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阳台很宽敞。
早晨的风很大。窗帘高高地飘起来,翻卷的时候,发出轻微的啪啪声。
你在白色的藤椅上困难地坐了下来。好多匕首在胃里搅动着,让你全身一阵阵发冷。你觉得前胸后背全都流淌着粘糊糊的冷汗。你模模糊糊地想,要是有枪在就好了,只要对准体内那只蠕动的恶魔开一枪,一切就都可以停止了。
不知道有多长时间,疼痛的巅峰过去了。你的视野重新清晰起来,呼吸也顺畅了许多。你看到有认识的人在下面的园子里三三两两地跑步。
有人朝你挥动毛巾。有人对你大声说:“下来一起跑吧?”
你摇头,表示不去了。
你不能再加入他们了。你不能再去他们还能去的地方。你正在朝另外的方向滑过去。那个方向的风景,他们现在还看不到。或者说,他们假装看不到。
一只手搭在了你的肩膀上。汪指导递了一件外衣给你。
你无力地说:“谢谢。”
汪指导说:“上午能去开会吗?不舒服就不要去了。你昨天来的情况大家都看到。”
你说:“没关系,我能去。”
你们一起看着外面的风景。
汪指导说:“几个月没来,这儿的变化真大啊。”
你说:“是啊。”
汪指导说:“第一次和你一起出差,我们也是在这个培训中心开会吧。那时候,这前面还是菜地呢。”
你说:“嗯,那边还有鱼塘和大片橘子树。”
汪指导:“我们一起出差多少次了?”
你说:“五十次?或者,更多?”
沉默了一会儿。
汪指导说:“这些年,总是有你在一起帮忙。你不在的话,我会很不习惯的,就好像突然少了一只手臂一样。”
你说:“开始总是难免的,不过,不习惯是很容易克服的,不习惯久了,就习惯了。”
汪指导说:“一天天地,看着你这样衰弱下去,我这心里,真是很不好受。”
你说:“它也就,不过如此而已,没什么了不起的吧。”
你们看到晨跑的人有的已经转弯回来了。
汪指导说:“我以后大概也都不会再来这里开会了。我老了,以后让别人来吧。”
他说:“不过,我会常常回到今天这个阳台上来的。”
你说:“那么,我会一直在这里的。”
你说:“你每次回来的时候,我都会这样一直坐在这里。我会一直留在今天,不会走开。”
餐厅的门好像开了。有人陆续走进去。
你说:“不过,我可不希望经常看到你回来。”
你说:“你会有新搭档、新助手的。”
你说:“他会比我更好。”
(二)
这时,斜对角阳台的玻璃门被推开了。
孙大炮从房间里走了出来。
他伸展了一下,做了几下扩胸运动。
他看到你们。他和你们打招呼。
他说:“早啊,两位!吃早饭了吗?”
汪指导说:“我们刚起来,还没有去餐厅。”
孙大炮说:“一起去吧?”
(三)
世间的一切安乐,都如同毛发般细微和脆弱,什么时候断掉,谁也无法确定。
(四)
餐厅。孙大炮端了一大盘油条、油饼过来,放在桌子中间。
他热情地说:“来,一块儿吃,我都多拿了一些,省得你们再跑。”
他夹了一根油条放在你盘子上。他说:“这可是培训中心的招牌早点,我记得你上次挺喜欢吃的,要打碗豆浆来吗?还想吃什么,我再去拿。”
你看了看那根硕大的油条,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你神思恍惚地说:“我去打点白粥过来就好了。”
你想要站起来,却只觉得双脚如同踩在棉花垛上一般使不上力气。窜升的疼痛瞬间把你拦腰锯断成了两段。你额头上登时就是一层的汗。汪指导按住你说:“我帮你去打吧,要咸菜吗?”
你摇头,你勉力说:“白粥就好。”
孙大炮看着你,说:“怎么?还是不舒服啊?”
你说:“有点反胃。”
孙大炮说:“要不我去给你弄碗清汤面吧,只吃白粥怎么够呢。”
你说:“谢谢,不用了。粥就好。”
你身不由己地趴伏在餐桌上。你痛得不想说话。你只想要蹲下去。你痛得想要抓住什么大叫起来。
孙大炮左右看看,压低声音对你说:“你是不是生病了?不是晕车吧?”
他说:“我可是看过你怎么从悬崖上跳下来开枪命中那个易拉罐的,你绝对不可能晕车!你要晕车我敢把脑袋抵出去!可是,昨天当着那么多人,我不方便问你。”
你虚弱地说:“别乱猜。”
孙大炮说:“我人虽然胖,可脑子不傻。老汪对你这么照顾,一路上跟你形影不离,连粥都去帮你打,这绝对是不平常的。这次开会,他本来是可以住单间的,我昨天在总台看到他跟报到的人说,主动不要单间,要和你住双人间。”
他说:“我们可是在一起玩过命的朋友啊。实话告诉我吧?你来的时候究竟是怎么了?”
你勉强抬头看了一眼孙大炮,你无力地说:“胃溃疡。”
“粥来啦!”汪指导端着粥过来了,一路走,一路不停地和遇到的熟人点头打招呼。你强令自己从桌上支撑着坐直起来。
汪指导把你面前放着大油条的盘子换到自己这边,把粥碗推给你。
他说:“粥里略略放了点盐,你试试。”
你说:“谢谢。”
你无精打采地拿住勺子,稍微吃了一两口。你就停住了。你像被人施了定身法一样地定在那里,动弹不得。勺子当地一声滑落到碗里。
汪指导放下正在咬的油条,侧头看着你,说:“再吃点吧?”
你看着粥碗,一下一下地深呼吸。你痛得忍耐不住了,你觉得再有一会儿你就要失控得倒地打滚了。
你声音发抖地说:“你们慢吃,我去下洗手间。”
你双手扶着桌子站了起来,你步子不稳地挣扎着向门口走去。你不得不扶着墙壁。汪指导呼地跟着站了起来。
孙大炮看着你们两个人。
他说:“老汪,你安心先吃两口,我正好也要去,我跟着他好了。”
(五)
你跌跌撞撞地走进卫生间,你双手紧紧抓住洗脸池的边缘,以免自己摔倒下去。你觉得身体里有座火山在烈焰飞腾地持续喷发,烧灼般的剧痛犹如利剑一样,从胃部直刺中枢神经。你痛得犹如百爪挠心,五内如焚,恨不能一头撞进对面的镜子里。
孙大炮跟着走进来,他说:“你怎么了?”
你痛得肝胆俱裂,感觉自己马上就要魂飞魄散了。你挣扎了一下,你突然一低头,一口鲜血直涌了上来。整个池子立刻就染成了红色。
孙大炮大惊失色:“天啊!”
你不能回应他。又是一口鲜血喷涌而出。
孙大炮惊得手脚都凉了。他结结巴巴地说:“这,你这肯定,肯定的,不是胃溃疡。”
你痛得整个人都趴在了洗脸池上,鲜血不断狂涌而出,呛到你的喉管里,让你艰于呼吸。随着你的呕血不已,越来越多的血点飞溅在了墙壁上,龙头上、镜子上。鲜血从内脏里不断泉涌上来。你看上去痛得快要虚脱了。
孙大炮张皇失措地说:“你别慌啊,你不会有事的,你等着,我这就去叫人......”
孙大炮慌慌张张地朝着门口跑,砰地一声撞在匆忙赶来的汪指导身上。
孙大炮说:“老汪,老汪,他这是怎么了?”
汪指导看着你无法控制地那样呕血不已,他的脸瞬间就白了,他说:“天啊,大炮,快!快去打10!快去叫医生!”
快速的失血和横扫一切的绞痛让你坚持不住了,你双腿发软,你顺着洗脸池瘫软了下去,倒在了地上。
汪指导顿足对孙大炮说:“还傻站着干什么?快去!他胃里大出血了,没看到吗?他是A型血!记得告诉急救他需要马上输血,大量的血浆!”
说着,汪指导就朝你奔了过去。他把你抱在怀里,抬高你的头部,让那些喷涌出来的鲜血不要冲进你的气管和肺部。
孙大炮一阵风一样地卷了出去。他在走廊里一路大声呼叫:“医生!医生!”
汪指导的衣襟和手立刻被你的鲜血染红了。他连声安慰着满脸是血的你,也安慰自己说:“没事的!你别慌!慢慢呼吸。救护车马上就来了!医生会马上给你输血,帮你止痛,你不会有事的!我们会救你!”
你微弱地说:“我没慌。”鲜血顺着你嘴角大量地流淌下来。
你下意识地把汪指导的衣襟抓得紧紧的,你汗流如注地说:“没想到,会这么痛。”你眼里的光泽变得不能流动。你什么都看不见了。你无力地松开了汪指导的衣服。
汪指导说:“你振作点!求你,振作一点!保持清醒!”
你的头朝一边滑下去。
汪指导大声地呼救:“来人啊!救护车!救护车!”
外面传来杂沓纷乱的脚步声,这就是你听到的最后的声音。
剧痛如海啸般摧枯拉朽而来。你晕了过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