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德琳的模样看上去相当凄凉, 她的脸上浮现出那种凄楚的目光, 足以让任何一个正常的人感到心酸和难过。
但那名年长的警官身体里似乎欠缺那种叫做“同情心”的元素——或者说, 他对待玛德琳时, 有种特殊的冷酷。若是有人能够留在这间办公室里,他大概会察觉到其中的异样, 面前这名履历丰富的资深警官其实并没有理由像是现在这样为难玛德琳。毕竟谁都可以看得出,这名女人已经彻底地沦落到了泥泞中去, 她已经没有了任何的希望,也许走出警局的下一秒她就会死, 她看上去已经一无所有, 包括自己的生命。
然而在这一刻,心力交瘁, 几乎已经到达极限的玛德琳却只能单独面对那名年长的警官。
“我没有说谎, 求求你,至少你们应该去查查降临派,他们在那家酒店……”
“降临派没有任何问题,玛德琳女士,有问题的是你。”年长的警官颇为不耐烦地翻动着手中的资料,他有些厌恶地瞪着纸张上的字迹然后冰冷冷地开口道, “三个月前你因为盗窃降临派姐妹之家的修女的财物而被驱逐出了教会对吗?”
玛德琳倏然睁大了眼睛,她仿佛意识到了什么,目光一点一点变得尖锐和绝望。
“我只是想要……知道……他们把我的孩子弄到哪去了……”
玛德琳的身体在微微颤抖。
年长的警官朝着玛德琳挑起了一边眉毛,他的表情让玛德琳有一种暴虐的冲动,她想要一拳砸在那张洋洋得意的脸上。
“你还袭击了那名修女——你被诊断有轻度的狂躁症对吗?”不等玛德琳说话, 那名警官继续喋喋不休地说了下去,“让我再看看,哦,是的,你还有吸毒史……”
“那是我年轻时犯下的错误,那些事情跟我说的事无关,我只是想说,降临教——”
玛德琳的话突然戛然而止,她的视线直直的落在了那名年长警官的衣领处。因为年长警官微微前倾查看资料的姿势,在那被浆洗得雪白笔挺衬衫衣领下面露出了一条细细的银链子。链子隐约的闪烁出银色的光芒。如果是普通人看到了那条银链,恐怕会认为警官脖子上挂着的只是一条普通的吊坠(当然,客在脖子上挂上这样的的装饰物似乎并不符合这名年长警官严峻而冷酷的气质,但没有人会跟一名警官纠结这个不是吗?)
可是玛德琳并非是普通人,她曾经是一名比普通人要虔诚得多的降临派教徒。也正是因为这样,她很轻易地就发现了那链子背后所隐藏的信息。
每一个虔诚的降临派教徒都会对那条银链子感到熟悉的,因为那是一条象征者降临派教徒的银链——玛德琳也曾经有一条。
“哦,天哪,你也是。”
玛德琳喃喃地嘀咕道。
她的眼眶再次开始泛红,干瘪如同骷髅的身体也颤抖得更加厉害了。
而她的异样毫无意外地引起了那名警官的一丝警惕。男人眼睛周围的肌肉绷紧了,他眯着眼睛看了看玛德琳,眼底闪过一抹浓厚的戾气。
“给你一个小小的建议,”那名男人说道,“如果我是你,我会尽可能地加紧自己的尾巴,然后安安静静地从这里滚出去,以免给自己惹上更多的麻烦。”他的话头顿了顿然后继续,“女士,我想你的麻烦已经够多了,对吗?”
年长的警官恶意地打量着玛德琳的身体,他的视线在玛德琳依然缠绕着绷带的手腕上停顿了一下,淡淡的血色从绷带的下面透了出来。
“不要再用你的妄想来浪费我们宝贵的时间了。”警官冷冰冰地说道。
“你也是那群恶魔中的一员。”
玛德琳仿佛没有听见那名警官所谓的“建议”,她直勾勾地盯着对方,然后前言不搭后语地低声开口:“我为什么这么愚蠢,是的,你们都是恶魔。所以事情才会变成现在这样,你们不会听我的,天啊……我真蠢,你们确实不会听我的,这里是恶魔的巢穴,看在上帝的份上这里是巢穴。”
玛德琳的语调变得越来越激动,她骨碌碌地翻动着自己的眼珠子,视线在简陋的办公室晃动个不停,仿佛她真的这该死的房间里看到了什么其他人看不到的东西。
年长的警官微微蹙眉,面前疯疯癫癫的女人让他觉得有点儿不舒服……当然,他原本就不曾觉得她令人舒服。
但是伴随着女人愈发失去理智的行为,年长的警官竟觉得空气中有某种不太对劲的东西正在膨胀。
老天,他一定是被洗脑了——警官很快就回过神来然后他在心底对自己说道。
圣子的吊坠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胸口处,银制的吊坠让他感到了安心。
无论发生了什么,他相信自己所信奉的神,他的光和天使,定然会给予他幸运与勇气。
玛德琳可能永远也不会知道,当她开口冲着那美警官说出蓝钻石皇冠酒店的大火是来自于“天使”对降临派的怒火时,她就已经在无形中激怒了对方。当然,她对年长警官的判断也没有错,对方确实是一名虔诚的降临派教徒,不过他隐藏得很好,几乎很少人知道这名看似稳妥而资深的警员其实拥有异常虔诚的信仰。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年长的警官硬邦邦地说道。
很显然,他已经对玛德琳失去了耐心,他没有理会玛德琳口中那一连串的胡言乱语,而是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不管怎么说你是,请你离开这里,女士,你已经干扰到我们的正常工作了。我劝过你了,你不会想要惹上更大的麻烦的——我想你知道我说的麻烦的是什么?”
警官甚至连看都没有看玛德琳一眼,他将资料夹在自己的腋下,朝着办公室的大门走去。
在他的身后,玛德琳忽然在座位上佝偻起了身体,她的双肩耸动,头似乎都快要垂到自己的胸口。她那凌乱而稀疏的头发垂了下来,挡住了她憔悴的面庞。
一阵诡异的声音,听上去像是抽泣,但更多的却像是低低的笑声,从她头发的后面传了出来。那声音让年长的警官停下了脚步,他猛然回过头来,望向座位上的玛德琳,然后皱起了眉头。
一种强烈的不祥的直觉腾然而起,曾经被警官认为是错觉的东西,空气里的某种无形之物,变得愈发的明显起来,而那东西让年长的警官感到有些毛骨悚然。
“嘿,我说,你这个家伙最好……”年长的警官用自己能够做出的最严厉的语气发出了呵斥。
玛德琳的笑声,又或者是哭声在呵斥声中停止了。紧接着,她抬起了头望向那名年长的警官。
“你——”
警官的眼睛睁大了。
只不过是短短的几秒钟时间,她的表情和神态却发生了极大的改变,
正常人甚至无法描述出那种可怕的变化,
在那一瞬间,至少是在那名警官还活着最后那一瞬间,他相信自己在那个女人黑漆漆,宛若深洞的眼睛里看见了真正的地狱,
玛德琳从座位上站起来,她以一种相当不雅观的方式猛然掀开了自己的裙子,露出了自己那细瘦如同芦苇竿一般的双腿,而她的大腿内侧,用胶带缠着一支手枪。
“哦,该死的。”
在看到那把手枪的瞬间,警官已经意识到了什么,他发出了一声虚弱的诅咒。
在下一秒钟,玛德琳已经迅速地抽出了手枪,她毫不犹豫地将枪口对准了那名之前还显得趾高气扬现在却脸色苍白的警官。
“下地狱去吧。”
玛德琳的眼睛里有异样的光芒在闪烁,她的表情扭曲,低声呢喃道。
然后她扣动了扳机。
“砰——”
枪声响了。
按照道理来说,没有经过专业训练的玛德琳不至于这样准确地射中警员,更何况她那极度糟糕的身体状况其实并不允许她承受这么强烈的后座力。
但奇妙的事情发生了。那把枪准确地射中了警官。
子弹从他的眉心直接射入,在他的额头上留下了一个拇指大小的深红色的小血洞,然而他的后脑勺却开出了一大蓬血肉之花,头盖骨上连着头皮和头发,混着着淡粉色的脑浆和殷红的血液飞溅上了天花板和墙壁。
年长的警官甚至没有来得及闷哼一声,他整个人便倒在了地上。他的脸上甚至还凝固着一抹惊讶和恐慌,仿佛他到死都没有搞清楚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似的。
“嘻嘻嘻嘻……”
玛德琳走上前去看了他,然后发出了一阵心满意足的笑声,
“是的,你说的对,我早就应该这么干了。”
女人冲着空无一物的墙壁说道,她听上去像是自言自语,但从语调上来说,她又像是跟正常人看不见的“某个人”在说话一样。
玛德琳弯下腰,从警官的尸体腰间取下了他的佩枪,她舔了舔自己的嘴唇然后猛然推开门走了出去。
令人讶异的事情再一次发生了——从理论上来说,刚才那一声枪响足以引起局内所有人的注意。
但现实却是,直到玛德琳全身鲜血地出现在众人面前,并且拉开了保险栓,向着警局里另外一名警员射出第二枪之前,在场的所有人都像是困在梦魇中一样,对玛德琳,还有刚才的枪声浑然不觉。
“砰——”
直到枪声再次响起。
“啊啊啊啊……”
“该死的,发生了什么?!”
“那女人有枪!那女人有枪!”……
原本的嘈杂与忙碌因为玛德琳的出现瞬间化为混乱。
无数声保险栓拉开的声音在男人们的嘶吼声中响起,十多只黑洞洞的枪口在瞬间对准了玛德琳。
但奇怪的是,没有任何一名警员能够成功按下扳机。
“恶魔的巢穴……魔鬼……你们都应该去死……已经没有办法了,没有办法拯救你们了……”
玛德琳的低喃在这一片混乱中是那样异常的清晰。
原本极为虚弱的她以一种令人惊讶的方式在警局内部开展了一场单方面的屠杀。
“砰——”
“你们都有罪……降临派杀了那么多人,但是你们依然对那些恶魔们不闻不问……”
“砰——”
“罪人都应该回到火狱之中……”
“砰——”
“你们都已经被恶魔蛊惑了,没有办法,天啊,对不起……我没有办法……”
……
枪声一声一声地响起。每一声枪声都代表着一名警员又或者是一名工作人员的死亡。
玛德琳很快就用完了第一把枪的子弹,她非常随意地将那把枪丢在了地上然后用上了第二把。
在鲜血飞溅之中,她的眼球因为充血而变成了一种诡异的血红色。而她的双腕在手枪的后座力下早已鲜血淋漓,绷带早已散开,不久之前刚刚缝合好的割伤开始迸裂。
与她那癫狂的表现截然相反的是她表现出来的那种惊人行动力。一直到很久以后,研究这起惨案的专家都无法解释,这名饱受摧残,身体异常虚弱的女子为什么有这种堪比特种部队成员一般的敏锐反应度和射击精准度。
她就那样近乎轻松的,一个一个地收割着警局精英们的生命。
玻璃碎裂,鲜血飞溅,人们的尖叫与奔跑声与急促尖锐的警报声混合在了一起。一切都是那样的混乱,一切都是那样的疯狂。
最终,玛德琳停了下来。
她的子弹基本上已经用完了——她掂了掂自己手中的枪。
“还剩下最后一颗。”
她站在血泊与尸体之间,喃喃地低语道。
根据后来在场的幸存者们的叙述,当时的她似乎正在跟什么人对话。
“哦,是的,我知道,最后一颗留给罪孽最深的人。”
玛德琳继续低语道。
她脸上的表情逐渐淡去……最后只剩下一点茫然和麻木。
两行殷红的血泪沿着她的眼角缓缓滑落,然后她抬起手,将枪口对准了自己的太阳穴。
一名年轻的警员——恰好便是最开始出于怜悯之心将她带入办公室的那一名警员探出头来。
他非常幸运地躲过了这一次的袭击,但却也非常不幸地在那一刻对上了玛德琳的目光。
就跟他那已经死去的同僚心中所想的一样。
年轻的警员也确信自己在玛德琳的眼睛里看见了地狱。
“……给杀死了自己女儿的母亲。”
玛德琳的嘴唇翕合了几下。
然后她最后一次扣动了扳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