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碰我——”
加尔文下意识地躲开了那个人。
他的手猛然挥起, 一把将来人的手臂打开。
然而在那只手碰到加尔文的瞬间, 他听到见了一声凄惨的哀嚎。
那是数个声音重叠在一起, 揉碎了然后重新整合而成的声音, 仿佛汇集了这个世界上所有你能想到的痛苦和凄凉。
加尔文差点尖叫起来,他差一点都以为自己真的已经喊出了声。
但事实是, 他的灵魂已经被那种声音彻底的贯穿,就像是一根小虫子扎在了细长尖锐的银针上, 他全身僵硬,动弹不得。
当然,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要感谢那种僵硬, 不然他背上的翅膀大概会扑扇得让他像是一只濒死的鸟。
“哦,等等, 放轻松点伙计, 我没有恶意。”
那个人仿佛被吓了一跳,他举起了自己的手往后退了一步。
“我说了,你得离开我的地盘。你已经影响到路人了——”
紧接着他转过头,看向之前纠缠加尔文的那位猥琐的下三滥低吼道。
从后者的态度看来,他并没有跟加尔文听到同样的声音——他从最开始就像是个猥琐的小混混,而他离开的时候也是。
他连滚带爬地离开了, 看上去有点儿受惊吓,但加尔文看得出来,那家伙害怕的只是他身边的那个男人。
“你还好吗?”
随后加尔文脸色苍白地看见那人试探性地靠近他。
那是个年纪已经不轻的男人,介于中年的末尾和老年的初期,他有一张看上去非常符合人们对“好人”定义的脸, 眼睛是淡蓝色的,身材保持的也不错(至少对于他这个年纪的人来说是这样)。加尔文相信,如果是这个人在公路旁边竖起大拇指的话,人们应该会很愿意停下来让他搭上一段顺风车,毕竟他看上去确实毫无危险性。
但在加尔文的角度看来,面前这个微笑着的白人男子只能让他感觉到毛骨悚然。
他相信对方应该也不知道,在他的背后,几名女子正用鲜血淋漓的脸呆滞地凝视着他。
【呜呜呜……是我的错……】
【我的问题……是的,我的问题……对不起我不应该刺激你……】
【爸爸我好饿……】
……
最开始的尖叫,那种只有加尔文可以听见的可怕的地狱之声逐渐分离,放缓,最后变成了数道虚幻的声音在不停地重复和低喃。
“我的名字是大卫。”
那个男人自我介绍道,他非常老派地朝着加尔文伸出了手。
加尔文没有做出任何动作。
那些女人中有好几个看上去是墨西哥人,眼眶圆滚滚地鼓出来,眼皮是一种可怕的,肿胀到发亮的紫红色。
还有一个女人的嘴唇肿得像是香肠,下巴朝着另一边外去。
她的嘟囔含糊且急促,眼神空得像是面孔上的两个孔洞。
【我只是不小心从楼梯上摔下来了……对不起……是我的错……我会小心的……】
加尔文的额角渗出了一层薄薄的冷汗。
那些女人仿佛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死亡,她们依然被困在自己的噩梦之中。
那个男人带给她们的噩梦。
加尔文垂下眼帘,他的脸色异常难看。
他真希望自己能够看不见:看不见那些紧随在大卫背后的人影,那些颧骨和眼眶肿胀的女人,那些营养不良消瘦如同骷髅的孩童。
事到如今,加尔文已经不会再将那些可怕的幻影当成是自己因为精神崩溃而产生的臆想。他更愿意相信,那些人影(或者换句话来说,鬼魂),是面前这个男人在过去犯下的罪孽的影子与证据。
而在现实中,在见到加尔文没有理会他后,自称为大卫的老男人非常自然地收回了手,甚至还耸了耸肩,开了一个玩笑:“哇,我都忘记了,你们年轻人现在已经不流行这个了。”
在他耸肩的同时,一枚吊坠从他的领口滑落:那上面的圆形水晶下方是加尔文已经看到要吐的脸,极其美丽的男孩隔着十几年的时光面无表情地与加尔文对视着。
加尔文的瞳孔微缩,目光瞬间停留在了那枚吊坠上面。
大卫立刻就注意到了加尔文的目光,他咧开了嘴,微笑了一下。
“哦,是的,可能会让你有点惊讶,但我其实也是降临派的成员……不,跟刚才那个小混球不一样,我是真正的教徒。我真的抱歉,那家伙给你造成了困扰。”
大卫用那种矫揉造作的腔调说道。
“真正的教徒?”
加尔文轻声重复道。
“哦,刚才那家伙只是为了好处而加入的——你知道的,无论在多么纯洁的组织里也难免有渣滓混入其中。”大卫说道。
加尔文清楚地察觉到对方给观察着自己,那种目光并不比之前的小混混更让人舒服。他下意识地将自己的帽檐又压低了一点,拼命地控制着自己的情绪。
“……但请容许我分辩几句,真正的降临派教徒可不会像是刚才那家伙一样纠缠路人。我真的很抱歉。”
加尔文在帽檐下方挑了挑眉。
他没有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在降临派的底层人员这里看见这样熟悉的伎俩——在这之前他只在小镇上的不入流黑帮中看过他人这样行事。
若是加尔文猜得没错的话,刚才那名猥琐的男人与他面前这位道貌岸然的“真正的教徒”恐怕正是一对合作默契的搭档。在最开始的恶劣体验后,后者跳出来展示出一幅修养良好的模样,在这样惨烈的对比下,他们很容易便会让不明就里的人相信那番虚假的说辞。
也许有些低级教徒会非常恼人,但那只是例外。真正的降临派教徒都是正直而友好的人——
“先生,你看上去脸色有点糟糕,也许你会想到我家来喝点柠檬水?唔,请放心,我可以发誓我不是什么坏人,我就住在这个社区,而且我也确实想为刚才那位降临派的垃圾对你表示歉意……”
两名孩童骑着脚踏车掠过大卫的身旁,他们快活地冲着男人打了个招呼:“下午好,大卫先生——”
而大卫也笑眯眯地回应了他们:“莉兹,乔安娜,下午好,注意安全!”
两名孩童相互追逐着消失在了道路的尽头。
这个场面看上去是那么的温馨自然,而大卫说的那些话仿佛都是真的。
至少从表面上来看,大卫表现得完美无缺。加尔文有一种预感,面前的男人将会相当适应降临派,他不会在底层
教徒这个位置上待太久的。
汗水顺着加尔文隐藏的翅膀与背脊的缝隙流淌下来,大卫在回过头时,有些疑惑地多看了一眼加尔文。他仿佛在看加尔文的背。
“你的背上——”
他困扰,迷惑地打量着加尔文。
加尔文的身体晃了晃,那些女人在大卫看向他的时候也将脸转了过来。
她们身上飘来了浓厚的血腥味与腐臭味,像是无形的湿抹布一般捂上了加尔文的口鼻。加尔文差点儿摔倒在地,而大卫为了表演自己的友善,一把扶住了加尔文。
“唔——”
就在这一瞬间,加尔文觉得自己仿佛被人恶狠狠地打了一拳,而那拳头瞄准的是他的灵魂。
一些影像顺着大卫与加尔文皮肤接触的地方流淌进来,不,或者不应该用“流淌”而应该用“挤压”。
加尔文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接收到了那些可怕的场面。
殴打。
羞辱。
精神暴力。
**暴力。
嚎哭。
那些画面像是闪电一般在加尔文的脑海中不断的闪回。
“不是大卫……你不是大卫……”
加尔文的瞳孔倏然扩张,虹膜变成了非常细的圈隐藏在漆黑的瞳孔后面。
他脸上的表情在这一瞬间变得又木然又冰冷,就像是某种无机物构成的雕像。
大卫震惊地张大了嘴,那种浩瀚而巨大的恐惧感也把他捕获了——
而加尔文正看着这样的大卫,他的嘴唇轻轻翕合,发出了人工合成音一般的低喃。
“扎基厄斯·维卡里……这是你真正的名字,你出生在巴西对吗?你的第一任妻子是墨西哥人,她在墨西哥城里为你生了一个儿子但是你差点把她打死,她因为脑震荡进了医院后来没有再出来,你跟她母亲说那她自己摔下了楼梯……”
“什……什么……该死的你在说什么……”
大卫的脸上毫无血色。
在这一刻他所有的伪装:那些和蔼可亲,那些镇定自若,全部都变成了齑粉。
他的眼底浮现出了巨大的惊恐,他想要把手从加尔文身上抽回来,但他发现自己完全无法动弹。
那种难以形容的东西牢牢地将他困住了。
他感觉自己身体里有种非常重要,非常**的东西正在流失,那感觉就像是有人抚摸着他毫无防备的腹部,企图用手术刀切开他的肚子取出他的内脏一样。
“你想办法来到了美国,你的第二任妻子是个美国人,你控制住了她,迫使她以为一切都是自己的错……她在结婚前一切都好,但是之后她总是‘不小心摔下楼梯’或者‘撞到东西’……你带着孩子去了超市,但是你忘记了他……你把他放在了车里……之后你让那个女人……是叫克里斯对吗?你让克里斯说是自己的错……”
“我不知道……该死的,放开我,闭嘴……我不想听……”
“克里斯自杀了。”
加尔文继续说道。
“而你留在墨西哥的那个孩子因为无人照顾饿死了自己的房间,他的祖母在他饿死前一个星期死在了客厅的另一头……”
加尔文的眼神变得越来越可怕,越来越冰冷,那绝非是人类的眼神。
大卫,或者说扎基厄斯·维卡里在对上他眼睛的瞬间便被那种莫名的恐惧感所震慑。
他的裤子里忽然涌出一阵腥臭。
他在自己五十岁的第一年迎来了失禁。
但他甚至不知道这是怎么来的。
尿液顺着扎基厄斯的大腿一直滴落到他的脚腕,他的裤子因此紧紧地贴在了他的腿上。
加尔文忽然震颤了一下,他像是刚从一场漫长的梦境中醒过来。然后他一把推开了呆若木鸡的老人。
他惊恐地打量着在一瞬间变得衰老而怯懦,满身尿液的男人,嘴唇颤动,却几乎说不出话来。
那个人绝望地看着他,泪流满面。
“你对我做了什么?你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为什么你会知道……”
大卫摇摇晃晃地后退着,短短的片刻间,他的皮肤变成一种古怪的灰白色,青色的血管和经络浮现在仿佛已经变成半透明的皮肤下面。而大卫仿佛对自己身上的异状毫无所觉,他始终直勾勾地盯着加尔文,嘴里喃喃地不断询问。
“你说那个孩子饿死了?你是怎么知道的?你究竟……”
“抱歉,我……我得离开了……我……我对宗教不感兴趣……我……”
加尔文用尽全身力气勉强说道。在这一刻,他比任何时候都要更加怀念维吉利或者芙格的陪伴。
光是站在大卫这样的人面前他都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
那几名女子的灵魂开始逐渐地靠近大卫,她们灰白色的手臂慢吞吞的,宛若快要死去的蛇一般缠绕上了那个男人微微发红的脖子。
之前一直弥漫在她们脸上的那种混沌又茫然的神色正在一点点地褪去——加尔文不敢继续看下去。
他转过身然后逃跑了。
他怀疑自己逃跑的姿势恐怕并不比之前那个小混混优雅到哪里去,他几乎都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步伐。
大卫的声音远远地落在他的背后。
“你是谁?你对我做了什么——”
那个男人的声音像是要被切碎了一样。他的每一个单词都仿佛带着绝望的气息。
加尔文跑了很长一段距离,一直到他觉得自己已经脱离了大卫的注意力他才停下来,然后他扶着墙,近乎虚脱地弯下了腰。
他干呕了起来。
一些人朝着他投来了异样的眼神,加尔文惊恐地竖起了外套的领子挡住了自己的脸。他的大脑现在一片混乱,几乎是凭着本能而非记忆回到了蓝钻石皇冠酒店。
而就在颤抖着从兜里掏出房卡想要刷开电梯前的密码锁时,电梯门却在他的面前“叮——”的一声打开了。
“加尔文?!”
那个绿眼睛的年轻人震惊地睁大了眼睛,在看见加尔文的瞬间冲出了电梯一把抱着加尔文。
在那一瞬间,他看上去有点儿像是里德,又有点儿像是芙格,还有一点儿维吉利的影子。
也许正是因为自己正处于一种极度混乱的状态,加尔文甚至不太能辨认自己同伴身体里确切的人格身份。
“该死的你到底去了哪里你快要把我吓死了——”
加尔文完全没有理会对方的话语,他沉默地缩在了对方的怀抱里,不停地颤抖着。
“加尔文……嘿,你怎么了?发生了什么?”
立刻意识到不对的男人捧住了加尔文的脸,翡翠一般的碧绿眼眸中溢满了慌乱。
一直到这一刻,加尔文才忽然反应过来这是维吉利。
他身形一软,几乎失去了支撑自己的力气。
维吉利将加尔文抱进了电梯,然后强行将惊慌不已的加尔文拖回了套房。
回到房间的加尔文在第一时间冲进了洗手间,他呕吐到仿佛快要把自己胃部最后一滴胃液都快掏空的程度。到了这一刻,折磨他的与其是他不稳定的精神状态,到不如说是他身体出现了难以控制的异状。
【呜呜呜……】
那种痛苦的哭泣依旧萦绕在他的耳边,有人正在挤压和揉捏他的内脏,折磨他的灵魂。
他的腹部就像是被放入了冰块,而那冰块正在逐渐地的扩大,冰屑就像是匕首一般刮着他的身体内部。
加尔文的眼前变成一阵血红,恍惚中连呕吐物都变成了鲜血的颜色。
“老天,你出去一趟把自己弄成了什么样子……”
隐隐约约之中,加尔文听见维吉利在他耳边说道。
“我不知道……”
加尔文喃喃地回答道。
他的呼吸一直到现在依然急促极了,而他的心脏,从刚才开始到现在都处于失控的状态。
他觉得自己也许是在回答维吉利,但另一方面,他仿佛又在跟另外一个声音,更缥缈,更虚幻的声音对话。
“对不起……我真抱歉……我真的很抱歉……”
加尔文不知不觉中哭了出来。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保持这种混沌状态保持了多久。
总之有人扯开他的衣服时,他近乎本能地将那个人推开了。
“嗷,好痛——”
加尔文在维吉利的痛苦中慢慢地清醒了过来。
他喘息着回过神,看着地上的维吉利——有那么一瞬间,他在维吉利的脸上看到了某种浓重而不详的阴影。
他觉得后者的脸上似乎罩着面具,古埃及的那种面具,有着细长吻部和上挑双眼的狗面具。
但在一瞬之后那种幻觉消失了。
加尔文终于彻底地回过了神。
“哦,老天。”
他低喃了一声。
“抱歉,我只是想看看你是不是受了伤。”维吉利从地上爬起来,他显得有些惊魂未定,就连解释都解释得楚楚可怜——他指的是之前给加尔文脱衣服的事情。
“那只是下意识的举动,对不起,维吉利我没有恶意,我只是……今天可能又遭遇到了非常蹊跷的事情。”
加尔文反手摸了摸自己的背部,他的翅膀已经完全伸展了出来,呼应着加尔文紧绷的精神,那对翅膀不安地在他的背上拍打着。
“看得出来,你看上去吓坏了。”
维吉利体贴地说道。然后他给加尔文倒了一杯水,水杯旁边是几颗药丸。
面对加尔文的目光,维吉利勉强笑了笑(加尔文看得出来他正在努力掩饰自己的担忧)。
“是镇定药……”他解释道,“滥用药物很糟糕,但是我觉得你现在确实需要这个。”
“你的这个语气听起来就像是芙格。”
加尔文轻声说道。
他没有任何犹豫地抓起了那几颗药丸咽下喉咙。
维吉利细心地拧来了冰毛巾,他擦拭着加尔文的额头和颈部。
在这过程中,终于恢复了些许正常状态的加尔文毫无保留地将自己的遭遇告诉了他。
“这真的很古怪——”
回想起之前的经历,加尔文整个人依旧感觉很糟糕。
“我正在努力地说服自己我没有疯,但如果我没有疯的话,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解释那些……那些‘鬼魂’……还有我在那个恶心下三滥的身上感受到的那些片段。我的意思是,那些片段是那么真实……”
加尔文一边说一边对上了维吉利的目光。
“你知道吗,我觉得,我好像可以窥探别人的过去。”
“加尔文……”
“这算什么?特异功能?看在上帝的份上我真的好想吐,那个男人对他的妻子,对他的孩子做的那些事情……”
维吉利揽住了加尔文的肩膀,他凑过来,在加尔文的额角亲吻了一下。
然后他伸手握住了加尔文的手腕。
他将加尔文的手放在了自己的胸口。
“那么你要不要尝试一下我?”维吉利歪着头,认真地看着加尔文,“窥探一下我的过去和我的想法,好好的洗刷一下那个降临派成员带给你的恶心感怎么样?”
维吉利的模样让加尔文微微一怔。
隔着皮肤与肌肉还有骨骼,维吉利的心脏强健有力地在加尔文的掌心下方跳动着。
“维吉利……”加尔文犹豫了片刻,他压低了声音,然后开口道,“你介意先让里德出来一趟吗?我觉得我真的很需要跟他讨论一下今天发生的那些事情。”
他有些不安地舔了舔自己的嘴唇。
“你知道的,他更加了解灵魂啊鬼魂之类的事情,也许他能给我答案……我真的没有别的意思,只是现在恐怕只有他能够帮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