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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一会儿,高个子的艾伯特牧师朝着孩子们走了过来。对于这个年纪的老人来说,他苦役算得上是英俊,他的背没有像是其他老人那样驼起来,也没有老年人特有的浑浊眼睛,嘴唇边上干干净净没有口水在反光。他的背脊挺直,就像是标枪一样,细密的皱纹像是一张网一样笼罩在他的脸上,外袍被仔细地浆洗过,远比乔治牧师的袍子整洁许多。
“乔治教友。”
他站在乔治的旁边,带着警告意味地叫了一声他的名字。乔治的嘴唇抖动了一下,就像是受到惊吓的肥老鼠一样迅速地往后退了一步。
艾伯特的身影勉强将乔治遮住了大半,不过伊莎可以感觉到,随着那种湿热恶心的目光的消失,在场的所有孩子都在无形中松了一口气。
“感谢光之子的荣光……你们是第四批来到这里的孩子,这很幸运,你们应当感到幸福因为这份运气显然也是天使对你们的偏爱。不过,恕我直言,在这种恩赐下,你们倒是更应该谨言慎行,切不可得意洋洋,切不可骄傲自大。你们必须认清楚自己的状况,你们……”
艾伯特牧师伸出一根手指,正好对准了伊莎的额头。
他薄薄的,没有血色的嘴唇一下一下开合着:“是没有经过挑拣后的粗品,采金人需要在河里肮脏污秽的河沙中淘洗大半个月才有可能得到一小块金子——而现在,你们中每一个人都有可能是那闪闪发亮的珍宝,当然,也可能是下贱的河沙。”
没有说一句脏话,但是所有的孩子都在艾伯特的这一番话后噤若寒蝉。
随后,艾伯特直直地看向了伊莎,他冷酷的眼睛闪现着嫌恶的火苗。
他飞快地转过头,在乔治的耳边低声开口:“……为什么一个红头发□□也会在选拔行列里?”
他恰到好处的声音刚好让伊莎得以听到这一句,伊莎的脸色在那一瞬间变得惨白。
伊莎的头发,若一定要严格评判的话,大概并没法达到圣童选拔的要求。跟其他孩子天然的白金色,金色头发比起来,她的头发在特定光线下会泛出一层淡淡的胡萝卜色。大概在长大以后,她的头发上那些不稳定的色素会逐渐加深,也许她会变成一个红发女郎……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在听到“红发□□”这个词之后伊莎能够坦然接受。
她剧烈地深呼吸着,眼睛毫不留情地瞪着艾伯特。
【若是他多说一句话——一句话!我就离开这里!我会把痰吐在他的脸上然后转身离开!]
她听到自己心里有一个声音暴躁地尖叫着……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甚至还有那么一点儿期待接下来艾伯特说出来的辱骂。
然而在这个时候,乔治牧师有些慌张地从怀里掏出了小本子,他的手指在指尖抿了一下,飞快地翻起了那些纸张,然后他将某页纸放在了艾伯特的眼前。
乔治牧师的话压得很低,伊莎只能听到“玛德琳”的声音。
艾伯特牧师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他在看向伊莎时,那种目光就像是在自己的浴缸里看到了蟾蜍。然而从那一刻之后,他并没有如伊莎所愿再说任何难听的话语。
他井井有条地带着孩子们去了三楼,为他们准备了房间,就像是一个真正的,称职的牧师一样。
伊莎和“面包”被分配在了一个房间里——这个房间远比她们在降临派姐妹之家里分到的那一间高级和舒适许多。门和家具都是用沉重的橡木制成的,墙壁雪白,上面钉着一尊极为精美的天使的十字架,在十字架的下方是一个小小的祈祷台,高度完全是按照孩童的身高定制的,地面上的软垫由高级乳胶制成,外面包裹着厚厚的,摸上去就像是人类皮肤一样的天鹅绒罩子,天花板上是金光闪闪的枝形灯,灯光非常明亮却也非常柔和,完全可以胜任不小的房间里所有的照明——哦,顺便说,这个房间没有阳台,没有窗户,只有四面坚实的,石制的墙壁,唯一的一扇门小而狭窄,同时间只能容许一个人进出,而那扇门的门轴出乎意料的粗糙,在走进那间房间时,若不是有牧师的帮忙,伊莎和“面包”甚至都没法推开那扇门。
尽管房间相当高级,它的新住客却并没有办法尽情的享受……两个小女孩都格外的紧张和拘束,尤其是“面包”,在进入房间后她便缩到了墙角,没有几分钟,伊莎就听到了被子下面传来了细细的,饱含恐惧的哭泣。
伊莎坐在祈祷台的前面,她的手指用力地抓揉着牧师分配给她们穿上的制服——就像是面粉袋一样宽松的白色长袍。
她犹豫了几秒钟,然后用手捂住了自己的耳朵,没有去理会哭到快要抽搐的“面包”。
她的姜黄色头发披散着落在她瘦弱的肩膀上。
伊莎看着白色布料上愈发显得有些发红的发色,在自己的心底不停地低喃。
【很快就会结束的……很快……】
她知道自己绝不会被那群人看重,无论是她的年龄还是外貌,对了,还有她早熟的个性——最后一点简直是那群牧师们的死穴,若不是碍于规则,大概几天前伊莎的眼珠就被他们直接挖出来了吧。
玛德琳的牺牲或许能让她在这个房间里入住那么一两个晚上,但是在真正的选拔开始之后,伊莎知道自己将会是第一个被淘汰的……而被淘汰以后,她就可以回家了,回到玛德琳的身边……
伊莎在自己的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地勾勒出玛德琳的面容,不是后来这个身披黑袍,宛若木乃伊一般的玛德琳,而是那个总是把自己喝得晕乎乎,眼影和口红糊了一脸,在深夜扑倒在她的床上吵醒她,强行在她脸上亲来亲去,大喊着“伊莎我的小宝贝儿”的玛德琳。
【对不起……对不起……我没办法……】
不知不觉中,伊莎也留下了眼泪。
不得不说,早熟的伊莎确实相当的聪明——若不是出了那个意外,一切都会按照那个计划继续下去。她会在一个星期后被送出这所荒漠中的教堂,玛德琳会对此大喊大叫哭泣上许多年,但是她会慢慢地从黑暗中走出去,像是她这样的孩子,总是懂得如何在恶劣的环境中生存下去。
可是,乔治牧师知道了“面包”的存在。
当天晚上,在那一顿丰盛的晚餐之后,鱼贯回房的孩子们中,没有“面包”的身影。
伊莎感到慌张极了,她不断地询问着“面包”的消息,却只能得到生活修女冷漠的回答——那个可爱的,面颊丰满宛若烤出来的面包一样的小女孩被牧师带走进行晚课的辅导。
伊莎的态度骤然变得格外恶劣,她因此而被关进了禁闭室。
当深夜她回到自己的房间时,“面包”已经回到了自己的床铺上。
只是,那个小女孩的脸上已经没有了任何的表情,她甚至已经不会哭泣了,伊莎心惊胆战地走了过去,她害怕躺在那里的“面包”已经死了——不过,当她看到“面包”时,却发现小女孩眼睛是睁着的。
仅仅只是这样而已。
那两颗瞳孔镶嵌在孩童幼稚的面颊上,没有灵魂,没有神智,只是两颗旧旧的玻璃珠,她的呼吸滚烫,小小的胸口缓慢地起伏着。
“面包”的制服换上了新的,不是她穿出房门的那一件。
淡淡的香味从制服粗糙的布料上散发出来,伊莎记起来这是一个“白狮”牌的洗衣粉的气味……玛德琳在没有加入降临派之前,每个周末会带着她去街角的洗衣店洗衣服。
洗衣店里总是充满了噪音,嗡嗡嗡,空气很温暖,洗涤剂的香气交织在一起,非常的浓郁。
玛德琳最喜欢“白狮”牌的洗衣粉,薰衣草味道的,刚洗完的衣服贴在脸上热乎乎的,可以冲淡那段时间玛德琳身上挥之不去的酒和廉价香水的气味。
……
伊莎剧烈地颤抖了起来,她不知道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哭了出来。她用手抚摸着“面包”的脸颊,强迫她坐起来。
“我们得离开这……我们得离开……这是不对的……莫丽顿老师告诉过我这种事情是不对的……”
她神经质地念叨着,在房间里来回转着圈。
“这不会结束,如果我们还待在这里的话……那群老□□不会放过你的……我们要逃跑!逃跑!”
随着伊莎的絮絮叨叨,“面包”的瞳孔中渐渐染上了一些光彩,就像是她不小心捡回了些许灵魂的碎片。
“妈妈……会……生气……”
她沙哑地开口,嘴角有肉眼可见的伤口。
那红色就像是烧热的烙铁一样恶狠狠地烫在伊莎的灵魂里。
她猛地跪在了地上——正好是十字架的前面——剧烈地呕吐了起来。
“面包”跌跌撞撞地从床上爬了起来,她惊恐地抓住了伊莎。
“伊莎?”
她小声的,恐惧地开口。
然后他看到了伊莎猛地回过头,苍白的脸上,她的眼睛里满是血丝,瞳孔像是烧热的煤炭一样亮。
“妈妈只是被被骗了……知道真相之后,她们才不会骂人……我们是好孩子,那些人才是坏人。”
伊莎急促地说道。
她在房里找了好几圈才找到了自己的鞋子,一双仅比袜子厚上那么一点儿的布鞋吗,这也是在入住房间时候牧师发给她们的,她们自己的鞋子已经被收走了。
她带着呆呆的“面包”,想办法取下了墙上的十字架,之后伊莎费劲全力地将门拉开了那么一点儿,她将十字架卡在了门缝里,将那扇门撬开了一道让人勉强能够钻出去的缝隙。
她让“面包”现行钻了出去,然后是她自己。
黑夜中的教堂内部就像是牛头人的迷宫一样错综复杂,伊莎用最快的速度拉着“面包”在走廊上放轻脚步奔跑着。
她们经过了一张又一张的画像,那上面都是“光之子”完美的面庞,名家绘制的画像是那样的生动,至少在夜里是这样,他们在画框里微笑着俯视两个孩子,苍白的脸突兀地浮现在黑暗中(画像中的他总是身穿黑袍),就像是一颗一颗被吊在半空中的死人的头颅。
“怦怦……怦怦……怦怦……”
伊莎的心从未跳得像是今天这样快过,月亮透过雕花栅栏射进窗户时在地上勾勒出了无数扭曲的影子。
在极度的紧张中,伊莎觉得那些影子似乎都像怪物一样扭曲了起来。
一分钟?两分钟?还是十多分钟?一个小时?
伊莎已经无法判断时间究竟过去了多久,总之在不断的奔跑中,她终于找到了记忆中通往室外的那扇大门……
妈妈——
她飞快地朝着那扇门跑了过去。
然后……
“咔……”
金色的,明亮到几乎让伊莎睁不开眼睛的光线骤亮起。
“你们在干什么?”
伊莎听到一个冷酷的声音在她的背后响了起来。
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咬破了自己的嘴唇,在这一秒钟,她口腔里的那种甜甜的腥味弥漫开了,变得格外浓郁。
伊莎慢吞吞地回过头,就像是快要没有电的脸颊机器人。
艾伯特牧师站在电灯开关的旁边,灰色的眼睛直直地凝视着她。
“你在干什么?伊莎?”
他又重复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