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哥,”就在会客厅里东洲与葡萄牙双方针锋相对之时,童仁海忽然推门而入。在众目睽睽之下,他来到王文龙一侧,用汉语说道:“一个自称‘小约翰’的欧洲人来了,用英文说是有事商议,李同和、仁军和那个卡特琳娜已经跟他聊上了。但据卡特琳娜说,是对方似乎不是葡萄牙人。”
“不是葡萄牙人?”王文龙有些惊讶地重复了一遍,但终究强忍住了情绪的翻涌,没有将其表现在脸上。沉默了几秒,王文龙抬起头来回复道:“同和知道情况,让他负责。我这里还要好一会。”
“是的,”童仁海直起身,又向两位葡萄牙贵人抱歉地点了点头,才再次推门离去。
王文龙回过头来,摆出一切如常的样子,面对两位葡萄牙客人笑道:“私下里新联络的生意伙伴登门拜访,想必加西亚总督认识其人。不过,这都是我私下的营生,不会影响我们两国之间的谈判。”
“‘私人营生’与‘两国之间’泾渭分明都出来了,真是天生的厚脸皮。”鲍燕想起了过去王文龙追她时候的种种事迹,情不自禁地在内心白了老公一眼。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葡萄牙人正在客厅中与王文龙等人相互试探价码,各自希望能达成一个令人满意的协定。另一边,“兰芳公司”的两位合伙人,神秘的“小约翰”离开了接待他的李仁军和卡特琳娜,与李同和一起在公关的其中一个门厅坐下。好在整栋公馆足比现代某些住宅小区的别墅建筑都要大得多,主客厅虽然被占,也还有其他许多房间可以用来会客。
一位葡萄牙仆人端来了使团教他们准备的两杯清茶,李同和便大方地往木制摇椅上一躺,对“小约翰”用英语说道:“让我直说吧——我们的朋友,卡特琳娜中尉说您不是葡萄牙人,这是怎么回事?”
“这个嘛,”此人有些为难地挠了挠头,用带着浓厚呛音、鼻音的英语一字一句地说道:“上午的环境下,我实在是不大方便直接跟几位贵人交流。”
对方藏着掖着的样子令李同和不大喜欢:“那现在只有我们二人,能请您告诉我们你的真实身份了吗?”
“当然可以,请相信我并非有意撒谎。”说话间,“小约翰”便将假发摘下,又一把扯在了自己的胡子上——原来他那浓胡也是用某种无味胶水粘上去的。
伪装卸下,一个样貌还算过眼的欧洲青年呈现在李同和面前。比起之前杂乱无章的假发和假胡子,他的褐色头发打理的十分整齐,只是略微过耳,唇上八字胡的一撇一纳也恰到好处。加上一身墨绿色的长袍套着有些褶皱发黄的白衬衫,可以说浑身皆不脱这年代欧洲中产阶级的标准造型。
“我的真名是阿贝尔·塔斯曼,来自七省联盟,阿姆斯特丹。”整好了衣冠,他将假发放在了一边,这样说道。
“阿贝尔·塔斯曼。”李同和将这个名字重复了一遍,脑海里却并没有什么印象。
“你们当然不认识我,”塔斯曼谦然一笑:“我只是刚刚从父亲那里接手了一艘帆船而已。不过那个桑德尔倒是可能认得我,所以我不得不化了妆。”
“竟然是个毛头小子?”结合上午的不俗的谈吐,李同和有些惊讶于对方的实际年龄和资历,一阵腹诽的同时出声恭维道:“阁下对于贸易的了解,在您的年纪实在不凡。”
“您过誉了,我不过是读过几本重商主义的书而已。”虽然这么说,李同和还是从小塔斯曼眉飞色舞的样子看穿了对方少年老成的伪装。不过李同和明白此时并不便戳破此着,遂继续听他说道:“英国的马林斯先生关于外贸和货物的看法首屈一指,但我觉得他并没有了解东方的全部奥秘。”
对自己了解的事情忘乎所以地夸夸其谈,是许多青年的坏习惯。李同和自己其实也不能免俗,看起来神机妙算的王文龙更是时常化身科普复读机。不过这并不妨碍他现在对这个欧洲有志青年上下打量。见对方说到这里闭上了嘴,满脸兴奋地望着自己,李同和便开口问道:“那么塔斯曼先生,您认为东方有着怎样的奥妙呢?”
此问看来正中年轻人的下怀,塔斯曼深吸一口气,努力稳住自己的情绪,开口说道:“东方是一个笼统的概念。我父亲就经营着几艘来往于地中海和印度的商船,在我国东印度公司的保护下进行贸易。对他来说,奥斯曼突厥国、突尼斯、印度,甚至是土耳其境内的希腊和波兰立陶宛以东的斯拉夫人都是‘东方’的一部分。也就是说,出了罗马教会所影响的欧罗巴西部,就只有新大陆、阿菲里加和东方三处了。”
要是熟悉历史的王文龙听到这话,一定会夸赞这个年轻的欧洲人,认为他对欧洲的所谓“世界观”了解透彻。但是李同和并不是他,在李同和听来,虽然这种论调十分新奇,且他所大概知道的欧洲人的历史观十分吻合,不过也仅此而已。
不过雄心壮志的青年说起自己的想法,大多数都会开始滔滔不绝,塔斯曼看起来更是如此。当是时,塔斯曼一边伸手将杯中的茶水一饮而尽,一边借机观察着李同和,却发现对方并不为之所动,便继续道:“但是,像您这样的东方贵人,应该知道,广袤的契丹大陆与中东绝不相同。你们那手持‘太阳和月亮’的帝国物产丰富,白银到了你们这里就只进不出。可是,这并没有为我们之间的商贸带来多少好处,只不过是用银子代替了以前的彩色玻璃等贵重物品,来换取瓷器的照常供应而已。”
“扑哧,”听到他对华夏和大明的描述,李同和忽然有些忍俊不禁,最终还是笑出了声来。
“额,”塔斯曼的演说被这声轻笑打断,一时之间有些不明所以,还以为是自己的描述冲撞了对方:“对不起,我不知道您竟然是一位反对日月皇帝的鞑靼复国主义者……”
“不不不,”李同和几乎要忍不住笑了。不知道这个青年是怎么想的,把自己跟那堆做杀头营生的葡萄牙复国派对号入座了。更让李同和哭笑不得的是,他居然说自己是一位“鞑靼”,也就是欧洲人口中的蒙古人。
“不好意思,”最终,李同和长出了一口气,整理好了心情:“塔斯曼先生,请原谅我接下来的冒犯,但是您虽然颇有商业上的见地。但你或者西部欧洲的大部分学者,恐怕是对我的祖国一无所知的。”
“这,”塔斯曼不知自己究竟是哪里出了错:“请允许我的冒犯,但是倘若我们能够在马六甲、文莱中转,或者建立穿越外约旦直达红海和印度洋的贸易站……”
见他所说的事情越来越不着边际,李同和粗暴地打断了他,并且从躺椅上站起身来:“塔斯曼先生,您之前说你不过是接手了父亲的船?”
“不是这样的,”年轻的塔斯曼想到了什么,立马跳了起来摆手道:“我手上的资金和人手足够充裕,完全能够支撑起我们的合作!”
“那上午那位若昂先生呢?”李同和摆出一副对他缺乏信任的样子质问道:“他是你的叔叔吧?”
“不,他只是我父亲的一个朋友。”塔斯曼话一出口,便知道自己搞砸了,着急忙慌之间还想补救:“他只是……”
“谢谢您,”李同和无情地将其打断:“今天我们的谈话十分愉快,还请您先回吧。”说着他便来到了门前,让一直守在门外的一位葡萄牙女佣进来收拾桌面。但塔斯曼却还呆呆地站在那里,嘴巴一张一闭发不出声音。
两个人对视了好一会,塔斯曼终于开口了,却不是服软,而是这么说道:“好吧,我只是想找机会让人资助我前往东方。”但他马上进一步解释道:“但是,我不是为了什么匪夷所思的白银和黄金之国,而是为了寻找亚里士多德和托勒密的‘南方大陆’——‘澳大利亚’。假若我们的兰芳公司能在南方大陆建立基地,无论是去地球的哪个地方贸易都能‘朝发夕至’……”
“这或许是历史上某个著名的冒险家,”见他开始执着于澳大利亚的故事,李同和似乎记起了这个大洲被英国人约翰·库克船长发现之前,便有几次失败的探险。不过既然是历史上失败的人,他也对其不抱什么太大的希望:“今天大家都累了,请回吧。”
“我们的合作才刚刚开始,”塔斯曼终于踱步离开了房间,但在离开公馆之前,他忽然正色道:“我会向你们证明我的价值!”
“那请您先成功抵达阿姆斯特丹吧!那是商运的第一个目标!”李同和毫不客气地回敬。
就在塔斯曼离开后不久,王文龙和两个葡萄牙人的会谈也结束了。这一次,王文龙与鲍燕、上官绮云、李同和等齐聚一堂,十分讲礼地目送着贵客出门。一众人转身回到馆内,王文龙却抢在李同和说话前,抢先向对方问道:“那个小约翰到底是什么人?”
李同和略一思衬,还是言简意骇地回答道:“他的真名是阿贝尔·塔斯曼,我看他不过十七八岁,是个荷兰商人的儿子,目前被父亲允许独自经营一艘船。”
“那我们真的捡到宝了,”王文龙面露喜色:“他是新西兰的发现者,澳大利亚的奠基人。一个既有商人智略又不失冒险勇气的航海家。”
“是吗?但他现在只不过是一个心比天高的青年而已。”李同和摇了摇头。此时,使团的大部分又齐聚在客厅,准备聆听这两个会谈的结果。
见大家都聚齐了,李同和清了清嗓子,将刚刚和塔斯曼的谈话内容和盘托出。
待他说完,客厅内陷入了一阵沉默。过了半晌,左胳膊吊在胸前的李仁军率先打破了沉默,面露迟疑、一字一句地说道:“我同意同和的看法,塔斯曼现在只是个普通商人而已。而且,如今欧洲有许多人都想着去东方大赚一笔,这不仅不能令他们成为富有潜力的合作伙伴,反而应该警惕这种人成为我们的竞争对手!”
话音未落,韩进先、童仁海等几个平素就有暴力倾向的家伙纷纷点头,表示决不能轻易放松警惕,让这些欧洲人牵着鼻子走。
不过,紧随其后,此前一直保持着个人的缄默,安心为王文龙翻译的上官绮云却开口发表了不同的意见:“我虽然不了解塔斯曼这个人,但我觉得并不应该把什么都上升到与欧洲对抗的层面。”说到这里,她停顿了一会,似乎是在整理思绪,随后才继续道:“但是,我认为本使团现在的行动还是过于张扬了。无论是和葡萄牙头面人物的会面,还是贸然和塔斯曼、桑德尔这些人组成‘兰芳公司’,都是此前我们并没有太多计划的行动。不过,王哥似乎对此都胸有成竹,我想王哥应该趁着这个机会,为自己近来的种种行为作出一个解释。”
“这样吗?”在上官绮云的注视下,王文龙的眼中赫然闪过一道寒芒:“大家怎么想?”
“这……”面对这样的质问,李仁军、李同和这两个王文龙的挚友都表现出了迟疑和退缩,客厅中的其他人也都面面相觑。不过心疼于这几天挥霍的马长乐倒觉得上官绮云说出了自己的心声,急忙跃众而出,趴在客厅的西班牙皮沙发背上,对坐在沙发上的王文龙道:“我觉得可以!”
“好吧。”王文龙虽然这样答应了,却转过头来看着马会计。马长乐对上王文龙眼神中的炯炯光芒,像是被针尖一般刺了一般脸上生疼,有些悻悻地侧过身去。
“我这么说吧,”见马会计终究是个软脚虾,王文龙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长叹一声,双手背在脑后,躺在沙发背上如此说道:“我认为我们的社区要生存下去,就必须对欧洲和亚洲主动出击。”
他看了看四周,使团的其他人仍是面面相觑,不知道这究竟是什么意思。唯有李同和跟上了他的思路,提问道:“你是说必须将欧洲人的注意力引出北美,不能让他们有空仔细对付我们?”
“大概是这样吧,所以我才八方布置,四处投钱。”王文龙又弯下身子,手肘撑在大腿上,有些疲惫地按着自己的眉心——
“缺乏武器和粮田,我们的社区现在还处于坐吃山空的阶段,远不能开展国家级的贸易。虽然能通过贩卖港口的存货支撑一两年,但港口堆积如山是数码产品和一些原材料,真正的外贸奢侈品、日用品并不是大头,终究会用光的。老何与工业部那边态度乐观,但我们必须往最坏的方面想,因此通商协定必须要有一个度,既不能太大,一次耗光了存货;也不能太小,换不到什么财富和帮助。但这样的通商协定必然不能满足葡萄牙一国的胃口——几件奢侈品不能当饭吃。”
说到这里,王文龙抬起头来面对众人:“今天我从那个男爵与加西亚口中确认了——他们想要的是保质保量的大宗商品贸易,或是武器,或是茶叶。而不是一蹴而就的几件玩物。致于出发前我们准备的‘手电筒’,”一想到这件事,现在的王文龙不禁有些想笑:“他们说如果我们能让葡萄牙军队人手一只,他们或许可以考虑。”
“那我觉得货够啊?”马长乐略一盘算,脱口而出道。
“这意思他们是要拿上战场的,你能每个月持续提供几千颗电池吗?”王文龙还没开口,李同和便反唇相讥道。
“正是如此,”王文龙右手空握半拳,在自己找木匠专门定做的茶几上不断地敲着:“‘持续而稳定’的供货,是我们最大的软肋。属于国家和文明的大航海时代,远不只是过去我们从书上读到的,几个富商巨贾、英雄豪杰的冒险狂欢!”
不过紧接着王文龙忽然将话锋一转,双手一摊,轻描淡写地道:“不过在此之前,我倒是为各位争取到了去里斯本胡吃海塞的权力,准备参加一次真正的宫廷夜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