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你一路狂飙地进了运京城。
你们的马队在宽阔的街道上飞驰而过。你连一口水也没有下马喝,就直奔宫城,前来拜见汪太淑妃。
刘申的母亲终于第一次见到了传说中的你,你虽然脸色憔悴,神态疲惫,又跑得满身征尘,但你的神态举止、举手投足间自有一种说不出的威仪,能够在瞬间震慑人心,汪太淑妃一颗七上八下了好多天的心终于安定了一点,她顿时感觉有了主心骨。
她向你讲述了事情的经过,并自责地道歉,说自己没有照顾好我和胎儿,让我受了这么多的痛苦,给你和刘申增添了这样的牵挂和担忧。
听着汪太淑妃眼泪汪汪地讲述我的流产和产后的失神崩溃,你感觉心脏都要粉碎了。
听完我的情况后,你对汪太淑妃说:“君夫人第一次怀孕就失去孩子,还是小王子,心里当然悲痛万分,觉得愧对汉王的恩宠,愧对举国臣民的期望,一时想不开,难以承受。不过,请太淑妃放心,臣此番回来,会替汉王照顾好君夫人,对她多加宽慰劝说,会替汉王开解她,守护她。君夫人还很年轻,只要心结舒解,注意调养,一定能很快康复的。”
汪太淑妃听你语气肯定地这样说,心里的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这时,她注意到你的脸色似乎也不是太好。她关心地说:“大将军一路飞驰而来,想必也是非常辛苦劳乏了,不如先回岭南王府休息一下,明日再入宫见琴儿吧。”
你说:“臣不觉得劳乏,臣还是现在就去拜见君夫人,向她问安吧。”
汪太淑妃看着你匆匆离去的背影,心里百感交集,五味杂陈,无法用语言来表述。她从心里往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身边的侍女说:“太淑妃,大将军终于回来了,您应该高兴啊,何以叹息?”
汪太淑妃看了一眼侍女,和蔼地说:“唉,等你将来做了母亲,才会明白,今日我何以叹息。”
(二)
从汪太淑妃的宫里出来,你使用了刘申给你的特权。
你上了马,你骑着月光在宫里的甬道上飞驰着。
你穿过了宫里的广场和大殿,你穿过了无数的栏杆和通道,你用光线一样的速度,在无数宫人敬畏的、惊奇的、慌乱的目光的注视下,直奔我而来。
整个宫廷为你的到来所震动。这是他们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传说中有如天神下凡、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你。你就是那个令所有内侍宫人自动匍匐于刘申和我脚下的威力之源。你就是刘申王权最坚实的基础。你就是那个太平新朝最闪亮的希望。你就是将会名留青史的国之干城!
你迅捷如风,来得如此之快,沿途通报的速度根本都赶不上你。
你径直到了我的宫室门口。你飞身下马。
黄门通报的声音尚未响起,你就已经迈入了宫门。你就已经到了我居住的正房的门口。
你越过急急忙忙匍匐跪迎在门口的内侍和宫女。你在我门外跪倒行礼。你说:“臣,岭南王崔景龙,奉汉王的恩旨,前线归来,拜见君夫人,向君夫人问安,求觐见君夫人。”卧室里没有声音。你站了起来,你再次躬身作礼,你说:“恕臣兄久别多时,思念心切,礼数不周,臣这就进来了。”说着,你一步就迈入了昭阳宫的正房。
但是,房间里是空空荡荡的。我并不在里面。我也不在卧室。
你伸手抓起一个跪在地上的、距离你最近的内侍。你问:“君夫人在哪儿?”
内侍在惊慌之下结结巴巴地说:“在,在,在花园。”
你松开内侍,说:“请带我去。”
内侍忙不迭地说:“是,是。”
你跟着内侍匆匆地向内宫深处走。
你问:“不是说君夫人一直都不愿离开房间吗?”
内侍说:“启禀大将军,这段时间君夫人的确是这样的。可是今天很奇怪。今天君夫人和往常都不一样。大早上的就自己起来,同意给她梳洗,又自己出门,朝着有阳光的地方走,奴婢们和君夫人说话,她也好像没有听见,奴婢们等只好跟着她,她自己到了花园里,然后就一直坐在秋千椅上晒太阳。”
虽然我还没有从心神恍惚中清醒,但是你的接近已经让我有了感知。我已经感知到了阳光和温暖的来临。我就像花朵本能地会朝向阳光一样,本能地感知到了你的来临。我本能地意识到应该等待温暖的来临。我本能地知道应该梳妆打扮起来,应该在一个很美的地方,等待一个童话的降临。
我坐在秋千椅子上,我心不在焉地轻轻地摇动着椅子,慢悠悠地在随意晃着。我的裙子在草地上荡来荡去,头发上的发簪和耳边的流苏坠子在阳光下发出一闪一闪的光芒。我不知道会有什么降临,不知道那是什么样的奇迹,什么样的童话。但是,我的整个身心都已经绽放了,我等待着它。
我从来没有想过,此生还能再见到你。此生还能再一次地依偎在你的臂膀里。
我从来没有想过,生命里还有这样的灿烂,这样的幸福,在朝我走来。
正如痛苦会在你毫无预料的情况下突然降临一样,幸福也会在你毫无准备的情况下,突然降临。虽然,那是最后的幸福了。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三)
你走进了园子里,在随侍我身边的宫人当中,再次引起了一阵小小的慌乱和骚动。侍女们纷纷下跪伏地而拜。
但是我在神思恍惚中,根本就没有觉察到身边的骚动。
你伸手制止了宫人们的出声。
你站在那里,看着我在秋千椅上轻轻地荡来荡去。
你看着我封闭在另一个世界里,对外界的一切浑然不觉。
你看着我深陷下去的眼窝,看着我失去了光采的脸庞,看着我没有血色的嘴唇。你的心,痛若凌迟。
你用马鞭示意左右都退下。
你走到我身后,站在距离我很近的地方,看着我的枯萎,我的凋谢,我的消瘦,我的憔悴,我的悲痛,我的心灰意冷,我的走投无路,我的无法宣泄,我的静悄悄的沉没。
你站在那儿看着我。你在心里判断着惊扰一个梦游者会不会有危险。
然后你深呼吸了一下,你朝我跪拜了下去,轻轻地叫了我一声:“君夫人。”
你伏地行礼说:“臣,回来了。”
我没有听到你。但我感觉到了什么。
我迟缓地转过身来。我看到了你。可我没有认出你。
我茫然地看着你,眼光穿透了你的身体,看到远处的什么所在去了。
我迷惑地看着你靴子上、甲胄上的灰尘。看着你满脸的汗。看着你的马鞭。
分别数年,你的外貌已经变化得这样沧海桑田,就连我都认不出你了。
你看着我的茫然,你的眼泪涌了上来。
你站了起来。你声音颤抖地再次叫了一声:“琴儿。”
你说:“是我。我,回来了。”
你说了这一句之后,顿感喉头发紧,一时没有办法再发出任何声音。
我看着你不能出声地站在那里,内心的冰湖开始飞快地裂缝。
曾经有过一个人,也曾这样地站在我面前,不能再看着我,也不能不看着我。我永远记得那个时刻,那个人,那人的眼神。那是我倾心深爱的男人。
你把头扭偏过去了一点,你的眼睛看着别处。你低下了头。
两行眼泪顺着你的脸颊流下来了。
那天,你跑得全身大汗淋漓,满身征尘地站在那里,急促地呼吸着。
我看着那行眼泪从你眼眶里涌出来。我生命的深处发生了强烈的坍塌。
有眼泪也从我的眼睛里流了下来。
我迷惘地伸手擦了一下脸上的眼泪。我困惑不解地看着自己流下的眼泪。
我的困惑就像一把尖刀,插进了你奔驰了这么多昼夜之后已经脆弱不堪的心脏。
你痛得身不由己地后退了一步。
你流泪道:“对不起,琴儿,我对不起你,这一切都是因为我,你所有的痛苦,都是因为我造成的。是我自作主张,让你一个人嫁到这遥远的地方,让你这么孤单,悲痛无从倾诉。”
你说着对不起。你的眼泪不能控制地往下流。你用手背擦去眼泪。然后又有眼泪流了出来。你又用手背去擦。它们不停地涌流出来。
你举起胳膊,用手挡住了眼睛,就好像要挡住强烈的光线一样。
你的眼泪一滴一滴地落在我的心里,我也就一点一点地融化。
然后,突然之间,我就认出了你!
我睁大了眼睛。我看着你。
我微微张开了嘴。我的心脏突然剧烈地收缩成一颗原子。一阵强烈的冲击波席卷全身所有的细胞。
我双膝一软,整个人就瘫软下去。
我失去了知觉。
我就像一片秋叶从树上飘落一样的,毫无生气地落入了你的怀抱里。
就像叶落归根一样地,回到了我永恒的归宿里。(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