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的倒下没有引起任何多余的涟漪——哪怕他在凡尘俗世中的地位是那样的重要, 若是他在今天能够更加谨慎一些, 不曾犯下这样严重的罪过, 也许再过上十几年他能走上总统的宝座。
但没有如果, 至少,在降临派的“现任”圣子(他们当然不会承认他是伪圣子)这里, 从来都不存在“如果”。
不得不说,与幼年时便在阴差阳错间逃离了降临派的加尔文不同, 约书亚·莱特的命运要更加幸运一些——当然如果愿意,你要可以将这种所谓的幸运称之为悲剧。
他是在加尔文“离开”后半年出生的。
是的,
在那个大雨的夜晚, 加尔文在无意间像是敲碎一颗鸡蛋那样敲碎了丹尼尔·莱特颅骨的时候,他的母亲罗莎腹中已经有了一枚茁壮生长的胚胎。
约书亚相当的顽强, 哪怕是在罗莎精神崩溃外加毒瘾一直发作的情况下也不曾离开母亲的子宫。
……至少罗莎是这么对外宣称的。但实际上这个孩子究竟从何而来, 已经没有任何能够说清。
约书亚是恰到好处的“福音”,他的存在无疑让罗莎,还有降临派的其他人看见了一丝希望。
在这样恶劣的情况下依然存活的他多少也称得上是一个奇迹。好吧,谁都知道这种奇迹跟罗莎的第一个儿子,生有羽翼的圣子加尔文比起来简直是不堪一击。但谁让当时的降临派发展势头相当不错呢?丹尼尔·莱特在那么短的时间里将一个邪门歪道,除了一个畸形儿之外别无长处的教派推广到大半个美国, 靠的也不仅仅只是他的巧舌如簧和廉价的心灵鸡汤演讲。他在脑袋被砸碎之前拉了不少聪明又狡猾的人入伙,而当你丢下固有思想,将一个已经更有了众多初步成员的教派当成商业项目来经营的时候,你真的很难不成功。
而且他们还有加尔文,那个畸形儿, 那畸形儿有着天使一般的面容,天使一般的羽翼,那个男童构成了降临派存在的基础。
以上这段话也许有些过于复杂,但实际上是相当简单的。
降临派需要奇迹,他们也需要天使。
所以约书亚出现了(降临派中的而有一些人甚至真的觉得这是更高层次的神明在冥冥之中给他们的恩赐)。
而且约书亚长得不错,他确实一个相当可爱的孩子,至少在人生的前两三年是这样。
他有着雪白的皮肤和卷卷的漂亮金发,还有一双清澈见底的淡蓝色的眼睛。他看上去很像是那种会应在婴儿尿布广告上的孩子,可爱,纯洁,甜蜜。
若他只是普通家庭里一对普通夫妇的孩子,他将会享受相当幸福的童年,也许还能通过拍照婴儿广告给自己的未来多赚一点零花钱。
但所有人都知道,在生命的最开始,约书亚这里便不存在“如果”。
为了维系巨大的利益,几乎分崩离析的降临派在丹尼尔·莱特被敲碎了脑袋后迅速地运作了起来。
约书亚成了新的圣子。
一切看上去都是那样的完美无缺,只除了他过于丑陋这一点。
是不是有点儿逻辑错误?他明明是一个可爱的孩子不是吗?
在约书亚还小的时候,他也有过同样的困惑。
照顾他的年轻保姆不止一次轻吻着他软软的小脸蛋,笑着称他为“小面包”。她说约书亚是她见过的最可爱的孩子——过了很久以后约书亚才明白原来那叫做善意的欺骗。
要知道,降临派毕竟拥有过真正的神迹,真正的天使。
他那未曾谋面的哥哥,圣子,光之子,伊勒。
……
回想起自己在身体极度衰弱的情况下看见的幻觉,约书亚的脸上忽然迸发出了明亮的光彩,心中更是溢满了令他感到胸腔都隐隐作痛的崇拜与喜悦。
“哥哥……”
他按着自己的胸口,发出了甜蜜的呼唤,病态苍白的颧骨上浮现出了一抹欢愉似的潮红。
“我要去见父亲。”
约书亚呢喃道,“我想与他分享这份浩瀚的喜悦。”
他的声音非常微弱,细小,但围绕在他身边的侍者们却绝不会错过他的哪怕一声喘息。
一名侍者匍匐着来到约书亚的脚边,他伸出手抓住了老人的尸体。就像是森林中身形庞大的蟒蛇拖走自己的猎物那般,他将那具尸体拖到了房间的另一边,每天都被手工清洗打磨的大理石让他的这个行为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伟大的光之子,愿您允许。”
那名侍者抬起头,狂热地望向约书亚。
“我允许。”
约书亚含含糊糊地支吾着。
更多的侍者膝行了过来,他们用自己的长袍将老人尸体曾经停留过的地方擦拭得反光。约书亚这才慢吞吞地朝前走去。
在他身后,之前拖走了老人尸体的侍者狂喜地脱下了老人身上的衣服和服饰,并且那些东西全部披挂在了自己的身上。停留在他身边的侍者短暂地停下了手中的工作,他们向那名幸运儿行礼,并且轻吻起他的手指和脚趾。
那个人是经过了圣子赐福的——
而与之相对的是那具尸体。无论他花了多少时间,耗费了多少精力才终于爬上现在的位置,在那些代表他身份地位的服饰被脱下来之后,他在这个世界,这个教派中的地位与权势便已化为齑粉。
他的尸体将会被很快地运走,而他死亡这件事情本身,将会在黑市上作为货物卖出——敌对的党派,或者是党内自身的竞争者都会很开心见到这么一位劲敌以极为不光彩的方式死去。
哦,“不光彩的方式”指的是什么?当你有了尸体和情报之后,很多有趣的场景便可以安排了。
很久以后……
对降临派进行研究的某位学者认为,这种残酷而冰冷运行机制也许就是降临派变得如此庞大,黑暗却又坚不可摧的原因。
哪怕是心智再坚强的人一旦进入其中,便会不由自主地被那种可怕的丛林法则所捕获。
要么是用尽一切方式向圣子表达自己的虔诚与衷心,以此得到些许宠爱和巨大的特权。
要么……就是沦落到弱肉强食的地狱中去,所有的一切将被周围的竞争者们剥夺一空,后者给人类带来的巨大恐惧与震慑,足以让人在不知不觉中失去对自己心智的控制。
不过在侍者之间涌动的暗流,还有那血腥的竞争的,都是约书亚毫不关心的凡尘琐事。
在这一刻,他心中只有去见“父亲”这一件事情——哦,是的,他其实也很爱他的母亲,毕竟那人的子宫中曾经诞生过他最爱的哥哥。但是他的母亲毕竟只是凡人,哪怕她曾经诞下了真正的天使,那些人类的原罪和污秽依然残留在她的身体里并且迷惑了她的心智。
想到母亲对哥哥那种无法掩饰的惧怕和厌恶,约书亚感觉到一阵微弱的心烦意乱。这是他作为篡位者和伪装者的原罪,无论经过多少次鞭挞和密室中的苦修都无法祛除。哪怕他拥有了一定程度的赐福,但他还是拥有那种软弱而虚伪的情感。
也许他应该想办法再延长一些苦修的时间。
约书亚一边想,一边在侍者的陪伴下缓慢地前行着,他身上的伤口,有一些又绽开了。那些擦伤和划痕其实已经相当严重,并不是普通的擦拭和清洗就能对付得了的。哪怕穿着最柔软最光滑的丝绸外袍,布料与伤口的摩擦依然会带来剧烈的疼痛,但也正是那种疼痛让约书亚感到了一阵安心。
疼痛永远让他感到安心。
约书亚的指尖微微发痒,他想要如同很多次那样,将自己的伤口一点一点地抠开,吮吸从自己体内涌出来的那些鲜血,感受着那仿佛要将神经都烧焦的剧烈疼痛。
负责照顾约书亚的高级长老们对于约书亚日益严重的自残行为其实是相当头痛的。他们用了各种办法,企图减缓他那种近乎疯狂的自我伤害。
但那些劝说往往收效甚微。可以说,若不是约书亚身上确实有某种神秘的力量,这个热衷于自我切割和自我伤害的年轻人早就应该死去了。
约书亚从来没有告诉过那些愚昧而丑陋的老家伙们他为什么会这么沉迷于血与伤口的真实原因。
实际上——
在那种剧痛中他总是可以看见白色的光。
光幕之后,是他未曾谋面的哥哥,他的天使的影子。
“咔——”
一扇又一扇的大门在他经过的时候缓缓打开。约书亚慢慢地回过了神,周围的一切重新回到了他的视野里。
想到马上要见到“父亲”,他身体里涌现出来的那种自残的**总算稍稍淡去了一些。
整座教堂的穹顶被挑得非常高,呈现出一种经过精心计算后的优美弧线,天花板的材质相当特殊,呈现出一种柔和的半透明状态,外界暴烈的阳光被过滤层柔软的乳白色光晕投射到建筑物的最下方。
而在建筑物的两侧,是带着强烈古典方位的椭圆形拱门,真丝制成的幔帐柔软地垂落下来,室外的景色……那些需要耗费大量人力物力维持盛放的花卉和青翠的草坪都变得朦朦胧胧的。大部分墙壁上都绘有金色的纹路——并非是又颜料亦或者是便宜的金箔组成,而是真正的黄金经过打磨后镶嵌在玉石板上拼成的图案。
若是绘画图样中有花朵(这是约书亚喜欢的元素),俺么花蕊应当是浑圆的珍珠,而花瓣由红宝石与翡翠,珊瑚等贵重宝石构成。
这座降临派的教堂异常恢弘而豪华。
不得不说,这座降临派的主教堂仿佛像是更久以前的建筑物——只要在那最蒙昧的时代,通过宗教摄取了大量财富的教会才有可能建造起这样恢弘而华美,几乎称得上是艺术品的建筑。
谁有能想到,在科技日益发展的现代社会,这样的建筑物却再一次重现了呢?数以亿计的贡金汇入降临派的账号,然后化为了教堂中华贵精美的砖墙。但仅仅只有金钱其实是不够的,这样的建筑在一片荒漠中拔地而起,需要的更多是虔诚和崇拜之心。
无数弯曲的回廊以苦修房所在的苦厅为中心,链接着教堂内部大大小小的房间与议事厅。若是在建筑物空中向下俯瞰,你会发现那些回廊与房间构成了一幅巨大的蔷薇花蕾的线条画。
当然,在另外一个角度看,那花蕾又像是人类的心脏。
但世俗中的一切都不是约书亚会在意的。
他强忍着切割自己的冲动,摇摇晃晃地在异常复杂的回廊里行走着,路过之处的侍者与修士们都敬畏地俯下了身子。
他们不吭一声,因为能够进入这座精美绝伦建筑物的人都是经过精挑细选的,他们就像是记住呼吸一样牢记着关于圣子的所有喜好和细节。
天生神经纤细又敏感的圣子厌恶嘈杂与声响,而更重要的是,他的脖子上一直挂着镣铐——据说那是他向神证明自己是其温顺羔羊的证明。
而那根镣铐的下方挂着的坠子会在他行走时发出微弱的铃声。没有人知道那铃声真正代表着什么,可约书亚却显得非常在意那个声音。一旦有太大的声音遮盖了那细小的铃声,发出声音之人便会引来约书亚的勃然大怒与厌弃。
在正常的社会里,约书亚的这种行为只会让人觉得他神智并不正常,但这里是降临教最核心的区域。
不要任何规定,不需要任何说明——约书亚经过的地方,人们将会俯身以表示敬畏,并竭尽所能地保持沉默。只有最得宠爱的人才有发出声音的特权,而不幸的是,那些人都只会在苦厅范围内活动。
而“父亲”的房间位于教堂的西方。
与喜好光线的约书亚不同,“父亲”更喜欢呆在阴暗而潮湿的地方。
考虑到他的头部曾经受过重伤,他因此而产生了许多奇怪的喜好也是可以理解的。约书亚按照“父亲”的要求,把他的房间设置在了地下。
整个房间都是由一种特殊的不反光的黑色材质构成,气温非常低。约书亚可以清楚地看见自己在呼吸时,空气中荡漾开微白的热气。
在房间的正中心是一座祭台,看上去非常陈旧而古朴,但依然带有神圣的气息。
“父亲”不允许除了约书亚之外的任何人靠近,因此当他一步一步走下台阶,没入黑暗的房间时,那些恭顺的侍者与修士们都停在了台阶的上方。
这里的气氛非常的安宁。
虽然光线昏暗却并不会让约书亚感到不适,恰恰相反,他相当喜欢“父亲”所在的这处地方。这般安静,幽暗而能冰冷,宛若坟墓一般令他身体里时不时躁动的血液安静下来。
“父亲,我来与你分享我的喜悦。”
约书亚慢慢地靠近了那个老人。
创立了降临派的那个男人曾经受过重伤,但在约书亚看来,对方并没有因为那严重的伤害变得衰弱。
相反,他看上去异常的年轻,与他在最初设立降临派时几乎差不太多。他的皮肤依旧光滑,眼神锐利而精明,他曾经的那些伙伴们都不得不面对命运赐予他们的啤酒肚,肥肉,脂肪肝还有发际线后移,可丹尼尔·莱特毫无疑问躲过了那厄运。
也许这正是神对于他做出的一切给与他的恩赐也说不定。他全身上下唯一的缺陷便只有他的后脑勺——曾经被加尔文砸碎的那个部位相当可怖地凹陷了下去。
不过介于房间内光线异常昏暗,那伤口并不容易看清,因此丹尼尔·莱特依旧是那个英俊而睿智的中年男人。
“你要与我分享怎样的喜悦?我可爱的孩子……”
丹尼尔·莱特端坐在房间中间一座黑色的祭台上,他偏过头,柔和地看向约书亚。
“哥哥……我的哥哥即将回归。”
想到自己的幻梦,约书亚因为激动而微微发抖。
那种甜美的喜悦又一次电流一般窜过他的全身。
“加尔文是神赐予我们这些可悲人类的唯一救赎,他自然会回归的,我的孩子,我早已告诉过你。”
丹尼尔·莱特咧开了嘴,他冲着约书亚低语道。
“我真开心。”约书亚将头靠在了丹尼尔的膝盖上。
“我终于可以结束这罪恶的行为了——我坐在属于哥哥的王座上,篡夺他神圣的光辉——我代替他说的每一个单词都是有罪的,大概正是因为这样,那些单词灼伤了我的舌头,令我感到如此痛苦。而每当我多替代他一天,我的所食的食物便是那般腐臭不堪,我喝下的美酒也宛若硫酸腐蚀我的内脏,我穿着的衣服,哪怕是最上等的丝绸也如同砂纸般粗糙……”
约书亚簌簌流下了眼泪,他的喉咙哽咽了。
“我想要得到救赎,父亲,你是知道的,我对他充满了诚挚的爱……”
“是的,你是我见过的最虔诚的孩子。你是伊勒最真诚的信徒。”
黑暗中传出了丹尼尔的低语。
约书亚觉得仿佛有人在轻轻地抚摸他,这让他感觉稍微好点了。
“我会得到救赎吗?父亲?”
他瑟瑟发抖地问道,心中腾起巨大的不安。
“他会的——”
丹尼尔道。
“哪怕是罪孽如此深重的我?”
“哪怕是罪孽深重的你——”
“哥哥会原谅我吗?”
“我想他会……”丹尼尔的声音愈发的沙哑,约书亚感觉自己仿佛快要被冻僵了,“他会惩罚你,但是他终将会原谅你。约书亚,没有人会忽视你为了他做的这一切。”
得到了丹尼尔的肯定之后,约书亚忽然觉得自己心中充满了那种纯净的快乐。
“但是,约书亚,我的孩子。”就在这个时候,丹尼尔忽然又开口了,“我也曾看见幻象——你的哥哥,你的神祗,加尔文,他的身边有一团阴影。”
“什么?!”
约书亚惨叫道。
“别紧张,这是正常的……魔鬼不会想要让神赐予我们的光回到人间,所以他会想办法迷惑他,将他带往迷宫和深渊。”不知不觉中,丹尼尔的语气仿佛变得古怪了起来,他那凹陷的头颅在昏暗的光线下变得有些扭曲,而他脸上的神色更是充满了神秘。
约书亚发现自己的手臂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约书亚,这便是你的使命了——你需要帮助你的哥哥回到正确的道路上来——你需要找到他,然后杀掉他身边的魔鬼。”
“我要找到他,然后杀掉魔鬼。”
约书亚喃喃自语道。
“你会因此而得到福报的。”
丹尼尔低语了一句。
然后他便沉默了。
约书亚跪坐在他的身边,他过了很久才缓慢地离开地下室——一出门,便有许多人惊慌地冲上来。
他们为约书亚披上了厚重的衣物,用滚烫的毛巾擦拭他的手脚与脸颊。
约书亚知道那是因为他们在害怕自己的肢体因为长时间的低温而坏死,但这些人类靠过来时的温度,还有呼吸的声音,都让他觉得异常的烦躁。
“卡拉长老呢——叫他过来——”
他抓着自己的头发尖叫道。
他有一项相当重要的工作要交给那个曾经的特工做。
后者曾经是cia派来潜入降临派作为间谍的顶尖特工,但在降临派里浸淫了数十年之后,那名曾经的顶尖特工终于走出了迷雾。
他现在已经是降临派非常重要的一份子——并非无可取代,但确实可以说得上相当重要。
有许多非常棘手的活儿,带着黑暗和血的活都需要用到他的能力。
但约书亚知道,比起暗杀和胁迫他人,卡拉还有一门更加精湛的技艺。
那个男人,非常擅长找人。
作者有话要说:吃药吃得觉得我已经快废了……这章之后会大改。
弟弟是个真正的自残m加病态兄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