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是谢大学士…….是来送我们母子上路的吗?”
苏笺黎伸手将小皇帝刘立护在身后,在门开的那一刻,小皇帝刘立的身子猛地颤抖了一下,还挂着泪痕的脸上变得一片惨白。这一刻,他的惊恐看起来才是那么真实,真实的是一个孩子。这一刻,他瘦小的身子之前刻意装出来的挺拔早已经荡然无存。
“见过太后,见过陛下。”
谢焕然躬身道。
他缓缓的站直了身子,看着苏笺黎,后者眼神中的冷意比外面的北方还要更盛一些。
“假惺惺的作态还有什么必要?太后?陛下?这样的称谓还是收起来吧。”
苏笺黎冷笑,就好像一直竖起了锋锐防御的刺猬。
“现在我们母子不过是一对阶下囚,谢大学士,是刘凌派你来宣布我们“罪行”的?我倒是要听听,刘凌给我们母子定了什么罪?不知道君要杀臣,算不算谋逆?”
谢焕然道:“王爷正在南下途中,要到舒州处理军国大事。太后应该知道,大军已经南返,不日就要对南唐发动攻势。王爷要在舒州布置大局,晋州的事……王爷已经指派微臣全权负责了。”
“哦?”
苏笺黎冷冷说道:“如此说来,我要先恭喜汉王的天下,又变大了几分呢!”
谢焕然叹道:“太后……如此说话,可算是违心之论吗?王爷对太后如何,对陛下如何,难道太后如今都已经忘记了?世人说仇恨可以蒙蔽了人的眼睛,使人的心也落上一层灰尘不再明亮。可是,微臣实在想不出,太后的恨从何处来。”
苏笺黎怔住,随即说道:“谢大学士,恨?我为一国之母,想杀一个臣子,难道还需要去恨?需要解释一下理由?就算他功劳盖世,就算他位高权重,难道我就杀不得?”
谢焕然道:“太后杀得,这天下太后若是不喜欢谁,都可杀得。但太后为何不明旨去宣判汉王的罪行?为什么不派钦差去缉拿汉王?既然太后觉得自己杀人无需理由,既然太后身为一国之母,为何不敢名正言顺的去做?”
“你!”
苏笺黎张了张嘴,最终不知如何反驳谢焕然的话。
谢焕然叹道:“太后,人心蒙尘,别人无法帮忙擦拭,只有靠自己。同样,人心透彻,又岂会做出阴暗的事情来?”
苏笺黎冷笑道:“胜者总是如是说,今日我们母子为败者,却也不是你这样一个小人物来任意讽刺的。你说人心透彻就不会做出阴暗的事,那我来问你,为什么刘凌不敢亲自来问我?不敢亲自处置我们母子?他让你来做,还不是怕背上千古骂名?谢大学士,只怕你前脚杀了我们母子二人,刘凌后脚就要来杀你,然后假惺惺的说什么他毫不知情。谢大学士,你可想到了这一节?”
谢焕然摇头苦笑:“太后……因为人心的黑暗,所以做出来的诸多事都是黑暗的。这样的人心里容不下一丝光明,而且也容不得别人心里有一丝光明。在这样的人眼里,任何人做任何事都是有其目的阴谋的。在他们看来,阳光照耀大地,不是无私奉献而是眷恋那高高在上的地位。月亮照亮黑夜,不是用微弱的光明赶走人们心里的对黑夜的恐惧,而是要与太阳争辉。”
“内心阴暗的人,别人对他的好,在他看来也是必然有所图谋。”
“所以,这样的人会很痛苦,很痛苦。因为他终究还是会发现,全世界没有一个好人,全世界的人都是在针对他。全世界的人都对他有所图谋,全世界的人都恨不得他死。他痛苦的发现,原来自己是孤独的。而孤独不是因为他的阴暗,而是因为世界的光明。”
谢焕然看着苏笺黎说道:“太后曾经试图接近光明,可惜……”
苏笺黎冷冷的看着谢焕然:“你说够了?我纵然败了,也是大汉的太后。陛下纵然败了,也是大汉的天子。轮不到你这样的小丑来说三道四!你没资格在我面前说教。想要作恶,还要为作恶贯上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刘凌这是要做什么?当了婊子,还想立一块贞节牌坊?无需这么麻烦,谢大学士,你只需告诉我,刘凌让你如何处置我们母子?毒酒?白绫?短刀?难不成还能是明正典刑?难不成还能是凌迟处死?”
苏笺黎挺起胸脯道:“就算我们母子无惧在城门外被砍了头,他刘凌敢吗?”
谢焕然摇了摇头:“微臣不是想说教什么,而是只想告诉太后……你想的……都错了。”
他缓缓的走到承明殿的窗子前,听着窗外呼啸的风声说道:“太后,你若是静下心来,难道猜不到为什么王爷派我来处理此事吗?”
苏笺黎怔住,随即脸色一变。
她没有继续像一只高傲的斗鸡一样针锋相对,而是沉思起来。这时间女子,比苏笺黎聪慧的并不多。能做出之前那么多事情来,她的心智比一般男子还要深沉的多。只认真的想了一会儿,苏笺黎就明白了谢焕然的意思。
“你……你是说……刘凌不杀我们母子?”
苏笺黎颤抖着声音问道。
谢焕然叹道:“若是汉王有此心,又何须等到现在?”
苏笺黎的手颤抖的越发厉害了,她将小皇帝刘立的头揽在话里,忍不住有眼泪顺着眼角止不住的滑落:“他…….真的肯放过我们?”
谢焕然道:“监察院指挥使赵大人,军机处大学士侯大人都跟王爷请旨处置此事,汉王不准,而是派了我来。难道太后还猜不出王爷的心思?王爷对太后和陛下,其实从始至终都不曾动过杀心。太后自己想想,若是王爷想,何须自己动手?当初只要不迁都,然后放契丹人或是党项人进来,结果会是怎么样?”
“在千里之外的原州,汉王准备了一个很大的庄园,明日我会派人护送太后和陛下远行。”
苏笺黎颤抖着说道:“我以前想到了……我明明想到了的。”
她摩挲着小皇帝刘立的脸说道:“终究,他还是敬重我这个嫂嫂的。”
她伪装出来的冷和硬,伪装出来的防御在这一刻彻底崩溃,她蹲下来抱着刘立泣不成声。刘立有些茫然的看着自己的母亲,看着哭的好像一个泪人一般的母亲。他现在才明白,原来刘凌对母亲并没有做过什么。刘凌之所以没有废掉自己,之所以没有杀掉自己,不是因为母亲做出了什么龌龊的事,而是因为在刘凌眼里,自己是他的侄儿。
侄儿?
自己已经忘记这个身份多久了?
刘立昂起下颌,伸手擦去苏笺黎不断坠落的泪水:“母后,不要哭。不要哭,不要被这个人三言两语就骗了。刘凌害死父皇,还要抢朕的江山,朕要杀他有什么错?朕没错!今日刘凌假惺惺的派这人来胡说八道些什么,母后就真的信了他?刘凌!他不过是不敢背上弑君的罪名和骂名罢了!”
苏笺黎猛地一愣,看向自己的儿子,又一次在自己儿子的眼睛里看到了深深的恨意。
刘立攥紧了拳头,缓慢但坚定的说道:“那日父皇归天的时候,儿臣就跪在父皇的床前。父皇对儿臣说,父皇春秋鼎盛为何一日病倒无力回天?那都是刘凌逼的!他的功劳越大,就是逼的父皇越急!大汉百姓只知道有大将军王,却不知有皇帝。刘凌不造反,却一步步逼死了我的父皇!”
苏笺黎一惊,她忽然明白了为什么为什么儿子对刘凌有那么大的恨意!她的丈夫在病重的时候整日都把刘立留在身边,一位父亲,用临死前最后的时间灌输进儿子心里的仇恨,是何其根深蒂固?
刘立一字一句的说道:“父皇让我发誓,早晚必杀刘凌!他当日不杀刘凌,只是怕江山不稳。”
他昂首道:“儿臣是答应过父皇的,我一定会做到!”
苏笺黎抱着刘立的头哭着说道:“立儿,之前我拦着你,因为你是我的儿子。之后我帮你,因为你是我的儿子。现在无论结局如何,母后还会陪着你。以后离开了皇宫,答应母后,咱们过平平淡淡的日子,好吗?”
刘立也流下泪水,却仍倔强的说道:“若是儿臣有机会,还是要完成父皇遗命的。”
他这话才一说完,苏笺黎忽然感觉自己的怀里一空。她惊慌的转头去看,却见谢焕然一只手捏着小皇帝刘立的咽喉站在不远处。刘立的身子悬空着两只脚胡乱提着,他的脖子被谢焕然掐住,呼吸急促,脸色越来越难看。他艰难的张着嘴呼吸,嘶哑着吼道:“放……放开朕!”
谢焕然漠然的看了刘立一眼,手上稍微用力,刘立的话立刻就被憋了回去。
苏笺黎猛地往前冲了几步想要去救自己的儿子,看到谢焕然冷冷的眼神后不敢再向前。她的身体剧烈的颤抖着,缓缓的跪了下来:“求求你,不要伤害我的儿子……你不是说,刘凌不会杀我们母子的吗?你不是说,他在原州给我们母子准备了一个大大的庄园吗?为什么你又要杀我们?刘凌是个骗子!你也是个骗子!”
谢焕然叹道:“太后……王爷确实如此下令的,原州的庄园也是真的。奈何……陛下的心里太黑暗了些。我是个贪恋大学士位置的文人不假,我想成为治世的名臣不假。但陛下哪怕是演戏,答应此后甘愿做一个普通百姓我也不会下手。可是…….陛下终究还是在逼我。太后忘记了,我始终是院子里的人。”
谢焕然侧过头看着已经逐渐消失生机的小皇帝刘立说道:“在成为大学士之前,在成为郡守之前,我就已经是院子里的人了。监察院的人,从始至终都只有一个目标。不是一切为了汉国,而是一切为了王爷。对王爷有一丝一毫威胁的人,哪怕已经失去了所有的力量,哪怕只是一个想法,身为监察卫的我,都不会容忍。”
他手指用力,轻轻一扭,咔嚓的一声轻响后,小皇帝刘立的脖子往一边歪了一下,随即不甘的,缓缓的闭上了眼睛。
谢焕然松手,刘立的尸体从半空中坠落。
苏笺黎扑过去抱住儿子的尸体嚎啕大哭,撕心裂肺。
谢焕然的目光中一丝不忍一闪即逝,冰冷的神色很快就恢复了过来。他看着痛哭失声的苏笺黎,看着已经被自己捏死的小皇帝。慢慢的,他转身朝着门外走去。走到门口的时候,他又缓缓的转过身子,一字一句的问道:“毒酒?白绫?还是短刀?”
“太后可以选择一样东西,微臣觉得,还是毒酒好一些。白绫垂颈,横刀自刎,死相都太难看了些。监察院五处的毒药还是很好的,建议太后试试,稍后,我会派人送进来。”
苏笺黎抬头,眼神空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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