
可是话说回来,光有野心是没有用的,还要有靠山。换言之,野心只是一条藤蔓,如果不能缠上像二张、武三思、韦后这样的大树,藤蔓再大条也只能枯死。
那么,放眼当今天下,还有哪一棵大树可以让自己缠绕呢?
郑愔坐在晃晃悠悠的马车中不停地苦思冥想,结果却一无所获。直到马车行走到荆楚地界,距离均州不远的时候,一个人的名字才忽然跃入了郑愔的脑海。
李重福……谯王李重福!
天哪,这不是现成的一棵遮阴大树吗?
刹那间,郑愔发现自己愁云惨淡的人生顿然变得柳暗花明。
他情不自禁地发出一阵仰天狂笑。
天无绝人之路,天无绝人之路啊!
就在去往贬所江州的路上,郑愔特意绕道均州,暗中拜见了谯王李重福,直截了当地表达了自己的忠心和拥戴之意。
自从李重福被流放以来,几乎没有一个官员敢踏进他的宅邸,更不用说向他表示拥立之意了,所以李重福既兴奋又感动,马上将郑愔引为知己。
不久,中宗暴崩,韦后临朝,郑愔感到时机来临,立刻前往洛阳,找到了当初流落江湖时结识的一个黑老大张灵均,力邀他共创大业。张灵均欣然同意,于是和郑愔双双来到均州,极力怂恿李重福正式起兵,讨伐韦后。
然而,正当三人加紧密谋之时,唐隆政变就突然爆发了。韦后一党被铲除殆尽,少帝李重茂退位,睿宗李旦登基,帝国政局一夜之间就变得面目全非。随后,郑愔被调回朝中担任秘书少监,可刚刚走到半道,姚崇、宋璟就上台了,他旋即又被贬为沅州(今湖南洪江市西北)刺史。与此同时,谯王李重福也接到了睿宗的一纸诏令,要将他调任集州(今四川南江县)刺史。
就在李重福犹豫着要不要去集州赴任时,郑愔和张灵均又来了。
郑愔告诉他,王爷您别走了,我也不去当什么鸟刺史了,咱还是按原计划动手吧,把本来就属于您的江山夺回来。张灵均也对李重福说:“大王位居嫡长,当为天子!相王虽然有功,但是没有资格入继大统。如今,东都的士人和百姓都翘首以待大王的到来。您若能暗中进入东都,调动宫城两翼的左右屯营兵,袭杀留守,占据东都,就有如从天而降一样。到时候,向西进攻陕州,向东夺取河南河北,只要大王您旗帜一挥,天下须臾可定!”
张灵均不愧是江湖老大,说起话来就是这么牛气冲天,好像天下是他家的一口锅,一抬手就能把它翻个底朝天。李重福被说得心潮澎湃,两眼放光,当即大腿一拍——没啥好说了,起兵!
事不宜迟,说干就干。李重福随即派遣家臣王道,随同郑愔先行进入东都打前站。抵达洛阳后,王道负责暗中招募死士,短短时间就召集了数百人。而郑愔则负责建立据点,他秘密联络了驸马都尉裴巽(娶中宗的女儿宜城公主),准备利用他家作为李重福的落脚点和行动指挥部。随后,郑愔又胸有成竹地起草了一道拥立李重福为帝的诏书,在诏书中宣布将年号改为“中元克复”,然后遥尊李旦为“皇季叔”,以李重茂为皇太弟;同时,郑愔自任左丞相,“知内外文事”,总揽行政大权,任张灵均为右丞相、天柱大将军,“知武事”,负责军政事务。
一口气写完诏书,郑愔拿起来反反复复念了十几遍,感觉自己好像就站在高高的金銮殿上,正和李重福、张灵均一起,用一种睥睨天下的目光俯视着匍匐在脚下的文武百官和芸芸众生……
这感觉,真是爽呆了!
与此同时,张灵均也召集了数十个弟兄,然后簇拥着李重福,意气风发、踌躇满志地朝洛阳飞奔而来。
此时的李重福并不知道,他们的异动已经被洛阳县令察觉。就在他们风驰电掣地奔向东都的同时,洛州司马崔日知(崔日用的堂兄)也已根据接获的情报展开了一场搜捕行动。李重福的家臣王道在洛阳募集的党羽,先后有数十人落入了法网。
景云元年八月十二日,洛阳县令从逮捕的人犯口中获知,郑愔、王道等人就躲藏在驸马裴巽家中。县令不敢拖延,立刻带上人马来到裴巽府邸,准备进行搜查。
然而县令万万没有料到,就在同一天,李重福、张灵均也恰好抵达东都。双方人马就在裴巽的宅邸门口狭路相逢。县令一见对方人多势众,顿时大惊失色,赶紧掉转马头,飞驰进入宫城,向东都留守裴谈作了禀报。
裴谈胆小如鼠,一听说发生叛乱,立刻脚底抹油,头一个溜出宫城躲了起来。其他官员一见长官跑了,也一个个争相逃匿。结果偌大的东都留守朝廷,只剩下崔日知和少数几个官员在支撑危局。
此时,李重福、张灵均、郑愔、王道已经率领几百个党徒,剑拔弩张,杀气腾腾地向洛阳宫城冲来。当他们接近天津桥(宫城南面的洛水桥)时,正巧与准备逃跑的侍御史李邕撞个正着。李邕一看乱兵已经杀到了眼皮底下,顿时叫苦不迭,只好掉头往宫里跑。他一边跑一边想,现在宫里的官员逃了十之八九,左右屯营兵群龙无首,要是被李重福争取过去,再一倒戈,那东都就彻底完蛋了,自己肯定也只有死路一条。所以,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左右屯营兵落入李重福的手里。
想到这里,李邕不再往宫里跑了,而是折向了屯营兵的驻地。他先跑进右屯营,召集士兵高声喊话,说:“李重福是被先帝流放的罪人,现在无缘无故窜到东都,肯定是想犯上作乱。诸位为国立功的时候到了,只要奋勇杀贼,就不愁没有富贵!”接着,李邕又找到负责宫门守卫的皇城使,让他赶紧关闭各道宫门,率兵拒守。
经过这一番紧急动员,守卫宫城的士兵们都已经刀出鞘,箭上弦,进入了高度戒备状态。所以当李重福等人杀到右屯营的时候,还没来得及开口喊话,迎接他的就是一阵如蝗箭矢。李重福无奈,只好放弃策反屯营兵的想法,带领部下转攻左掖门,准备直接从这里杀进宫城。可此时的左掖门也早已紧闭。李重福连连受挫,顿时勃然大怒,命人纵火焚烧宫门。
门楼上的卫兵大为恐慌,既担心宫门被烧破,又不敢出门迎敌。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崔日知率领左屯营兵突然从李重福的背后杀出。李重福立刻陷入腹背受敌的困境,他手下的这帮乌合之众一见形势不妙,当即各自逃命,作鸟兽散。
李重福意识到大势已去,只好拍马狂奔,一路从上东门(洛阳东北第一门)逃出城外,躲进了邙山的山谷之中。
第二天,东都留守裴谈发现叛乱已经平息,才赶紧出头抢功,出动大批部队进入邙山进行地毯式搜捕,同时封锁各道城门,在各个主要路口设卡,严密盘查过往行人。
李重福孤身一人在荒山野岭中游荡了一天一夜。疲倦、饥渴、愤怒、沮丧、懊悔、恐惧,像一条条冰冷的毒蛇一样紧紧缠绕着他。
眼看东都军队的搜捕大网越收越紧,李重福心中的绝望也越来越深。他蓬头散发,踉踉跄跄地走到一处断崖边,向西遥望了一眼长安方向的天空,最后凄然一笑,纵身跃入了深不可测的潭渊之中……
李重福的尸体最后还是被官兵捞了起来,然后运回东都,吊在闹市中寸磔三日。他的党羽也在同一天纷纷落网。其中,“貌丑多须”的郑愔居然化装成一个贵妇,躲藏在一辆马车中企图蒙混过关,最后还是被盘查的士兵识破了。
郑愔和张灵均一同受审时,张灵均昂首挺胸,神情自若,依旧是一副江湖老大的做派;可郑愔却面如土色,浑身筛糠,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张灵均斜乜了他一眼,摇头苦笑道:“老子和这种人一块起事,真是活该失败!”
然而,张灵均此刻明白已经太晚了。被捕当天,他和郑愔便在洛阳闹市被斩首了。
直到临刑的前一刻,郑愔还在思考一个令他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为什么这辈子靠上谁谁就倒呢?不管是最初的来俊臣、二张,后来的武三思、韦后,还是现在的李重福,只要他郑愔靠上谁,谁就立马死得很难看。这究竟是为什么?
是他们太无能,还是我太倒霉?
郑愔肯定是永远得不到答案了,因为刽子手的刀光闪过,他那颗“貌丑多须”的头颅就滴溜溜地滚到了地上。
不过就算他不死,估计到头来也还是想不明白这个问题。因为有一个最简单的道理他没有弄懂,那就是——成功的人生依靠的是经营,不是投机。
善于经营的人,更多时候是把目光放在自身的修行上,所以一分耕耘一分收获,纵然会遭遇短暂的挫折,也不会被长期埋没;而习惯投机的人,则始终把目光放在外界和他人身上,疏于自身品格和能力的修炼,所以尽管能得逞一时,但绝不可能辉煌一世。换言之,投机者虽然比别人更有机会一夜暴富,但也随时有可能一朝破产。
只可惜,这样的道理,像郑愔这种人永远不会明白。
兵变平息后,朝廷赏罚分明,擢升平乱有功的洛州司马崔日知为东都留守,同时将贪生怕死的原留守裴谈贬为蒲州刺史。
李重福兵变虽然旋起旋灭,并未对睿宗李旦构成任何威胁,但这并不等于天下从此就太平无事了。随着太子李隆基与太平公主的斗争日趋激烈和公开化,睿宗李旦发现,长安的朝堂上正弥漫着一股越来越浓的火药味。种种迹象表明,一场远比李重福兵变规模更大,性质也更严重的政治动乱随时有可能爆发……
一场政治恶斗
自从李隆基当上太子后,太平公主的心情几乎就没有轻松过。
尽管早在唐隆政变之初,她对这个能力过人的侄子就怀有很深的戒备,可直到李隆基在争夺朝权的斗争中漂漂亮亮地赢了第一回合,太平公主才赫然发现——李隆基的魄力和手腕还是远远超出了她的预料。
不过,太平公主并不十分担心。
因为她自信——姜还是老的辣。虽然李隆基初试啼声就搞得满朝皆惊,但是太平公主相信,以自己从政多年所累积的智慧和经验,对付这个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还是绰绰有余的。
更何况,李隆基身上还有一个致命的软肋。
那就是他庶出的身份和相对靠后的出生顺位。
太平公主相信,只要死命抓住这个软肋,就完全有可能把李隆基从储君的位子上弄下来。连皇帝李重茂都可以轻而易举地废掉,更何况他一个小小的太子?
为此,太平公主开始在朝野上下到处散布舆论,声称李隆基不是嫡长子,没有资格立为太子。在太平公主看来,只要把李隆基废掉,重立一个柔弱暗昧的太子,她就能长久地把持帝国权柄。
面对太平公主咄咄逼人的姿态,睿宗李旦的心里老大不舒服。自从被儿子和妹妹拥立的那一天起,李旦就给自己确立了一条底线,那就是——无论他们两个如何争权夺利,自己始终都要保持不偏不倚。
换言之,李旦给自己的任务,就是维持双方的势力均衡,只求大家相安无事。可现在,太平公主的做法显然已经触及了他的底线,他当然不能无动于衷。所以睿宗很快就颁发了一道诏书,下令任何人都不准再谈论废立太子之事。
然而,太平公主对睿宗的诏令却置若罔闻。除了继续散布流言外,她又利用自己多年来精心打造的人脉关系网,开始在李隆基身边不断安插耳目,对他实行全天候的监控。只要太子有任何细微的过失,她都会第一时间向睿宗呈上密奏。
通常情况下,这一招是很管用的。无论是太宗时代的太子李承乾,还是高宗时代的太子李贤,都是在私生活方面出了问题,最后遭到了废黜流放的厄运。所以太平公主信心满满地认为,这么一来,很快就会抓住李隆基的小辫子。
可结果却完全出乎她的意料。
因为李隆基不是笨蛋。他知道身边都是太平公主安插的“特务”,所以一举一动都万分小心,中规中矩。到头来,太平公主派去的那些特务都累得半死,也只是搜罗了一些鸡毛蒜皮的东西,根本不足以整垮李隆基。
频频出手却伤不到李隆基一根汗毛,让太平公主十分恼火。景云二年(公元711年)正月,太平公主突然做出了一个让人意想不到的举动——乘坐车辇进入皇城的光范门,把宰相们堵在了下班回家的路上,然后跟他们说了一番意味深长的话。这番话的意思很明显,就是要迫使他们一起出面,敦促睿宗废立太子。
谁也没有料到,太平公主居然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公开摊牌。
宰相们一个个脸色煞白,半晌无语。
这里头的水太深了!现如今的大唐帝国,还有什么比这件事的水更深呢?
宰相们没人想去蹚这趟浑水,所以始终面面相觑,谁也不敢接腔。
最后,一个宰相站了出来,迎着太平公主倨傲的目光,从容说道:“东宫有大功于天下,真宗庙社稷之主,公主奈何忽有此议?”(《资治通鉴》卷二一○)
太平公主定睛一看,这个公然和她唱反调的人,就是太子李隆基的心腹,如今帝国政坛上风头最健的宰执大臣——宋璟。
太平公主森然一笑。
很好,说得很好!她一边冷笑,一边深长地看了宋璟一眼,然后快步走回车辇,命车夫掉转马头,在众宰相惊魂未定的目光中绝尘而去。
望着太平公主渐渐远去的车辇,宋璟的心头瞬间沉重如铁。
他知道,太平公主绝不会善罢甘休。
一场政治恶斗已经在所难免……
既然在所难免,当然要先下手为强。
宋璟和姚崇随后就向睿宗私下奏言:“宋王成器是陛下的嫡长子,豳王守礼是高宗的嫡长孙。如今,太平公主又在其中挑拨离间,臣等担心太子会有危险。为保社稷安宁、东宫无恙,应将宋王和豳王外放为地方刺史,同时撤除岐王(李旦四子李隆范)、薛王(李旦五子李隆业)的禁军兵权,让他们分任太子左、右率(东宫武官),事奉太子。此外,也是最重要的是,应将太平公主及驸马武攸暨迁出京师,于东都安置。”
这显然是一个全面巩固太子地位的计划,其考虑不可谓不周详。然而,在睿宗李旦看来,太平公主并没有犯什么太大的过失,就这样把她逐出京师,似乎有些说不过去。于是李旦作出了这样的表态:“朕现在已经没有兄弟了,身边只剩这一个妹妹,岂能把她赶到东都那么远的地方?这件事断不可行。至于其他几个亲王,倒不妨按照你们的办法处置。”
随后,李旦颁发了一道诏书,宣布诸王、驸马从今往后不得统御禁军,已经任职的,一律改任其他官职。
李旦之所以不想贬黜太平,除了没有正当理由之外,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这么做不符合他的平衡原则。
然而,紧接着就发生了一件让李旦很不爽的事情,迫使他一怒之下主动打破了这个平衡。
这件事与一则预言有关。某日,一个宫廷术士忽然郑重其事地告诉睿宗,说最近天象怪异,“五日中当有急兵入宫”(《资治通鉴》卷二一○)。
李旦大惊失色。这些年来,帝国政局动荡不安,宫廷政变此起彼伏,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更何况,眼下太平公主和三郎隆基的矛盾冲突又愈演愈烈,若说他们中有人打算再发动一场政变,勒兵入宫夺取皇位,这完全是有可能的。
李旦越想越怕,赶紧召集几个宰执大臣,把术士的预言告诉了他们,命他们一定要严加戒备,以防不测。时任中书侍郎、同平章事的张说(曾任李隆基的东宫侍臣)闻言,不以为然地说:“如此耸人听闻之言,必是有小人企图离间东宫。臣请求陛下让太子监国,流言必然自动平息。”姚崇也赶紧说:“张说所言,是安定社稷的上上之策。”
李旦恍然大悟。
原来,指使术士捏造预言,制造恐慌的不是别人,正是太平公主!而她的目的,无非是想借此让李旦父子互相猜忌,进而迫使李旦废黜李隆基,甚至让他们父子刀兵相见!其用心是何其险恶,其计谋又是何其歹毒啊!
李旦是很少发脾气的人,可他这次真的动了肝火。此前他还在勉力维系太平公主和李隆基之间的平衡,还在顾虑驱逐太平没有理由,可太平公主这回真的是太不地道了,已经大大突破了李旦的底线。
所以,必须给她一点颜色瞧瞧!
这一年二月初一,睿宗李旦终于全盘采纳了宋璟和姚崇的建议,正式颁布诏书,命宋王李成器为同州刺史,豳王李守礼为豳州刺史,左羽林大将军李隆范为太子左卫率,右羽林大将军李隆业为右卫率;同时,将太平公主逐出长安,迁往蒲州(今山西永济市)安置。
次日,睿宗又断然发布了太子监国的命令,宣布自即日起,凡六品以下官员的任用,以及有期徒刑以下的刑罚,全部交由太子裁决。
至此,李旦完全抛弃了即位以来一直坚持的平衡原则,决定彻底朝太子李隆基倾斜。
儿子毕竟是儿子,到任何时候都比妹妹更值得信任。
接到驱逐令的那一刻,太平公主一下子傻眼了。她万万没有想到,指使术士散布流言的结果居然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迁往蒲州安置!
太平公主看着手中的这一纸诏令,心里不停地发出冷笑。
从小到大,她一直是帝国地位最尊、势力最大、声望最高的公主,无论政坛上如何风云变幻,无论谁入主中枢,掌握大权,都没有哪一个人敢给她颜色看,更没有人敢算计她。而今天,宋璟和姚崇这两个家伙仗着太子撑腰,居然敢挑战她的权威,甚至怂恿李旦给她下驱逐令,真是破天荒的头一遭,完全出乎太平公主的意料。
尽管气得七窍生烟,可太平公主并没有乱了方寸。跟随在母亲武曌身边那么多年,她学到的最大一项本事就是——定力。
是的,定力,一种临危不乱,临难不恐的定力。
所以,太平公主很快就告诉自己:没关系,你们一心要赶我走,那我就走好了,权当到河东去散散心、度度假,相信不用多久,你们就会恭恭敬敬地把老娘请回来!不过,我不会就这么灰溜溜地走的,在走之前,我会给你们留下一点临别赠礼……
接到诏令的当天,太平公主就着手做了两件事。
第一件,是授意她的心腹,殿中侍御史崔莅和太子中允薛昭素向睿宗进言:“斜封官都是先帝任用的,都已经是既成事实,如今先帝尸骨未寒,姚崇等人竟然把他们一朝废黜,这么做必然带来两大弊害:其一,彰显先帝之过;其二,为陛下招来怨恨。而今,朝野怨声载道,海内众口沸腾,臣等担心会激发事变,陛下不可不慎啊!”
太平公主在关键时刻打出这张牌,目的有二。
首先是利用斜封官的事情把姚崇和宋璟搞臭。她授意心腹说这番话,就是在暗示睿宗:姚、宋二人之所以花那么大力气罢黜斜封官,其实并不是出于公心,而是为了沽名钓誉,捞取个人的政治资本。
其次,斜封官中有相当一部分是太平公主的人,这些人被逐出朝廷,无疑大大削弱了她的势力。所以,如果能在离开长安之前把姚崇和宋璟搞下台,把自己的人重新弄回朝廷,那样既可收买人心,又能遥控朝中局势,还能为她日后回朝铺平道路,可谓一石三鸟。
就像太平公主所预料的那样,听完崔、薛二人的一席话,李旦的脸色马上就变了。
就在李旦满腹狐疑,忧心忡忡的当口,太平公主又以辞行为由亲自入宫,极力强调罢黜斜封官的种种弊端,把睿宗李旦说得频频点头,连连称是。
有道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而有时候人之将走,其言往往也比较悦耳。在睿宗李旦看来,太平不但欣然接受诏令,毫无怨言地前来辞行,而且只字不提被驱逐一事,同时还一心牵挂朝政,如此豁达的心胸,如此不计私利,以大局为重的坦荡襟怀,没有理由不让人感动。
因此,李旦当天就颁下一道诏书,宣布:“先帝时期任命的所有斜封官,凡已被停职的,皆可重新量才录用。”
做完这件事后,太平公主心满意足地从宫中出来,然后一刻不停地直奔东宫。
临走之前,她要做的第二件事就是——还太子以颜色。
一听到宫人禀报太平公主驾到的消息时,李隆基心里马上跳出了四个字:来者不善。
但是人既然已经来了,李隆基也只好硬着头皮匆匆出迎。
尽管心里早已做好了准备,可李隆基绝对没有想到,太平公主一见到他的时候,竟然会摒弃所有礼节,撕破一切脸面,当着双方下人的面,指着他的鼻子一顿臭骂。
这是李隆基有生以来,第一次见识这个姑母的狠戾与强悍。
出于对姑母的尊重,同时也是考虑到自己的身份,李隆基在太平公主口沫横飞的痛骂声中始终保持冷静,一直敛首低眉,一言不发。
与此同时,李隆基心念电转,飞快地盘算着应对之策。
刚才父皇李旦发布恢复斜封官的诏令时,他第一时间就得到了消息。毫无疑问,这个消息让他非常不安。因为此事至少透露了两个信息:一、姚崇和宋璟上台后的改革力度太大,已经引起了相当一部分既得利益者的强烈不满,而这种不满,现在分明已经通过太平公主传递到了父皇那里;二、父皇既然恢复了斜封官,就相当于否定了姚崇和宋璟的政绩,或迟或早,姚、宋二人必定被贬。
太平公主这次败得太惨,可以说到了恼羞成怒的地步,否则她也不会不顾公主之尊,找上门来大吵大闹。在此情况下,自己势必要给她一个说法。而按照父皇李旦一贯的性格和处事方式,他必然会在太平公主利益受损之后寻求一种新的平衡。说白了,很可能就是将矛盾双方各打五十大板。因此,就算自己不主动给太平公主一个说法,父皇肯定也会下手剪除东宫的势力。
想到这里,李隆基已经有了应对之策。
他决定主动认错,丢卒保车。
也就是说,与其坐等姚崇和宋璟被贬,还不如主动把他们抛出去。如果不这么做,不但姚崇和宋璟的宰相乌纱保不住,就连李隆基自己的储君之位恐怕也有失落的危险。
李隆基很清楚,在复杂多变、诡谲无常的政治博弈中,一路奏凯也不见得是件好事。有时候主动输掉一两张牌,会起到麻痹对手的作用。尤其是在自己实力不足,尚不能一口吃掉对方的时候,这么做就是明智和必要之举。
于是,就在太平公主大闹东宫的当天,李隆基便入宫去向睿宗请罪。他郑重表示:姚崇和宋璟这么做,显然是在离间他和姑母、兄长之间的感情,其用心不可谓不险恶,所以建议将他们处以极刑。
李隆基当然不想真的让姚、宋二人为此送命。
他之所以敢把话说得这么绝,是因为他料定父皇不可能对他们痛下杀手。
二月初九,亦即太平公主动身前往蒲州的数日之后,睿宗李旦下诏,把姚崇贬为申州(今河南信阳市)刺史,宋璟贬为(今江苏淮安市)楚州刺史;两天后,又撤销了将李成器和李守礼外放的命令。
综观景云二年发生在李隆基和太平公主之间的这场政治恶斗,双方各有损伤,谁也没有捞到便宜,更没有人取得绝对优势。
以太平公主在大唐帝国所享有的地位和威望而言,她是不可能被长久放逐的,更不可能轻易被淘汰出局。
太平公主自己很清楚这一点。
太子李隆基对此也心知肚明。
所以,太平公主和李隆基之间真正的对决,其实还没有开始。
这一切都还只是热身,或者说前戏。
真正的高潮还在后头。
太平公主的强力干政
姚崇和宋璟黯然离开相位之后,接替他们执掌朝政的两个宰相是韦安石和李日知。他们都是属于那种政治立场不太明显的中间派,凡事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执政手段相当温和,与姚、宋二人相去不啻霄壤。
随着温和派的上台和斜封官的大量复任,姚崇和宋璟辛苦改革的成果付诸东流,刚刚树立起来的赏善罚恶、举贤用能的新政风也荡然无存。“自是纲纪紊乱,复如景龙之世矣!”(《资治通鉴》卷二一○)
世间的事情就是这样,一利起则一害生。想要积极进取有所作为,就必然要得罪人;想要一团和气不得罪人,就只能以丧失原则,混淆是非为代价。二者必居其一,没有什么两全其美的好事。
虽然韦安石和李日知这种人很对睿宗李旦的胃口,可李旦毕竟跟李显不一样。李显为了追求表面和谐可以牺牲一切,李旦钟情于和谐但却不敢泯灭是
非。因此,对于韦、李二人上台后的表现,睿宗李旦并不满意;对当下“纲纪紊乱”的政治现实,李旦更是感到忧心和自责。
也许正是在这种情绪的支配下,李旦萌生了退意。
本来这顶帝王冠冕就是自己不想戴的,如今勉强戴下来的结果,既不能尽如人意,又不能无愧我心,那又何苦勉力支撑,自误误人呢?
景云二年四月的一天,睿宗李旦忽然召集三品以上大臣举行廷议,真诚地表达了自己的引退之意。他说:“朕素怀澹泊,不以万乘为贵,曩为皇嗣,又为皇太弟,皆辞不处。今欲传位太子,何如?”(《资治通鉴》卷二一○)
这些当朝大员面面相觑,没有人敢表态。
当天的廷议没有取得任何结果。事后,太子李隆基立刻派遣东宫大臣入宫,极力表示推辞之意,但是睿宗不许。
不久后,太平公主在蒲州得知消息,随即派人入京,授意一名心腹朝臣对睿宗说:“陛下春秋未高(年龄不大),刚刚获得天下苍生的拥戴和仰望,岂能忽然言及退位之事?”
李旦意识到退位的时机还不成熟,只好暂时按下不表。尽管如此,他还是随后下诏,宣布今后的政务都交给太子裁决,只有五品以上官员的任命和军中死刑的判处,才先由太子议处,然后向皇帝奏报。
很显然,睿宗退意已决,目前的做法无疑是在逐步把皇权过渡到太子手上。
对于父皇的让位之意,李隆基心里当然感到了一种难以抑制的喜悦。不过他同时也一再对自己说——现在还远远不是高兴的时候。
原因很简单,太平公主人虽在蒲州,可她在长安的影响力一天也没有消失,甚至没有受到丝毫削弱。如今朝中依旧遍布她的党羽,甚至连东宫也依旧充斥着她的耳目,比如时任太子詹事的崔湜、时任太子中允的薛昭素,皆太平之党。相形之下,李隆基这边的势力却受到了极大的削弱,姚崇和宋璟被贬出了朝廷,另一个心腹股肱刘幽求也刚刚被卸掉“参知机务”的宰相之权,罢为户部尚书。在此情况下,李隆基只能反复用两个词告诫自己:一个是“清醒”,一个是“低调”。
是的,一定要保持清醒和低调。
越是在即将企及权力巅峰的时刻,越是要注意自己的姿态,尤其要警惕自己的心态——千万不能让自己眼高于顶,脚跟虚浮。
随后的日子,李隆基频频上奏,要求将太子之位让给大哥李成器。
他的要求当然被睿宗驳回了。
紧接着,李隆基又向睿宗陈情,请求把太平公主召还京师。
面对太子的谦逊之举和仁孝之心,睿宗李旦大为感动。当初一气之下将太平公主驱逐到蒲州,李旦一直心怀愧疚,如今既然是太子主动提议,他当然是欣然赞同了。
就这样,是年五月,在离开长安仅仅三个月后,太平公主就重新回到了人们的视线中。
她的脸上依旧悬挂着一副倨傲的笑容。
她的眼中依旧闪烁着一抹自负的光芒。
我不是说过了吗,你迟早会请我回来的!
年轻人,你自以为得计的东西,其实都是别人玩剩下的。所以,别把自己看得太高,也别得意得太早,你要走的路还很长,你要学的事也还很多!
看见李隆基带着一种毕恭毕敬的表情前来迎接时,太平公主在心里如是说。
是的,是我请您回来的,因为我了解父亲,所以我知道,这么做是最容易博得他好感的方式,也是最能够促使他主动传位的方式。
所以,敬爱的姑母,我必须请您回来!
看见太平公主带着一种得胜还朝的表情回到长安时,李隆基在心里如是说。
随着太平公主的回京,朝中的高层人事又不可避免地开始了一轮新的震荡。
首先引起人们关注的事情有两件:一是殿中监窦怀贞的入相,二是御史大夫薛谦光的贬谪。两个当朝大员的一升一降,就发生在太平公主回朝不过十来天的时候。
前文说过,韦后一党覆灭时,号称“皇后阿奢”的窦怀贞“大义灭亲”,毅然砍下老婆的人头弃暗投明,虽因此免于一死,但终究没保住乌纱,被贬为濠州司马。窦怀贞不甘心就此败落,于是一转身又投靠了太平公主,旋即升任益州长史,没多久又回朝担任殿中监。
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咸鱼翻身,窦怀贞真是喜出望外。他发誓,后半生一定要一心一意跟着太平走,生当太平的人,死当太平的鬼。所以,自从调回长安之后,窦怀贞每天下班都不是往家里走,而是屁颠屁颠地往太平公主的府上跑,又是磕头又是请安,极尽巴结奉承之能事。凡是太平公主交代的事情,他必定不辞劳苦,辛勤操办,从而极大地博得了太平公主的欢心。
有付出就有回报。这一年的五月,窦怀贞终于一跃而为御史大夫、同平章事,赫然跻身宰相行列。几个月后又升任侍中,把持了门下省的大权。
由于尝到了依附公主的甜头,窦怀贞不仅猛拍太平公主的马屁,而且对其他得宠的公主也是阿谀谄媚唯恐不及。当时,睿宗李旦为两个女儿金仙公主和玉真公主修建私人道观,“逼夺民居甚多,用功数百万”,多数朝臣纷纷劝谏,唯独窦怀贞一人极力赞成,并且自告奋勇担任监工,天天往建筑工地跑,几乎很少在朝堂上办公。时人对他颇为不齿,纷纷耻笑他“前为皇后阿奢,今为公主邑司(管家)”(《资治通鉴》卷二一○)。
就在窦怀贞擢任御史大夫、荣升宰相的同时,原御史大夫薛谦光被罢职,贬为岐州刺史。薛谦光之所以被贬,是因为弹劾了一个和尚。
这个和尚就是当初深受中宗和韦后宠幸的胡僧慧范。
和窦怀贞的经历类似,这个终日不务正业,既不诵经也不念佛,专以巴结权贵为业的外国和尚,现在也投靠了太平公主。仗着太平公主的庇佑,他横行不法,大肆侵占民宅民田。薛谦光看不过眼,就搜集罪证对他发起弹劾。没想到太平公主马上跳了起来,直接去找睿宗告状,结果非但没有惩治慧范,反而倒打一耙,把薛谦光逐出了朝廷。
太平公主如此强力干政,一手遮天,不仅朝野上下人人侧目,就连睿宗李旦也深感无奈。其实李旦明明知道不能让这个骄横的妹妹为所欲为,但不知道为什么,每当事到临头的时候,他又总是不由自主地屈从和妥协。
李旦对自己性格上的这种软弱非常不满,可又无力改变。同时,他对朝政日非的现状也非常担忧,颇有澄清吏治之心,却照样心有余而力不足。由此,李旦对现任的这些宰相也不免心生怨言。他觉得这些人要么是尸位素餐无所作为,要么是明哲保身远离是非,总之都有些占着茅坑不拉屎的嫌疑,实在担不起辅弼之责。
景云二年十月的一天,李旦内心的不满忽然爆发。他御临承天门,同时召集现任的五位宰相,公开宣布将他们集体罢免。诏书称:“政教多阙,水旱为灾,府库益竭,僚吏日滋。虽朕之薄德,亦辅佐非才。”然后一一宣读了对这些人的处理办法:韦安石为东都留守,郭元振为吏部尚书,窦怀贞为左御史大夫,李日知为户部尚书,张说为尚书左丞,“同日并罢政事”(《资治通鉴》卷二一○)。
集体罢相的这一幕发生后,满朝文武纷纷猜测,睿宗接下来恐怕要大刀阔斧地进行改革了。因为他登基这么久,还从来没有干过一件这么有爆发力的事情,所以很多人都不禁感到眼前一亮。
然而,结果却再次让人们大失所望。
因为,此后有七个大臣先后拜相,可其中居然有五个出自太平公主门下。
这七个人分别是:刘幽求、魏知古、崔湜、陆象先、窦怀贞(重新入相)、岑曦、萧至忠。其中,除了刘幽求和魏知古(睿宗李旦的相王府旧部)之外,后面五人清一色是太平公主的党羽。
人们绝对没有想到——睿宗李旦为了澄清吏治而集体罢相,其结果反倒替太平一党入主中枢扫清了道路!
帝国高层的这番人事变动真是充满了讽刺意味。
仅以此事,人们便足以看出,李旦这辈子恐怕是要软弱到底了。因为偶尔一两次爆发根本不足以让他变得强硬起来。说到底,帝国的朝政还是太平公主一个人说了算。
对于太平公主力挺的这五个人,睿宗李旦对其他四个都不敢有什么意见,唯独对其中一个的人品极感厌恶,所以一开始坚决不用。
这个人就是崔湜。
在唐隆政变的落马官员中,崔湜算是复出比较早的,因为他拥有一项别人没有的优势——美色。自从上官婉儿死后,这位惯以美色事人的稀世美男就又恋上了太平公主的床,所以很快就被公主安插到了东宫,担任太子詹事,专门潜伏在李隆基身边刺探情报。
说起来,崔湜干谍报工作可以说是轻车熟路。早在神龙年间,他就已经是一个出色的“双面间谍”,曾帮助武三思成功剪除了五大臣,所以现在太平公主让他重操旧业,也算是人尽其才,充分发挥其特长。
对于这么一个资深男宠兼职业间谍,睿宗当然有理由鄙视了。可是,在太平公主的软磨硬泡,甚至是“涕泣以请”之下,李旦最后还是心软了,不得不在任命诏书上签了字。
从景云二年五月太平公主回京,到次年上半年其党羽纷纷入主中枢,在不算太短的一段时间内,太子李隆基似乎销声匿迹了。在各种史料中,都看不到有关他言行的记载,只看见太平公主一帮人上蹿下跳。
李隆基在干什么?
面对太平公主的步步紧逼,难道他完全无动于衷,或者已经丧失还手之力了?
答案是否定的。
此时的李隆基正在默默蛰伏,冷眼旁观。
他之所以不采取任何动作,是因为他正在养精蓄锐。
是的。他在蓄势。
他已经预感到,自己一飞冲天的时刻马上就要到了。
所以,他要用一种最完美的精神状态,去迎接生命中最辉煌的那个时刻……
玄宗登基:这个皇帝不好当
延和元年(公元712年)的七月,一颗耀眼的彗星从西方天际出现,赫然划破大唐帝国的长空,掠过轩辕星座,进入太微星座,止于大角星。
太平公主仰望苍穹,若有所思。
她即刻找来宫廷的占星师,说:“告诉我,这意味着什么?”
占星师面露难色,欲言又止。
“那就让我来告诉你,这预示着帝国的灾难!”太平公主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这是一颗灾星,它的出现意味着皇上将被废黜,天下将有新君!你看见了没有?帝星和心前星都已发生了可怕的变化,太子将要取代当今圣上,自立为天子!”
占星师低着头连声称是。他不知道,在这个上通天文,下知地理,中间又掌控着帝国一切人事的太平公主面前,自己还有什么好说的。
“你应该入宫面圣,把上天的预警告诉皇上。”太平公主回过头来看着脸色苍白的占星师,说,“听见了吗?这是你的职责!”
占星师一刻也不敢拖延,当即进宫,把太平公主的观测结果一字不漏地禀告了睿宗李旦。
占星师说完后,一直在偷偷地注视皇帝的表情。
只见李旦忽然露出一种如释重负的神色,接着长吁一口气,说:“把皇位传给有才德之人,便可以避免帝国的灾难,朕已经决定了!”
把皇位传给有才德之人?
谁是有才德之人?
答案当然是不言自明的。
听到占星师的回话之后,太平公主几乎当场晕厥。
她居然犯了一个如此低级的错误!
她以为四哥李旦其实并不像看上去那么淡泊寡欲;她以为只要是人(特别是男人)都有追求权力的欲望,不可能主动放弃至高无上的皇权;她以为只要把太子篡位的天象向李旦示警,他一定会对李隆基采取整治手段;她以为如此一来自己就可以乘虚而入,废黜李隆基,另立一个懦弱的太子;她以为从此就可以把帝国权柄牢牢掌控在自己的手中……
可现在,所有的“以为”都错了!错得一塌糊涂,错得毫无道理,错得荒唐可笑,错得不可原谅!
太平公主做梦也不会想到,和李隆基处心积虑地斗了这么久,到头来她居然以自己的影响力促使李旦下定了传位太子的决心,以至于亲手把李隆基推上了皇帝的宝座。
糊涂啊,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啊!太平公主不住地摇头苦笑,为自己的疏忽大意和弄巧成拙而懊悔不迭。
为了修正这个不可原谅的错误,太平公主立刻入宫面见睿宗,同时调动她在朝中的所有势力,拼命向睿宗劝谏,请求他收回成命。
然而,决心已定的睿宗李旦根本不为所动。
他说:“中宗在位时,奸臣当道,天象屡变,朕当时就请求中宗在皇子中遴选才德兼备之人立为太子,以化解灾异。中宗为此大为不悦,朕忧心恐惧,数日不食。难道朕当时能劝谏别人,而今自己反而做不到吗?”
太平公主和她的党羽们面面相觑,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完了。
大错已然铸成,一切都已经无可挽回了。
听到父皇李旦决定传位的消息时,李隆基的全身滚过了一阵痉挛般的战栗。
这是狂喜的痉挛。
这是激动的战栗。
就像被闪电击中一样,李隆基呆立了很长时间。
他知道,这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一道闪电。
李隆基觉得自己活了二十八年,就是在等待这一刻,等待这道幸福的闪电。
而今,它终于劈开苍穹,照彻了灰暗的大地!
而今,它终于带着上天的旨意,带着命运之神的嘱托,带着神圣的历史使命訇然降临,准确地击中了他,穿透了他,并且直抵他的心灵深处。
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
从明天起,做一个肩负使命的人。
那幸福的闪电告诉我的,我将告诉每一个人。
那命中注定落在我肩上的使命,我将责无旁贷地去完成……
当然,无论内心如何翻江倒海,幸福万状,李隆基的脸上还是保持着往日的平静。
他知道,此刻还有一些场面上的事情是必须要做的。
李隆基即刻入宫,匆匆来到睿宗李旦的寝殿,匍匐在父皇面前,带着十二分的真诚和惶恐说道:“儿臣以微小的功劳就超越次序被立为太子,已感不能胜任,更没有想到陛下突然传大位于儿臣,不知何故?”
李旦说:“帝国之所以转危为安,我之所以得到天下,都是你的力量。如今帝星有变,预示着社稷之灾,因此传位于你,希望能转祸为福,你不必疑惑!”
李隆基再三辞让。
李旦忽然用一种疲倦的声音说:“朕知道你是孝子,可你何苦一定要等到朕死后才即位呢?”说完,李旦轻轻地挥了挥手,示意他退下。
既然父皇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李隆基还有什么可谦让的?
他眼中噙着泪水,微微哽咽着退出了寝殿。
这是十分复杂的泪水。
其中有三分矫情,三分感慨,三分激动。
还有一丝惶恐。
是的,尽管壮志在胸,豪情满怀,可一想到登基之后必然要与太平公主展开的生死对决,李隆基的内心还是不免缠绕着一丝惶恐。
次日,睿宗正式下诏传位太子。
太平公主看见事已至此,无由挽回,只好叮嘱睿宗说:“即便是传位,也仍须总揽大政,不宜彻底放权。”
很显然,太平公主的用意是想亡羊补牢。她希望睿宗仍然保留一部分权力,就是为了继续保持她对朝政的影响力。
在李旦看来,太平公主的提议也不能说没有道理,因为它至少可以保证权力的平稳过渡。三郎尽管能力过人,可毕竟还年轻,既然把他扶上了马,那就不妨再送他一程。于是,李旦随后便对李隆基说:“你一再辞让,或许是因为治理天下事关重大,希望朕仍兼顾其责吧?你放心,朕虽传位,又岂能忘记家国!日后的军国大事,朕自当兼顾。”
公元712年农历八月初三,太子李隆基正式即皇帝位,是为唐玄宗;同时尊睿宗李旦为太上皇,并宣布三品以上的官员任命、重大刑案及帝国大政仍由太上皇裁决,其余由皇帝裁决。八月初七,朝廷宣布大赦天下,改元先天。
李隆基虽然如愿以偿地登上了皇帝宝座,在形式上成了帝国最有权力的人,但事实上他的博弈力量非常弱,跟太平公主比完全处于劣势。
首先,在整个宰相班子中,只有一个刘幽求是他的人,还有一个魏知古是太上皇的人,其他则都是太平公主的党羽;其次,三品以上官员的任免权也仍然掌握在太上皇李旦手里,而根据李旦一贯的软弱性格,他的权力差不多就等于是太平公主的权力。
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亲王到一个君临天下的皇帝,李隆基的地位提升了N倍,可拥有的实力却并没有相应提升。换言之,李隆基或许曾经是一个异常强势的亲王,也曾经是一个实力与身份大致匹配的太子,可如今,他却只能算是一个实力与身份极不相称的弱势皇帝。
从历史上看,这种弱势皇帝一般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正所谓福薄位尊,力小任重,此乃万祸之源也。
李隆基当然不能算是一个“福薄”的人,可眼下他的“力小”却是一个不争的事实。
这样的皇帝不好当。
稍有不慎,就有可能前功尽弃,满盘皆输。
在此情况下,李隆基就必须比以前多加十二分的小心。可是,李隆基万万没有料到,人世间的很多事情往往是怕什么就来什么。就在他当上皇帝还不到半个月的时候,一起突发事件就把他搞得灰头土脸,狼狈不堪,甚至差点让他成了短命天子……
始料未及的政治灾难
这起事件是刘幽求搞出来的。
李隆基这个皇帝的处境难堪,刘幽求这个皇帝心腹的处境也就可想而知了。作为唐隆政变的功臣,他原本以为政变成功后,自己一定可以平步青云,位极人臣,一劳永逸地成为满朝文武马首是瞻的人物,然而结果却令他大为失望。事后他仅仅被授予中书舍人之职,虽然有“参知机务”之权,但充其量只能算是三级宰相,地位远在三省、六部的正副长官和那些一二级宰相(同中书门下三品、同平章事)之下。
尽管刘幽求后来又逐步擢任尚书左丞、户部尚书等职,玄宗登基后他又进位为右仆射、同中书门下三品,但这些职务仍然与他此前的心理预期差距甚大。
尤其让刘幽求愤愤不平的是,那些原本应该被砍头的韦后党羽不仅没有人头落地,反而在短暂的贬黜之后又纷纷回朝,甚至一个个入阁拜相,纷纷爬到了他的头上,这算什么事儿?(《旧唐书·刘幽求传》:“幽求初自谓功在朝臣之右,而志求左仆射,兼领中书令。俄而窦怀贞为左仆射,崔湜为中书令,幽求心甚不平,形于言色。”)
而眼下,太平一党由于不甘心让太子上台,正蠢蠢欲动,大有将李隆基重新废黜之势。万一他们的奸谋得逞,李隆基自然是没有好日子过了,而他刘幽求作为李隆基的头号心腹,又岂能活得舒坦?不要说“位极人臣”的梦想从此烟消云散,就连当下已经到手的权力和富贵恐怕也要变成黄粱一梦,甚至肩膀上的脑袋八成也得搬家。
刘幽求会甘心接受这样的结局吗?
当然不会。
刘幽求能够从一个小小的朝邑县尉变成今天的帝国宰辅,靠的就是不平则鸣的勇气和血性,靠的就是该出手时就出手的胆识和魄力。所以,为了实现自己位极人臣的梦想,同时为了帮助李隆基巩固刚刚到手的皇权,刘幽求毅然决定——再搞一场政变,彻底铲除太平一党!
搞政变当然需要军队。刘幽求很快就联络了一个禁军将领,并与他达成了共识。
这个人名叫张暐,时任右羽林将军,是玄宗李隆基的一个旧交。
此人出身于富豪之家,为人疏阔豪爽,好结交四海宾朋,尤喜射猎宴游。李隆基在潞州担任别驾时,张暐在附近的一个地方担任县令,两个人一来二去就认识了。张暐交游广阔,阅人无数,自然看得出这个年轻的亲王并非寻常之辈,于是倾力结交,跟李隆基打得火热,三天两头在一起聚宴饮酒,游玩打猎。
有一次,张暐请了一个叫赵玄礼的著名乐人到他家里演出,赵玄礼带了自己的女儿同行。这个女孩长得美丽动人,而且能歌善舞,当李隆基受邀到张暐府上做客时,顿时一见倾心,很快就和这个女孩好上了,并且生下了一个儿子(这个女孩就是后来的赵丽妃,生下的儿子就是后来的太子李瑛)。由于李隆基身份特殊,不便迎娶这个出身卑微的歌姬过门,于是张暐便替他金屋藏娇,让赵氏母子住在自己的府上。李隆基对此当然是感激不尽,从此更是将张暐视为知己。
唐隆政变爆发后,李隆基入主东宫,旋即把张暐召至身边,让他担任东宫官吏,不久又将其擢为侍御史,稍后又拜为御史中丞。李隆基登基后,为防范太平公主,特意将张暐调任右羽林将军,把一部分禁军兵权交给了他。
既为天子故旧,如今又手握禁军,可见张暐在玄宗心目中的分量非同一般。刘幽求正是看上了这点,才邀他入伙共谋大事。
作为凭借政变起家的人,刘幽求在这方面自然是轻车熟路的,于是他很快就和张暐制订了一个完整的计划。一切就绪后,张暐立刻去向玄宗请示,说:“窦怀贞、崔湜、岑羲等人都是太平公主一手提拔的,如今他们利用宰相的权力日夜密谋,事态看来已经非常严重了。古人说,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如不及早打算,一旦他们先发制人,陛下和上皇恐怕都会有危险。臣以为,应该立即采取行动将他们诛杀!刘幽求与臣已计划停当,臣既然职典禁兵,自当为陛下赴汤蹈火,视死如归!如今,只等陛下一声号令,臣等即刻动手。”
李隆基知道,自己和太平公主的矛盾已经发展到不共戴天的地步了,所以迟早会有刀兵相见的一天。与其坐等这一天的来临,让自己陷入被动,还不如主动出击,先下手为强!尽管李隆基也知道目前的各种准备还不是很充分,但是多等一天,磨刀霍霍的太平公主势必会向自己逼近一步,危险就会加重一分,既然如此,那就只好放手一搏了!
正是居于这样的考虑,所以张暐话音刚落,李隆基深以为然,当即表示赞同,并且仔细地叮嘱了一番,告诉他事关重大,务必严守秘密,千万不能走漏消息。
然而,让李隆基做梦也没有想到的是——自己一贯信任的这个张暐,居然是一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人。
他让张暐严守保密原则,可张暐竟然一转身就把消息泄露了。
史书没有明确记载张暐是在什么情况下走漏消息的,只说他把政变计划泄露给了一个叫邓光宾的侍御史。根据张暐的从政经历,这个邓光宾很可能是他过去的同事。而且从张暐疏阔豪爽,喜欢呼朋引伴、聚会饮酒的习性来看,他很可能是在某次私人聚会上,因酒酣耳热而口吐真言,把这件天大的事情给说漏嘴了。
当李隆基得知计划泄露时,震惊得目瞪口呆,半天回不过神来。
此事岂是儿戏?
多一个人知道这件事,就意味着多一分失败的可能!
太平公主的党羽遍布朝廷内外,天知道这个邓光宾的屁股坐在哪一边?就算他坐在自己这一边,可天知道他还会把这个绝密计划透露给多少人?如果太平公主知道了这个计划,岂不是给她送上了一个废黜自己的借口?
呆立半晌之后,李隆基知道,他自己现在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举报。
是的,举报。只有主动把刘幽求和张暐交出去,才能洗脱干系,证明自己的清白。
尽管这两个人是自己一直倚重的左膀右臂,可到了这个时候,李隆基也不得不壮士断腕了。而且,恰恰是把自己的心腹交出去,才能让太上皇和太平公主相信自己,或者至少让他们无话可说。
对不住了,两位兄弟,朕当尽力保你们一条命,但朕实在是保不住你们的富贵和前程了。如果你们能够活到朕乾纲独断的那一天,朕一定不会亏待你们!
随后,李隆基立刻赶在太上皇和太平公主尚未得知消息之时,呈上了一道奏章给李旦,一五一十地交代了刘、张二人企图动用武力对付太平公主的整个计划。
先天元年(公元712年)八月十九日,太上皇李旦下令,将刘幽求、张暐、邓光宾全部逮捕下狱。主管官员审讯后上奏:“刘幽求等人离间皇上的骨肉亲情,按律当斩!”李隆基立刻出面向太上皇求情,说刘幽求在拥立睿宗即位的政变中立过大功,请免他一死。李旦最后接受了李隆基的请求,将斩刑改为流刑。
八月二十六日,刘幽求被流放封州(今广东封开县),张暐流放峰州(今越南永安县),邓光宾流放绣州(今广西桂平市)。
当这个胎死腹中的政变计划被彻底曝光后,太平公主及其党羽无不恨得咬牙切齿。崔湜立即致信广州都督周利贞(就是当年被崔湜引荐给武三思,出面残杀五大臣的那个人),让他暗中除掉刘幽求。
然而,有道是吉人自有天相,刘幽求有一个好友叫王晙,当时正在桂州(今广西桂林市)担任都督,他不知从什么渠道获知了崔湜的阴谋,便强行将刘幽求扣在了桂州,不让他前往贬所。
周利贞闻讯大怒,频频发出公函,要求王晙放人,同时崔湜也一再向王晙施压,但王晙始终置若罔闻。刘幽求担心连累朋友,说:“你一意抗拒当权宰相,保护一个被流放的人,恐怕不仅不能保全我,而且还会连累你自己。”极力表示要前往封州。王晙不以为然地说:“你犯的又不是连朋友都要跟你绝交的罪,我就算因此受牵连,也绝无怨恨。”最后还是坚持不肯放行,刘幽求就此逃过一死。
这场“出师未捷身先死”的未遂政变对李隆基而言无疑是一场始料未及的政治灾难,也是他自出道以来遭受的最惨重的一次失败。
尽管他万分惊险地躲过了被废黜的命运,可却被迫自毁长城,亲手斩断了自己的左膀右臂,使自己原本就很有限的势力再次受到了严重削弱。此外,这起打草惊蛇的事件也等于过早地暴露了李隆基的政治意图,让太平公主及其党羽的警惕心得到了空前加强,甚至促使他们加快了全面反击的步伐。
如果说,此前太平公主更多的只是考虑如何废黜李隆基,还并不打算杀他的话,那么经过这次事件之后,她无疑已经下定了置李隆基于死地的决心。
所有这一切,无不让李隆基变得十分被动。
在李隆基与太平公主即将展开的巅峰对决中,他未及出手已经先丢一分,明显处于极端不利的态势。相形之下,太平公主步步为营,稳扎稳打,赢面正在变得越来越大……
先天元年深秋,望着太极宫中无凭无依随风飘舞的片片落叶,李隆基的心中充满了难以言表的萧瑟和苍凉。
秋天的大风猛然掠过脸庞,让他感到了一丝寒意。
天冷了。
一个肃杀的季节就要来了。
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从李隆基发动唐隆政变,到当上太子,再到登基为帝,他身边的主要谋臣先后有刘幽求、崔日用、姚崇、宋璟、张说、郭元振等人。这些人都曾经入阁拜相,在李隆基走向皇帝宝座的道路上披荆斩棘,为其最终登上权力巅峰发挥了不可小觑的作用。然而,也是在这一路上,李隆基与太平公主的政治博弈越演越烈,于是这些元勋功臣一个个相继落马,全部被罢去相职,多数还被逐出了朝廷。
其中,崔日用最早被贬为荆州长史;接着是姚崇和宋璟,被贬为地方刺史;然后是张说和郭元振,张被罢为尚书左丞,贬至东都,郭被罢为吏部尚书,后转兵部尚书;最后是刘幽求,下场最为不堪,被剥夺一切职务,披枷戴锁流放岭南。
在太平一党看来,当这些人被一个个清除出权力中枢之后,李隆基就只能算是一个光杆司令了。
然而,事实并不像太平一党所想象的那样。
李隆基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在上述那些众所周知的谋臣之外,李隆基身边一直隐藏着一个得力心腹,只因此人入仕很晚,资历较浅,而且刻意表现得非常低调,所以并不为人所熟知,自然也就没有引起太平一党的警觉。
这个人就是时任中书侍郎的王琚。
跟朝中一般的官员比起来,王琚的人生显得颇有传奇色彩。
他是怀州河内(今河南沁阳市)人,少时即为孤儿,但是人很聪明,富有才略,喜欢术数炼丹之学。他有一个叔父在武周时期官至凤阁侍郎,王琚估计是得到了这个叔父的照顾和荐引,所以在神龙初年进入东都,与中宗驸马王同皎交往,颇受器重,渐渐成了王同皎的密友。
当时,武三思擅权乱政,极力打压异己,尤其是对五大臣进行了残酷的打击迫害。作为神龙政变的功臣之一,王同皎自然是感到义愤填膺,故时常与王琚等一帮好友在私下里议论朝政,甚至谈起了刺杀武三思的计划。王琚闻言,欣表赞同。但是,让王琚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他们还没来得及动手,王同皎就被宋之问兄弟出卖了,旋即被斩首,家产抄没。王琚担心受到株连,赶紧逃亡到了江都(今江苏扬州市),从此隐姓埋名,在一个富商家里做了教书先生。
可王琚毕竟是一个见过世面的人,其言谈举止自然与常人不同。那个富商观察了他一段时间,知道此人来历不凡,日后很可能会发达,于是
便将女儿嫁给了他,并且送给了他一笔相当可观的财产。
在富商家里当了几年上门女婿后,帝国政坛再度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唐隆政变爆发,睿宗李旦登基,临淄王李隆基入主东宫,原来的朝廷高官纷纷落马,帝国朝堂开始了新一轮的大洗牌。王琚意识到自己翻身的机会来了,立刻决定入朝求官。他把这个激动人心的想法告诉了老丈人。老丈人大喜过望,马上给了他一笔丰厚的盘缠,让他即刻启程赴京。
王琚来到长安的时候�
�太子李隆基正与太平公主斗得不可开交。王琚对当时的政局作了一番深入的分析之后,决定把宝押在太子身上。
然而,此时的王琚只是一介布衣,他凭什么攀上堂堂的皇太子呢?不要说想获得太子垂青,就算见上太子一面,恐怕也是难如登天。
不过王琚是个聪明人。他当然知道,要是没有一个够分量的人引荐,自己是不可能鲤鱼跳龙门的。
王琚很快就找到了一个能够帮助他实现梦想的人。
他就是宝昌寺的和尚普润。
普润曾在唐隆政变中立功,此时已被朝廷授予三品待遇,享有自由出入东宫之权,是一个政治地位非常高的和尚,只要有他的引荐,王琚相信自己一定可以平步青云。
随后,王琚利用自己从江都带来的那笔盘缠开路,很快就成了宝昌寺的大施主,因而自然就成了方丈普润的常客。
当然,钱不是万能的。它也许能帮你叩开机遇的大门,但最终能否登堂入室,还要看你的能力和本事。但因为王琚对阴阳术数极为精通,在与普润的交往中,“说以天时人事,历然可观”(《旧唐书·王琚传》),所以很快就被普润视为高人,并引为知己。不久,普润就向太子郑重推荐了王琚。李隆基听说后,虽然表现出了一副很惊异的样子,但内心对这种阴阳术数的小道其实是不以为然的。因此他没有兴趣见王琚,只是看在普润的面子上,赏给了王琚一个诸暨主簿(相当于县委办主任)的小官。
王琚满怀信心地在客栈中等了好多天,最后没有等到太子约见的邀请,只接到了一张毫无诱惑力的任命状。
诸暨主簿?
看着那张轻飘飘的任命状,王琚不禁哑然失笑。
如果我王琚是这么容易打发的,那我当初就不会来了。
如果是一般人,走到这一步基本上就没辙了。要么带着满腹牢骚到诸暨去上任,要么怀着满腔失落乖乖地打道回府。总之,想要依靠一点小聪明在一夜之间飞黄腾达,基本上是白日做梦。
然而,人生是很奇妙的。有时候幸运之神的降临,往往只是因为你多看了一眼,多想了一下,多走了一步。换言之,在人生的某一些特殊时刻,成功与失败往往只在一念之间。
此刻,当王琚再次翻看着手中的任命状时,心中忽然电光一闪,原本毫无希望的人生刹那间云开雾散,柳暗花明。
就在这个瞬间,王琚感觉自己手中握着的,已经不再是一份苍白的任命状,而是一张金光闪闪的邀请函。
王琚立刻站起身来,昂首挺胸地走出了客栈。
他大踏步向东宫走去,同时也大踏步向他后半生的功名利禄和荣华富贵走去。
第一眼见到王琚的时候,东宫的接待宦官就感觉极度不爽。因为平常那些得了官职前来向太子拜谢的人,一个个都是满脸堆笑,毕恭毕敬的,除了不停地点头作揖之外,还一个劲地塞红包。可眼前这个不知从哪个山沟里跑出来的愣头青,非但一点表示都没有,还摆出一副趾高气扬、牛皮哄哄的模样,真他娘的不知天高地厚!看太子赏给他的官儿,也就是个小得不能再小的“诸暨主簿”,要是封他一个刺史,这小子还不把尾巴翘到东宫的屋顶上?
宦官不情不愿地把王琚领到了太子所在的内殿,然后瓮声瓮气地说了一句:“请先生自重,殿下就在帘内。”
没想到宦官话音未落,王琚忽然两眼一翻,提着嗓门说:“谁是殿下?当今天下不是只有太平公主一人吗?”
宦官一听,差一点没背过气去。
见过无知和狂妄的,就是没见过如此无知加狂妄的!
宦官刚想发作,就听见太子的声音从帘内传了出来,传王琚即刻上殿进见。宦官无奈,只好忍着怒气掀开帘子,看着王琚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心里把他的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了一遍。
其实宦官并不知道,王琚是故意做这一番表演的。
假如嫌“诸暨主簿”的官小而不来拜谢,王琚就绝对没有机会见到太子;而假如王琚不用这种另类的方式引起太子注意,太子也绝对没有兴趣见他。所以,同样一张任命状,在别人眼里可能只是一根弃之可惜,嚼之无味的鸡肋,可在王琚看来,却是一块可以改变命运的敲门砖。这就叫化腐朽为神奇。
说到底,王琚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能耐。他只不过是在即将放弃的最后一个瞬间,比别人多看了一眼,多想了一下,多走了一步。
仅此而已。
当王琚走进内殿的时候,李隆基迅速打量了他一下,然后示意他在下首落座。
李隆基知道,这个人今天绝不是来拜谢的。
王琚也不客气,大大咧咧地往榻上一坐,果然只字不提拜谢一事,而是直直地盯着太子的眼睛,说:“殿下,您虽然铲除凶顽,为帝国立下大功,可您是否知道,您现在的处境已经危在旦夕?”
李隆基深长地瞥了王琚一眼。
尽管他心里对这个不知轻重,一再口出狂言的人也有几分反感,但不可否认的是,这个“狂人”也让李隆基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因为在这个世界上,循规蹈矩之辈遍地都是,而特立独行之人则只能间或一睹。尤其对李隆基来说,每天眼中所见多是谄媚的笑脸,耳中所听多为阿谀的言辞,他早已麻木不堪,厌倦已极了。所以,冷不丁冒出一个如此生猛的人,李隆基自然会感到眼前一亮。先不说这个家伙肚子里有没有料,光凭这份与众不同的勇气,就足以让人刮目相看了。
李隆基饶有兴味地迎着王琚的目光,缓缓地说:“不知先生有何见教,寡人愿闻其详。”
终于等到这一刻了!
在长安待了这么长时间,花了那么多金钱和心思,王琚终于等到了这么一个开口说话的机会。
他强抑着心头的激动和喜悦,用一种不紧不慢的语气说道:“韦庶人智识浅短,叛逆弑君,人心不服,所以殿下杀她易如反掌;可太平公主却是则天皇后的女儿,为人凶狡无比,且屡立大功,朝中大臣多为她的党羽,如此种种,令微臣不得不替殿下感到忧惧啊!”
很显然,这番话很多人会讲,但是他们却不敢讲或者不愿意讲。如今,一个素昧平生的人居然敢在第一次与李隆基见面的时候就把这一切和盘托出,这无疑是需要一定的智慧和胆识的。李隆基猛然意识到——倘若真的把这个叫王琚的人打发到诸暨去当小吏,那无疑是一种损失。值此用人之际,如果把这个人留在身边,日后定然会大有用处。
思虑及此,李隆基的脸上迅速露出一个真诚而亲切的笑容:“来,先生,请上坐!”一边说一边立起身来,恭恭敬敬地延请王琚同榻而坐。接下来的对话就完全不必客套了。虽然双方的身份和地位相距悬殊,但是却都有一种一见如故,相知恨晚之感。
就在同一张坐榻上,王琚和太子进行了一番推心置腹的促膝长谈。当王琚彻底剖析了当前的局势,并且发自内心地表明了他对太子处境的深切忧思之后,李隆基的眼中顿时泪光闪动。
应该说,这并不完全是一种笼络人心的作秀和矫情。因为自从成为万众瞩目的帝国储君以来,李隆基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要受到所有人的关注,同时还要受到太平公主耳目的监视,长时间的压抑已经让他不堪重负,所以,当一个没有利害关系的人突然像真正的朋友一样和他坦诚相见时,李隆基内心潜藏已久的痛苦、压力和担忧自然会不可遏止地宣泄出来。
李隆基毫不掩饰地长叹道:“皇上仁孝,如今同胞手足又只剩下太平公主一人,要对付她,就必然要伤害皇上的感情;不对付她,祸患却又一天天加深。身为人臣,身为人子,寡人深感焦虑,却又计无可出啊……”
“天子的孝跟平民不同,当以宗庙社稷为重!”王琚斩钉截铁地说,“汉朝时的盖长公主是汉昭帝的姐姐,一手把昭帝带大,一旦犯罪,照样诛杀!有志于担当天下的人,又岂能事事顾全小节?”
李隆基沉吟良久,紧蹙的眉头逐渐舒展开来。接着,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忽然笑着问王琚:“先生会不会什么小把戏,可以掩藏行迹,从此长久留在寡人身边?”
王琚心领神会地笑了:“有。微臣炼丹制药的本事,不逊于方士;插科打诨的能耐,不亚于优伶。”
二人对视一眼,同时发出朗声大笑。
很明显,李隆基的用意是要让王琚以东宫“弄臣”的面目出现在世人面前,以此消除政敌的警惕。
事后来看,李隆基此举可谓深谋远虑。
因为刘幽求事件后,当太平公主自以为已经把李隆基身边的得力干将都剪除殆尽的时候,她并没有料到,李隆基身边居然还藏着一个有胆有识、有勇有谋的狠角儿。
就是从这一天开始,王琚完成了他人生中最漂亮的一次华丽的转身,从默默无闻的一介布衣,一跃成为皇太子李隆基身边最重要的亲信之一。
面见太子次日,王琚就被任命为东宫内奉官兼崇文馆学士,不久又擢升为太子舍人(东宫副总管)。李隆基即位后,王琚随之青云直上,被授予中书侍郎之职,一举进入了帝国的权力中枢。
从先天元年秋天到第二年夏天,在长达半年多的时间里,大唐帝国的政坛上忽然变得风平浪静,玄宗和太平公主这两大政治势力似乎都没有什么太大的动作,仿佛一时间都收起了龇牙咧嘴的姿态,不约而同地变成了善男信女。
然而,明眼人都知道,这是假象。当你周围的空气变得越来越沉闷、黏稠,甚至凝滞不动的时候,就意味着一场猛烈的暴风雨就要来了。这是生活常识,同时,这也是一个政治常识。
在这个暑气蒸腾、燠热难当的夏天里,时任中书侍郎的王琚就比任何人都更敏锐地意识到了这一点。准确地说,他嗅到了变天的气息。
通过一段时间以来对各种情报的侦察、搜集、分析和判断,王琚基本上可以得出一个结论——就在这种貌似平静的表象之下,一场旨在推翻李隆基,进而另立天子的军事政变,已经在紧锣密鼓的策划之中了。
因为据可靠情报显示,太平公主已经收买了禁军的两位高级将领,左羽林大将军常元楷和右羽林将军李慈。
六月下旬的一天傍晚,当王琚再次接到耳目奏报,说常、李二人最近出入太平府邸的次数异常频繁时,王琚立刻意识到太平一党已经磨刀霍霍,随时有可能动手。
所以,无论如何必须说服天子先下手为强。
他随即吩咐下人备车,连夜进入了太极宫。
“事迫矣,不可不速发!”(《资治通鉴》卷二一○)这是王琚见到李隆基时说的第一句话,也是他深夜离宫时反复强调的最后一句话。
然而,令王琚百思不解并且万分忧虑的是——自始至终,天子李隆基都没有给他明确的答复。
他到底在想什么?
形势已经如此紧迫,天子到底还在顾虑什么?
巅峰对决
是的,李隆基还在顾虑。因为他缺乏自信。这一生中,他还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缺乏自信。原因来自两个方面——既有主观上的,也有客观上的。从主观上来讲,是因为李隆基现在的得失心比以前重了,重得太多了。
所谓屁股决定脑袋,位子决定思维,身份地位的巨大变化已经深刻改变了李隆基的心态。发动唐隆政变的时候,他只不过是一个默默无闻的亲王,挑战的对象则是临朝摄政、大权独揽的韦后,这就像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又像是一场赔率为1:N的赌博,赢了就能得到整个天下,输了也不过是赔上性命一条,所以李隆基才会无所顾忌,拼死一搏。
而现在的情形则与从前判若天渊。如今,李隆基已经是一个君临天下的皇帝,至少在形式上,他已经拥有了整个天下,现在让他押上一切跟太平公主赌,赢了得不到更多,输了则会丧失一切。在此情况下,李隆基当然会不可避免地生出投鼠忌器,患得患失之心。
以上是主观原因,至于客观原因,则是太平公主的势力太强大了。在即将进行的这场巅峰对决中,太平公主麾下可谓是兵强马壮。除了左仆射窦怀贞、侍中岑羲、中书令萧至忠、检校中书令崔湜、中书侍郎(兼同平章事)陆象先这五个宰相之外,还有太子少保薛稷、雍州长史新兴王李晋、左羽林大将军常元楷、右羽林将军李慈、左金吾将军李钦、中书舍人李猷、右散骑常侍贾膺福、鸿胪卿唐晙、政治和尚惠范等等。正所谓“宰相七人,五出其门;文武之臣,太半附之”!(《资治通鉴》卷二一○)
相形之下,李隆基这边的阵容就寒碜多了。宰相班子中,只有一个兵部尚书郭元振(这一年六月刚刚复相)是他的人,其他亲信是:中书侍郎王琚、岐王李范、薛王李业(李隆基即位后,两个弟弟主动把名字中的“隆”字去掉了)、龙武将军王毛仲、殿中少监姜皎、太仆少卿李令问、尚乘奉御王守一、内给事高力士、果毅李守德等。人数虽然也不少,但都是四品以下的小官吏,无论是手中掌握的职权,还是政治斗争的经验,和太平一党显然都没有可比性。
职是之故,李隆基不能不顾虑重重。
尤其是不久前刚刚发生的刘幽求事件,至今还让他心有余悸。那次失败,李隆基还可以通过丢卒保帅而及时化解危险,保住皇位,这一次要是再失手,就不可能再有什么转圜的余地了,等待他的只能是废黜和杀头的命运。
就是在上述主客观因素的共同作用下,李隆基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焦虑和彷徨之中。
面对天子一反常态,优柔寡断的表现,王琚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他绞尽脑汁地想了好几天,最后终于想到了一个办法。他立刻写了两封信,一封送给人在东都的尚书左丞张说,一封送给荆州长史崔日用。他在信中详细说明了当前朝中的严峻形势,并敦促张、崔二人劝天子赶紧动手,切不可坐以待毙。
张说接到王琚的信后,随即摘下身上的佩刀,命人赶赴京师,把刀呈给了天子。
除了这把刀之外,他一个字也没有说。但是李隆基很清楚,张说是在劝他做两件事:一、斩断亲情的束缚;二、以武力平定太平公主。
差不多与此同时,崔日用也火速从荆州赶回了长安。他即刻入宫面见李隆基,忧心忡忡地说:“太平公主随时可能发动政变,陛下您还等什么?您以前只是太子,要想摆平她就必须依靠计谋和武力,如今既已贵为天子,只要下一道诏书,还有谁敢不从?再拖延下去,万一逆党抢先动手,悔之何及啊!”
应该说,张说和崔日用在这个紧要关头站出来为李隆基打气,还是在很大程度上增强了他的信心。可崔日用的话却说得太过轻巧,要想摆平太平公主,岂是一道诏书就能办到的?当初把她放逐到了蒲州,她不是照样有能力遥控朝政吗?所以,除非不动手,一旦动手,就必须像张说所暗示的那样,用武力把太平公主及其党羽全部歼灭,只有这样才能一劳永逸地解决问题。
然而,诛杀自己的亲姑母,毕竟不是一个容易作出的决定。
问题倒不是在于李隆基直到此刻还在挂念姑侄亲情(早在唐隆政变后,李隆基和太平公主之间的亲情就已经名存实亡了),而是一旦对太平公主动武,太上皇李旦会作何反应?李隆基又将如何处理与父亲李旦的关系?如今李旦虽然已经退位,可军国大权仍然在他手里,假如他出手阻止李隆基,那李隆基该怎么办?
因此,关键的问题就在于——如果要对太平公主采取行动,就必然要把太上皇李旦考虑在内。换言之,万一李旦成为李隆基巩固皇权的障碍,李隆基势必也要对他采取非常手段。倘若真走到这一步,父子之间岂不是要反目成仇,刀兵相见?
这才是李隆基最大的顾虑。
于是李隆基坦言道:“贤卿所言极是,可朕还是担心惊动了太上皇。”(《资治通鉴》卷二一○)
崔日用不假思索地说:“天子之孝,在于安定天下。倘若奸人得志,则社稷崩溃形同废墟,到时候又要到哪里去尽孝?请陛下不要再犹豫了,只要先掌握禁军,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收捕逆党,臣相信,一定不会惊动上皇。”
崔日用这番建议看上去好像没什么新鲜之处,其实里头包含了一个至关重要的信息——夺取禁军兵权。进而言之,崔日用其实是在暗示李隆基——只要在捕杀太平一党的同时分兵控制太上皇,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形势已经发展到了这个地步,除此之外,李隆基还有别的办法吗?
没有了。所以他不得不下定了动手的决心。
为了加强自己的力量,李隆基没有让崔日用回荆州,而是当天就任命他为吏部侍郎,把他留在了身边。
既然决心已定,那么接下来就是如何行动了。为了做到知己知彼,李隆基决定策反太平公主身边的一个重要人物,以便掌握太平一党的具体动向和谋划内容。
李隆基锁定的这个人物就是崔湜。
之所以选择他,原因有三:
一、崔湜虽然是太平公主的人,但他毕竟曾经担任李隆基的东宫官吏,所以在场面上,李隆基和他还是颇有往来的。根据《旧唐书·崔湜传》记载,玄宗在身为太子期间,曾“数幸其第,恩意甚密”。由此可见,李隆基可能很早就想拉拢崔湜,否则也不会屡屡到他家做客,更不会有什么“恩意甚密”之说了;
二、崔湜有一个弟弟叫崔涤,非但和崔湜不是一个阵营,反而是李隆基这边的人。所以,李隆基想利用这层关系,让崔涤做通崔湜的思想工作;
三、众所周知,崔湜不仅是太平的死党,更是她的情人。有这种特殊身份,意味着崔湜就比窦怀贞、萧至忠等人更能获得太平公主的信任,从而就能掌握更多有价值的情报和信息。一旦将他策反,太平公主在李隆基面前将再无任何秘密可言。
所以,在李隆基与太平公主的这场巅峰对决中,崔湜就是一块对双方都至关重要的筹码。假如他反水,太平一党基本上就输定了。
然而,让李隆基大失所望的是——崔湜根本不买他的账。
当李隆基以皇帝之尊暗中向崔湜发出邀请的时候,崔湜表面上并没有拒绝,而是乖乖入宫来了。觐见李隆基之前,崔涤还特意把崔湜拉到一边,郑重其事地叮嘱他:“主上若有所问,不得有所隐也。”(《旧唐书·崔湜传》)但尽管如此,崔湜最终还是拒绝了李隆基的笼络。无论李隆基如何循循善诱,旁敲侧击,崔湜始终不为所动,三缄其口,搞得李隆基十分尴尬,最后只好悻悻作罢。
就在李隆基积极行动起来的同时,太平一党也加紧了密谋。
太平公主虽然号称“宰相七人,五出其门”,可她的阵营也并非铁板一块。就在她召集五位宰相商议废黜皇帝的计划时,窦怀贞、岑羲、萧至忠、崔湜四人皆踊跃发言,献计献策,唯独陆象先一直缄默不语,最后轮到他发言时,居然态度坚决地提出了反对意见。
其实太平公主很早就知道,这个陆象先和她根本不是一条心。此人在朝中,历来以“清净寡欲,言论高远”著称,从不介入党派斗争。他之所以能被太平公主举荐入相,是因为与崔湜私交不错,所以沾了崔湜的光。太平公主起初坚决不同意提拔他,无奈崔湜力荐,甚至以同进同退相要挟,太平公主才勉强同意。
所以太平公主很清楚,这个自命清高的家伙不可能为她所用。如今一碰到重要关头,这家伙果然就站出来唱反调了。
太平公主大为不悦地说:“当初三郎超越次序登基,就已经是废长立少,不合礼法了,其后又不顾姑侄之情,授意刘幽求和张暐对我下手,这又是重大的失德行为。如此种种,何故不能废黜?”
陆象先不顾崔湜频频抛来的眼色,仍然梗着脖子说:“既然因功而立,自然要因罪而废。公主认为他失德,在下却不认为他有罪,所以,恕在下不能从命。”
太平公主勃然大怒,当即站起身来拂袖而去。
有了这次教训,太平公主就学乖了,后来再次召集亲信密谋时,她便彻底抛开了陆象先,于是会议的效率大为提高,没几天就制定了两个对付李隆基的行动方案。
第一个方案是:派人暗杀。
太平公主很早就在李隆基身边安插了不少卧底,其中就有一个姓元的宫女。平时李隆基经常让御膳房熬制一种叫“赤箭粉”的补药,宫女元氏就是专门负责进奉汤药的。太平一党决定充分利用这条内线,让元氏在汤药中下毒,鸩杀李隆基。
这个方案由崔湜提供,并且由他监督执行,假如行动失败,立即执行第二个方案:发动政变。计划是兵分两路,一路由常元楷和李慈率领羽林军突入武德殿(玄宗举行朝会、批阅奏章的地方),诛杀李隆基;另一路由窦、岑、萧、崔四宰相率卫兵在南衙(中央各机关所在地)响应,控制帝国的政治中枢。
史书没有记载太平一党是否执行了第一个方案,但是根据事后的相关记载(元氏被法司逮捕审讯,并供认崔湜为主谋)来看,不管是未及行动还是行动失败,总之第一方案没有成功,所以太平公主决定执行第二方案。
政变时间定在先天二年七月初四。
太平公主自以为她的计划天衣无缝,可她绝对没有想到,这一切居然被另一个宰相魏知古全盘获悉了。而更让太平公主无法预料的是——这个原本在她和李隆基之间保持中立的人物,居然又在这生死攸关的重大时刻倒向了李隆基……
七月初一,宰相魏知古突然入宫,把太平一党准备于本月初四发动政变的消息告知了李隆基。
最后的时刻终于到来。
七月初三,李隆基向亲信发出了行动指令。首先,他命龙武将军王毛仲率三百余名万骑卫士埋伏在虔化门,同时发出一道敕书,紧急召见左羽林大将军常元楷和右羽林将军李慈。这两个禁军将领根本没有料到皇帝已经全盘掌握了他们的政变计划,所以毫无防备地进入太极宫,刚刚走到虔化门,立刻被埋伏在此的王毛仲砍杀。
解决掉这两个人,禁军就完全落入李隆基的手中了,行动已经成功了一半。随后,李隆基亲自出马,与王琚、王毛仲等十余个亲信率兵从武德殿一路冲进朝堂,迅速捕杀了萧至忠、岑羲、贾膺福、李猷等人。士兵逮捕崔湜后,没有当场砍杀,而是奉命将他关押了起来。太平一党中,要数“皇后阿奢”窦怀贞的反应最为敏捷,一见情形不妙,立刻抱头鼠窜,但是没跑多远就被追兵追上,窦怀贞走投无路,只好投水而死。
在铲除太平一党的同时,李隆基命宰相兼兵部尚书郭元振另率一路人马,直奔太上皇寝殿。
听到事变的消息时,李旦大惊失色,赶紧在几个宦官的簇拥下逃离寝殿,慌慌张张地跑上了承天门楼。李旦前脚刚刚上楼,郭元振后脚就率兵追到了。李旦满心以为郭元振是来护驾的,可还没等他探出城楼喊一些鼓励的话,郭元振就带着全副武装的士兵冲上了城楼。李旦看见郭元振径直走到他面前,然后面无表情地跪地启奏,说:“皇上奉太上皇诰命,诛杀窦怀贞等图谋作乱的逆党,今天只是遵照诰命执行,没有其他意图。”
诰命?
自己什么时候发布诛杀宰相的诰命了?
李旦脸上写满了惊愕,可他很快就明白过来了。
——这是政变,这是一场蓄谋已久的政变!三郎的目的就是要铲除太平,同时迫使他李旦彻底放权!
尽管这场政变的爆发让李旦猝不及防,但是今天发生的一切其实早在他的预料之中。
是的,自从被三郎和太平拥立的那一刻起,这一切就早已注定了。
惊魂未定的李旦来不及做更多思考,马上在郭元振的“保护”之下发布了一道诰命,宣布窦怀贞等人阴谋作乱,罪大恶极,已被皇帝依法诛杀;同时宣布大赦天下,唯参与逆乱的亲党一概不赦。
七月初四,亦即事变次日,李旦颁下了他一生中的最后一道诰命,宣布自即日起,“军国政刑,一皆取皇帝处分。朕方无为养志,以遂素心”(《资治通鉴》卷二一○)。同日,李旦由太极殿移居百福殿,从此淡出权力中心,也彻底淡出了满朝文武和帝国臣民的视线。
太平公主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她会败得这么惨!
她原本以为一切都在她的掌控之中,李隆基也不过是她砧板上的鱼肉;她原本以为帝国的最高权力已经唾手可得,她马上就能拥有一个像母亲武曌那样的辉煌人生……可是,残酷的现实却一举粉碎了她的所有梦想。
此时此刻,她不再是那个呼风唤雨、不可一世的镇国太平公主,不再是那个貌似强大的势力集团的领袖,而是一个孤家寡人,一个输光了家当的赌徒,一个被命运之神一脚踢开的弃妇!
太平公主无法面对这样的事实。
她仓皇逃出长安,躲进了终南山的一座寺院,在那里整整躲了三天三夜。
她满怀困惑、满腹冤屈、满心愤恨地向佛菩萨发出质问,发出呼告,发出祈求,可佛菩萨始终庄严而慈悲地沉默着。
第三天的傍晚,夕阳将落未落之际,太平公主登上了寺院旁边的一座悬崖。
她面朝长安良久伫立。
猎猎山风鼓起她的衣袂裙裾,让她远远看去就像是一面孤独而绝望的旗帜。
兀立在万仞绝壁之上,置身于寥廓苍茫的天地之间,太平公主生平第一次感到了自己的脆弱和渺小……
直到最后一只归巢的倦鸟从她头顶缓缓掠过,直到天边的残阳燃尽了它的最后一点亮光,太平公主才木然转身,默默地向来路走去。
次日,太平公主回到长安。一迈进府门,皇帝的赐死诏书就到了。
这就是结局吗?
是的,这就是结局。
当太平公主把头伸进白绢的一刹那,她仿佛看见母亲武曌正在不远处对她微笑。母亲的身上沐浴着一片圣洁的光芒。这片光芒是如此安详而又如此温暖,以致太平公主感觉自己很快就在这片白光中彻底融化了……
太平公主自缢身亡的当天,除薛崇简外,其他几个儿子,连同所有党羽全部被朝廷诛杀。薛崇简虽是太平公主长子,但他的政治队列不在母亲那边,且因数次劝谏母亲不要与皇帝为敌而遭到鞭挞,所以官职爵位仍然保留,并赐姓李。
随后,朝廷抄没太平公主的家产,发现奇珍异宝堆积如山,丝毫不亚于皇宫。此外,“厩牧羊马,田园息钱,收之数年不尽”(《资治通鉴》卷二一○)。投水而死的窦怀贞仍遭“戮尸”之刑,并被改姓为“毒”;参与谋反的宗室亲王李晋被判斩首,改姓为“厉”。
太平一党中,唯独被赦免死罪的是太平的两个男宠崔湜和卢藏用,二人分别被流放窦州(今广东信宜市)和泷州(今广东罗定市)。
崔湜暗自庆幸自己福大命大,居然又一次从灭顶之灾中死里逃生。尽管他颇为后悔当初没有接受皇帝的笼络,以致落到了今天这步田地,但是相对于窦怀贞、萧至忠等人而言,崔湜还是有理由感到庆幸——毕竟皇帝对他网开一面,留了他一条命。
仅凭这一点,崔湜就相信自己很快便会东山再起。
他慢慢悠悠地走上了贬谪之路,信心满满地期待着再次被朝廷召回的消息。
可崔湜错了。
这一次,他不会再那么走运了。就在他被贬出长安不久,宫女元氏在有司的审讯下招供,称崔湜就是企图鸩杀皇帝的首谋。有司立即上奏,李隆基勃然大怒,马上追发了一道诏书,将刚刚走到荆州的崔湜就地赐死。
紧随这场流血政变之后,李隆基又着手对朝廷进行了全面的清理整肃——文武百官中,凡是曾获太平公主青睐者皆遭贬降,而原本受她排挤的则全部得到升迁,整个换血行动一直持续到这年年底仍然没有停止。(《资治通鉴》卷二一○)
经过一场又一场惊心动魄的政治博弈,经过一轮又一轮鲜血和死亡的洗礼,一个妇人干政、皇权旁落的时代终于落下了帷幕。如果从公元664年武曌垂帘听政算起,到公元713年太平公主覆灭为止,大唐帝国在这个“牝鸡司晨”的巨大梦魇中已经跌跌撞撞地行走了半个世纪之久。尽管这段混乱无序、阴盛阳衰的历史并未导致帝国走向没落,但是中枢政治的频繁动荡却使这个原本生机勃勃的王朝一度丧失了动力和方向,只能在混沌和迷茫中徘徊蹉跌,踯躅不前……
如今,无论是病弱的高宗李治,昏聩的中宗李显,淡泊的睿宗李旦,还是铁腕无情的武曌,野心勃勃的韦后,权倾朝野的太平公主,都已经从帝国的政治舞台上一一消失,唯独剩下一个天赋异禀、雄才大略的年轻帝王,正踌躇满志地屹立在帝国的权力巅峰之上。
此时,年仅二十九岁的唐玄宗李隆基相信,在他的引领下,这个历经沧桑的百年帝国必将走出黑暗而漫长的历史隧道,迎来新时代的熠熠曙光!
是的,李隆基即将开创的这个时代,将是大唐三百年历史上最辉煌、最鼎盛的一页,也将是中国历史上最令后人心驰神往,追慕不已的一个黄金时代。
它的名字叫开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