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个我们一起在铁路边的小店里吃馄饨的晚上,我对你说了主动要求来射击队的原因,我说感觉好像有人在那里等着我,好像我在那里有一个与生俱来的约会。
你听到这句话的时候,你的心脏都几乎停止跳动了。
你差点没有控制住自己。
当你重新骑上自行车时,你抓着龙头的手一直在黑夜中不停地发抖。
那天我回家之后,你还在我家的楼下,一个人待了很久。
你一直看着我家的灯光熄灭,才独自回去。
回去的路上,你一直在想着这件事情:这么小的射击队里面,有两个人在等待着某人的邀见。
你计算着有多大的几率他们可能彼此正好是对方想要等待的人。
你一边计算着这样的概率,一边心不在焉地骑着车。
你一边骑着车,一边不断地否定自己。
你对自己说:“不,不可能是一个小女孩。”
你对自己说:“我都可以做她的叔叔了。我从来没在镜子里看到过她。她和镜中的那个女人长得一点也不像。”
你对自己说:“如果我告诉她我也是来赴一个约会的,她会怎样看我?她会相信我吗?她会不会觉得我不怀好意而心生害怕?如果我接近她,她是不是反而会回避我,逃得离开我远远的?”
你对自己说:“如果我等的人不是她,如果在她之后我又等来了正确的人呢?如果我等的人就是她,而她又受惊跑开去呢?”
你一路胡思乱想着这些事情,你几乎被一辆载重的卡车压到。
一声刺耳的刹车响了起来。司机从驾驶室探出头来,对你怒吼道:“嗨,小伙子,想什么呢?失恋吗?没看到车啊?你不要命啦!”
你惊醒过来,连声对司机道歉。司机愤愤地开车走后,你才发现自己已经早就骑过了回到住所的那条路。
(二)
后来,在溪源基地发生了黑水河的事情。
当我从噩梦中惊醒,一头扑进你怀里,紧紧抓住你的衣襟时,你的感觉,就如同地球遭到了小行星雨的连续撞击。
你觉得全身的血管瞬间全部破裂了,悲伤从每一个毛孔涌流出来,乌黑的血浸染透了你的外衣。
你紧紧地拥抱着我。你是多么地想进入我的生命,进入我的噩梦,去把我带出那种孤单,那种痛苦,那种恐惧。
你说:“那天晚上,隔着医院的栅栏,我远远地看到一个影子从二楼的排水管上爬下来。我看着这影子落在草地上。我看到这影子飞快地向栅栏的方向跑过来。我全身的血液突然之间就沸腾了。它们突然之间就在所有的血管里开始燃烧。我脑子里嗡地响了一声。在我看到你的脸之前,我全身突然就变得滚烫滚烫的。”
“她想重新回到那儿!不能让她重新回去!无论如何不能让她重新回去!无论如何不能让她再次到那儿!”
你说:”这就是我看到你的脸的那一瞬间,心里所充满的。我感觉到极其强烈的冲动,一定要阻止你再去那儿。”
你看着我。你说:“绝对不能,让你,再看到任何。”
后来,在医院的草坪上,你从我断续的哭诉里,知道我已经看到了我想要看到的人。你失望而难过地发现,那个人并不是你。
我为了要去见那个人而狠狠地咬了你。
当我咬你的时候,你的心一阵一阵地紧缩。
你为自己不知道为什么竟然失去控制而打了我而难过。你也为我这样咬你而难过。你更为我们彼此不是对方等待的人而难过。
你说:“当你回到病房的床上后,当你重新在药物的作用下睡着以后,我交代了看护你的小陈老师。我把给你带来的食物放在你旁边的床头柜上。我看着你睫毛上的泪珠。我走出了医院。”
“我在月光下骑车。前方的道路像水银一样地闪着光。我不知道骑到了什么地方。我也不知道自己骑得有多快。我只觉得那水银般的道路,漫无边际地长,就好像它一直延伸到宇宙的尽头。”
“前面出现了一道溪流。再也没有道路可以走了。我听到刹车的声音。我发现自己已经骑了很远很远。在右手的前方,一座宏伟的水坝矗立在黑夜里。水坝顶上是一座公路桥。那桥,灯火辉煌地跨在水面上。从那边偶然地传来车辆开动的声音。我跨骑在车上,我在溪流边的夜风里站着。”
“我松开了车把手。这时我才知道刚刚我是多么用力地抓握着它们。车把手上所有的花纹,现在都印在我的手掌里。我低头怔怔地看着掌中的这些花纹。直到它们在手掌里消失。”
“那天晚上,我整夜都待在溪流边。看着水坝上方的路灯,从远到近,一盏一盏地灭了。天空变得亮白。新的一天,就这样开始了。”
“我到底是谁?为何在此?她到底是谁?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你这样问着自己。
(三)
再以后,你就看到我疯狂地在过去的时间里找你。
你在我身上看到你自己找寻我的那种一模一样的痛苦。
你看到我也和你一样,抛弃了自己的前程、形象、舒适的生活,专心一意地寻找真相。
你看着我就像在镜子里看着你自己一样。
你一边看着我,一边想,如果她要找的人在书里,那么我自己要找的人又在哪里呢?
你看着我迷失在书里的时候,也感觉到自己迷失在失去对象的真空里。
当时,你觉得自己就好像站在一个交通路口一样,周围到处都是通往各种方向的道路,但你觉得其中没有一条是属于你的路。
你觉得自己被困住了。
你觉得人生苍白而空虚,一切都没有意义。
(四)
那天,你说完这一切之后,对我说:“现在,我什么都告诉你了。如果你还是希望我离开,我明天就会去和汪指导说,东西我也都收拾好了,天黑之前就能离开。我离开之后,永远都不会再回来,你不会再遇到我。”
我摇头,我说:“不!”
你闭上了眼睛。
你说:“你依然还是希望我留下来吗?”
我点头。我说:“是!”
我们沉默。
过了一会儿,我说:“指导,我们以前是认识的,对吧?我是说,我们来射击队之前,我们出生之前。”
你说:“我梦到最多的场景,是和她同坐一辆马车。那天天气很冷,寒风从马车上不断吹进来。她穿着高领的裘皮裙袄,她伸手拉上车帘。她对我说话。她问我问题,再三让我回答她。我好像说欠了她一样东西,我说以后会还给她。但是,我心里知道,那得是很久的以后了。她说,你那时一定会忘记的。你以后还会食言。我说不会了,再也不会了。她说,那你会来找我吗?我说会来。她说,无论身份,无论年龄,不管发生各种情况,你都会来见我吗?我说,是的,我会来。”
你说:“每次,梦到这里,我就会清醒过来。她期待的眼睛像雾气一样地消失了。我的内心充满了歉疚和悲伤。可我一直无法想起来,到底欠了她什么。”
我看着你。
你停了下来,看着我。你说:“心心?”
我说:“是一个亲吻。”我说着,眼泪就盈满了眼眶。
我泪眼朦胧地看着你,说:“你欠她一个亲吻。你本来应该在一个可以看到城墙的山岗上,就给她这个亲吻,可你不知道为什么,放弃了。她等了你整整一辈子,她不得不接受各种其他男人的亲吻,她始终没有等到你的亲吻。你答应来生一定会还给她。你对她说,不会让她再空等一生。”
你看着我。你的眼睛里有了眼泪的波光。
你转过头去。你看着在晚风中摇曳的树枝。
你说:“我没有忘记要来还给她。”
我说:“那时,她对你说,你一定要来。不管我那时会在哪里。”
你说:“那时,我对她说,我会来。不管你在哪里。”
我说:“即使一方疾病。”
你说:“即使一方疾病。”
我说:“即使身份不宜。”
你说:“即使身份不宜。”
我说:“你都不会再让我等待。”
你说:“我都不会让你再等待。”
我说:“誓不再相负。”
你说:“誓不再相负。”
你闭上了眼睛。
我声音颤抖地说:“指导,那个穿着黑色盔甲的骑士,原来,就是你吗?”
你说:“那个白发苍苍的老夫人,原来,就是你吗?”
我们泪眼相看,无语凝噎。
我们彼此深情似海地看着。
我再次扑进了你的怀里。我在你怀里泪水滂沱,痛哭失声。你用力搂住了我的肩膀。我感觉到你胳膊的力量。
你忽然哼了一声,伸手捂住了脖子。
我说:“怎么了,指导?”
你说:“我又感觉到它了。它就在这里。那个护身符。它回来了。”
我声音颤抖着说:“我也回来了。”
我说:“我也回来了。哥哥。”
我感觉到你的眼泪掉落在我的头发上。
我听着你的呼吸。
你哽咽着说:“琴儿.......”
亲爱的你!亲爱的你!我朝思暮想了一生一世的你!
我在你怀里再次忍不住呜咽了起来。
那是一个怎样摧肝裂胆的时刻!我觉得全身的骨头都要被悲伤碾成粉末了。你们永远都不会明白!永远都无法体验到!
(五)
我抽泣着说:“没想到,一别千年,我们竟然需要等这么久,这么久!”
你说:“不管多久。”
我说:“是的。不管多久。”
你说:“重要的是,我们又在一起了。”
是啊。我们又在一起了。
所有的那些欢乐和悲伤,它们还会重新再来一次吗?
它们将会一次又一次这样反复上演,永不停息吗?(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