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少年时,我们在一起的时候,都挺喜欢看电影的。
我一直都很喜欢看电影,觉得那是个特别神奇的幻术,明明什么也没发生过,却能让人又喜又悲,后来,我更直接参与到电影的制作环节中去了。
我喜欢看电影有两个原因:
第一,它和写作一样,有着“创造宇宙”的功能。现实生活在我们心中留下的无数记忆印象,这些元素,你可以通过剧本和镜头,加以重新组合,演绎变幻出无穷无尽的世界和事件,让人沉迷其中,信以为真,受其牵引控制。
第二,看电影是一种很独特的活动。很多人聚集在一片黑暗中,各自沉浸于自己孤独的心灵体验。这种活动中,你既在群体中,也在独处中。屏幕上有光亮,身边却也有黑暗。
你喜欢看电影的原因就很简单。你其实不喜欢任何电影的内容。你喜欢电影这种形式。你一直觉得它是一种非常完美的教具,是三千大千世界的演示,可以用来帮助学生,了解我们所处的真实。
我们在一起的训练时光里,一起看过很多部电影。
每一次看电影,你都会启发我,离开屏幕上光怪陆离的内容,去探究那个内容之下隐藏着的真实。
每次和你看电影,都是激荡心力和脑力的上课。
(二)
你离开之后,我也还是很喜欢看电影。因为喜欢看电影的这些原因都还没变。
但我却逐渐看得比较少了。
当电影越来越多的时候,我却看得越来越少了。因为,同样的电影,作为一个鲜明的参照物,映射出看电影的我,已经变了。
你离开后的相当一段时间,我看电影的时候变得格外冷漠和麻木。任是什么真情感人的东西也不能让我流泪。全场唏嘘不已,唯我无动于衷。
那个时候,我就非常恐慌。我在自己的心里找啊找啊,想找到一点和别人一样的眼泪,哪怕只有一滴。但我就是找不到,整个心干涸有如撒哈拉沙漠。不要说眼泪,就连水蒸汽也都欠奉。
所以,不止一次,我没有看完电影就起身离开了。
所以,很多故事我都不知道结局。
很多朋友看到过我这样突然的离开。
他们以为我是因为感觉悲伤而要离开的,但不知道我却是因为感觉不到悲伤而要离开的。
而另一方面,我也很难被影片的内容逗笑。
经常是大家在看着诸如憨豆这一类的电影的时候,我显得格外刺目地另类。我在全场爆笑当中没有反应。我在别人笑得东倒西歪时,笑得喷茶喷饭时,产生不出一点笑意。每逢这样的时刻,我也觉得格外尴尬。我不能不假装出一些笑意来响应和配合,但这种假装不仅让我自己难过得要命,而且也让别人一眼看穿。所以,最后的结果,通常也是我不能看到结尾就要离开。
这样的离开重复得多了,无论是我还是别人,都慢慢地认识到,其实我不应该再去看电影了。
(三)
再后来,电影这方面还是没变,可我的情况又变了。
和高雄开始合伙做与电影相关的生意,并在逸晨先生的带领下逐步在电影内容创作的殿堂登堂入室之后,我慢慢地恢复了身为一个观众的正常。
我的冷漠和坚硬突然不见了。我一下子又变得极其柔软了。
我看什么电影的时候,都能悲喜外形于色。
我对此深以为羞,但我不能控制自己。
就算看一部非常蹩脚、非常牵强的搞笑片,我也能常常笑出声来。当别人都不觉得怎样好笑的时候,我却会独自笑个不停。
我心里其实也不觉得这里面有什么可笑的,但我同时又觉得可笑无处不在,就连我自己的发笑和别人的不能发笑也同样可笑。
涉及到悲伤的电影,情况就更糟糕了。
我还记得那时候看一部名叫《不见不散》的冯小刚电影的情况。这部电影的末尾好像有个情节,当时让我哭得很厉害。可我现在都忘记它是什么了。
依稀回忆起来,好像是葛优在飞机上的一段幻想。葛优离开一个他牵挂的女人之后,坐在返回国内的飞机上打瞌睡。在瞌睡当中,他梦见自己年纪老了,垂垂老矣地坐在一个老人院的轮椅上,这时候,他遇到了同样已经年华老去的过去的那个女人,徐帆扮演的,后面就不记得他们发生何事了。最后葛优突然之间黄粱梦醒,发现风情万种的徐帆正坐在他的旁边。故事就这样亦喜亦悲地结束了。
这时候,孙楠亮开他高亢而激情的嗓门开始反复喊着:“不见不散啊,不见不散啊。”
这个情节我不觉得有什么动人的地方。但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流出来了。
我就在孙楠高呼“不见不散”的强大音响当中,一下子哭得就和泪人一样。
我一直这样哭着,直到放映厅里面所有的人全都走了,打扫卫生的人走了进来,我还无法停止下来。我踩不到刹车。
后来,走出电影院以后,我一个人还在深夜的街头逛了很久,我一边走着一边流泪。我哭了很久,都还没有哭够。
我至今也不明白当时为什么会哭成那样。不明白。
(四)
所以,再后来呢,除了工作需要,我基本上就不看电影了,我也基本上离开电视了,我常常就面对书本了。
我慢慢地就离开看电影这个习惯远了。就算是再次在屏幕的后面看露天电影,也不能引起我的兴趣。
所以,当别人一再和我提到许多影片的名字时,我总是只能回答:没看。没看。没看。没看。
就算我看了,我也回答说:没看。没看。没看。没看。
(五)
我最近看过的一场电影是《加菲猫 》,我是在开始写这个故事以后看的。当时是陪别人看的,我自己,并没有意愿要看。
就在看这部电影的时候,我大大松了一口气:我的反应终于能和别人一样了!我终于能在别人觉得好笑的地方也感觉好笑,终于能在别人感动的地方也产生感动,终于能在没有必要感动的地方不再莫明其妙地黯然神伤了。我就这样,和周围同步了。
当加菲猫和城堡的猫王子隔着一个灌木丛模仿照镜子而翻来扭去的时候,我听到自己的笑声。
那是快乐的笑声。
我一下子就认出了它。
我很久没有听到它了。这么久了。太久了。
但我对此没觉得高兴。
(六)
作为一个涉足电影行业的人,除了工作需要之外,我现在仍然很少看电影。
无他,习惯变了。懒得看。
苍老的人不愿意总是照镜子,大概是怕见物是人非,怕见岁月沧桑了吧。
我于电影一事,也是这样。(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