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麋鹿(六)
“有也罢,没也好,你这毛病都得改改!”杨光义的声音继续从耳畔传来,听着令人很是不舒服,语调里却充满了坦如假包换的诚,“我辈既然是武将,既然拿起了刀枪搏出身,就不能见不得血。否则,倒霉的就不是自己,还会牵连身边的人!”
牵连身边的人!
宁子明心脏轻轻抽搐了一下,脸上露出了几分痛楚。
杨光义的话显然有所指,他对此心知肚明。长时间并肩而战可以使二人之间的袍泽之谊越来越深,却无法令杨光义对常婉莹的倾慕减轻分毫。所以,只要发现他的行为有可能“危害”到常婉莹将来的安全,杨光义就会毫不客气地出言敲打。
“你也别嫌我啰嗦!”说了这么多,却始终得不到宁子明的回应,杨光义的声音越来越冷,“刘知远的确马上就要死了,可你的处境未必会比他活着时好多少。刘承佑是个什么玩意儿你也清楚,他连自家哥哥都能毫不犹豫地害死,即位之后,怎么可能容得下你?”
“什么,刘承训是刘承佑害死的?”这回,宁子明终于被他的话头勾起了兴趣,转过脸,惊诧地追问。
“不是刘承佑害死的,还能有谁?你后脑勺上挨了一铁锏都能活过来,刘承佑年龄比咱们大不了几岁,又从小练武,怎么可能被一场风寒就要了小命?”杨光义撇撇嘴,脸上没有丝毫对大汉国皇家的尊敬,“刘知远这辈子做过最糊涂的事情,就是在刘承训病重的时候,把汴梁留守的位置交给了刘承佑,却偏偏又不肯明说接下来让谁当太子。以刘承佑的胆大包天再加上郭允明的阴狠歹毒,他们两个手里还握着汴梁禁军的兵马大权,怎么可能会准许刘承训再还阳?随便买通个太医,在药方或者药料上做些手脚,就能让刘承训死得稀里糊涂!”
“这,这怎么可能?那,那可是他,一母同生的亲哥哥。你,你尽瞎猜!他,他怎么可能下得了手?”宁子明听得额头见汗,瞪圆了眼睛,大声反驳。
他见过人心的险恶,却拒绝相信人心居然险恶到如此地步。为了太子之位,连亲生哥哥都要下毒害死。如果换了他跟刘承佑易地而处,他宁愿永远放弃太子之位,甚至放弃自己的半条性命换回自家哥哥痊愈。
他自从昏迷中醒来之后,就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他比世间任何人都渴望着那份骨肉亲情。
“你这人,居然也好意思生在帝王家?”被宁子明无辜的眼神看得心里发虚,杨光义侧开头,继续撇嘴冷笑,“自古以来,为了当皇帝,连亲娘老子都照样杀,跟何况是亲哥哥?唐太宗还是千古明君呢,玄武门前,还不照样剁了自己的亲哥哥和亲弟弟?”
“可,可刘知远,刘知远毕竟还会回到汴梁。他,他麾下还有杨邠、王章、郭威和苏逢吉,大伙不可能都被蒙在鼓里!”明知道杨光义说得有可能是事实,宁子明依旧结结巴巴地反驳。虽然他的语气和声调,都越来越虚弱无力。
“不会被蒙在鼓里又能如何?”杨光义又耸耸肩,笑得愈发大声,“刘知远就俩儿子,已经死了一个了,还能把活着的也宰了为死去的报仇?要我看,刘知远之所以吐一次血就病入膏肓,恐怕十有八()九也是被刘承佑给气的。杀,下不了手。留,每次见到活着的这个,都会想起另外一个的死。每次都心如刀割。所以,还不如趁早闭上眼睛,一了百了!”
“我的确不像是帝王家出来的孩子!”宁子明轻轻叹了口气,同时在心里悄悄的嘀咕。
帝王是真龙天子,帝王的后代是龙子龙孙。龙是仙兽,当然不能以人类的感情衡量,当然不在乎骨肉相残。而他,却是个如假包换的凡夫俗子,现在是,过去可能也是。
“你看着吧,刘知远不死还好,他一死,天下马上就又要乱起来了!”杨光义的声音忽然转低,一边说,一边摇头叹气,“刘承佑那混账东西,也就窝里头横。他阿爷不死,勉强还能镇住符彦卿、李守贞和侯益这些王八蛋。他阿爷一死,恐怕连高行周都不肯再对大汉朝廷俯首帖耳了。唉,我估计啊,等不到刘知远下葬,就有人要举旗造反了!”
“啊?那,那常,常公呢,他会不会造反?或者,届时,届时,他,他会站在哪一边?”宁子明额头上汗珠滚滚,抬起手用力抹了一把,小声追问。
“我哪里知道啊!”杨光义也抬手抹了下额头,有气无力地回应。“师父的心思,我向来猜不到。你要想提前做些准备,不如去问韩大哥。他可比我聪明得多!”
“那就算了,问了又如何?”宁子明笑了笑,用力拨转了坐骑。
有些事,糊涂着恐怕比弄清楚更好。他的命是常克功从刘知远父子手里硬抢下来的,他与常婉莹两个私下里有白首之约。最近一段时间,他带虎翼军火字三个营头,一直在为常家东征西讨。即便不算上前朝二皇子这个扎眼的身份,他这辈子也早就跟常家脱不开干系了。所以,常克功的选择,就是他的选择,问清楚了也没用,只是让自己徒增烦恼而已。
怀着重重心事,他强打精神去整顿队伍,抚恤伤亡。手下的几个指挥使和都将们个个都是老行伍,发现自家主将神色不对,便不敢多过来烦他,按照各自的经验,倒也将各项事务处理得井井有条。
待韩重赟率领主力赶到,处置完了俘虏。大军退出战场,贴着太行山的西侧丘陵地带,迤逦向北开拔。沿途中,凡是看到那些胆敢负隅顽抗的堡寨,立刻强行扫灭。将匪首和大小头目枭首示众,将喽啰全部遣散回家。
太行山群匪几个月前刚刚吃过一场败仗,眼下最骁勇善战的内营兵马又被常思和刘崇两个人给堵在了井陉关一带无法出头,因此,留在外围的堡寨虽然数量不少,却谁都不是虎翼营的对手,直被杀得风声鹤唳,草木皆兵。而宁子明身为虎翼军中的一员大将,无论杀心够不够旺盛,也着实干掉了不少悍匪,立下了不少功劳。
这一日,刚刚结束了一场强度不大的战斗,宁子明正在亲兵的伺候下更换衣甲。忽然间,有个陌生面孔的百人将走上前来。先对着他深深施了个礼,然后举起手中的令箭,朗声说道:“启禀宁将军,我家宁参军奉命解递一批粮草辎重给虎翼军,已经到了四十里外的杨家岭,唯恐途中有闪失,有请韩将军或者是您派兵马前去接应!”
“宁参军,是宁,宁二叔么?他怎么来了?你稍等,我,我这就去,我亲自带兵去接他!”宁子明闻听,先是微微一愣,随即满脸狂喜。推开身边的亲信,立刻去召集兵马。
常思麾下只有两个姓宁的,一个就是他,另外一个自然是瓦岗二当家宁采臣。后者数月前奉命深入虎穴,让宁子明无时无刻不担着心。此刻忽然闻听宁二叔平安返回,还押着粮草辎重前来交割,怎么可能不亲自前去接应?
须臾之后,一个营头的弟兄集结完毕。宁子明抖动缰绳,带着大伙匆匆出发。一路上马不停蹄,很快,就看到了打着武胜军旗号的辎重车队。数以千计的大车,在旷野里围成了一个巨大的营盘。无数兵丁和民壮手持刀矛,立于大车之后,将临时营盘防备得泼水不透。
“也就是二叔,即便明知此处距离虎翼军已经不远,却仍然如此小心谨慎!”宁子明心中暗自赞叹了一声,主动拉住了坐骑,命令麾下的指挥使带着队伍原地下马休息,然后自己徒步进营拜见长辈。
没等走到中军帐门口,宁采臣已经主动迎了出来。远远地,就停稳脚步,肃立拱手,“卑职奉命为大军押运粮草,却劳宁将军亲自前来迎接,真是惭愧,惭愧!”
“二叔,您何必这么说?”宁子明闻听,心里立刻浮起了几分酸涩。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对方面前,屈膝下拜。“我这条命都是您给的,您如果觉得我哪里做得不妥当,打也好,骂也好,千万不要说这种生分的话,我,我真的承受不起!”
“孩子话!这是军中,咱们得先谈公事,再论私交!”宁采臣双手托住他的胳膊,大声驳斥。随即,侧过头,对着左右一干文武下属说道,“你们几个,也都别都愣着。赶紧去准备,等宁将军和他麾下的弟兄歇息好了,咱们立刻就继续赶路!早点把粮草辎重跟韩将军当面交割清楚,也好早点儿回潞州覆命!”
“是!”众文武下属不敢耽搁,答应着匆匆离去。
宁采臣这才松开了手,继续大声跟宁子明寒暄,“将军远道而来,想必也是累了。且进我的临时营帐内喝杯清茶解解乏,然后咱们立刻就可以出发。”
“二叔……”宁子明听了,心中好不适应。刚要再说上几句,猛然间,却看见宁采臣冲着自己接连眨了几下眼睛。已经到了嘴边上的话,立刻憋了回去。点点头,大步跟随对方走进了军帐。
到了此刻,四下已经再无第三双耳朵。宁采臣才彻底变回了原来的模样,拉着宁子明的手,低声解释道:“刚才不是二叔故意拿话挤兑你,乃是周围眼睛太多太杂。我这次主动请缨押运粮草前来,原本就不合规矩。所以在外人面前,就一定要装做公事公办的模样!”
“二叔,您刚才吓死我了!”宁子明闻听,心中的难过顿时烟消云散。抬起头,望着对方的眼睛低声回应,“我的姓氏是您给的,命也是您救的。如果连您都主动跟我疏远了,那我,我……”
说着话,他想起自己孤苦伶仃的事实,心中顿时又是一阵酸楚。
“别说这种傻话了,叔一直拿你当自己的孩子!只是,只是有时候,必须装得跟你关系远一些,才好替你多解决掉一些麻烦!”多日不见,宁采臣心里头,此刻也是波涛汹涌。然而,他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用极低的声音快速:“况且,你也不是没有亲人还活在世上,我这次北去替常克功行反间计,打听到一个消息,你,你父皇还活着。”
“什么?”宁子明如闻霹雳,被震得接连倒退出四五步,直到后背已经顶上了帐篷壁,才艰难地停了下来。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宁采臣,脸色苍白,身体摇摇欲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