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和布朗先生比赛前的一天,柴老师和队医小吴老师再次陪着你来到了场地。
送你到达后,徐师傅就离开了,说是过一小时再过来接你回去。因为布朗先生一家来了学校,教育局也来了领导,这几天学校的用车非常紧张。他不能像平时一样停车在这边等着你,他还要先去办别的差事。
你和我们打过招呼后,就去了靶位,举枪练习了一会儿。你发现自己的双手一直都在神经性地颤抖,无法控制到它们。
从你走进场地的那一刻开始,我的心和视线就一直跟随着你。
我只听到手枪靶位那边不时传来的枪声。我的心悬吊着,你打了不止10枪了。你应该是非常的疲惫了,求你快点停下来吧。
过了大概有0分钟,你从靶位里出来,你扶着椅背,慢慢坐在了长椅上。柴老师马上跑了过去。我看到他和你说话。你休息了一会儿,柴老师搀扶你起来。你们向我们走了过来。柴老师让我们集合列队。
你站在队列前,脸色发白地喘息了一会儿,声音飘忽乏力、但是语气温和坚定地对我们说:“传达一下汪指导的要求。明天我就要和布朗先生比赛了,布朗先生是世界级的优秀选手,观摩他的比赛,是我们大家难得的一次体验,也是极好的学习机会。今天下午,汪指导非常忙,新指导有事情还来不了,我要积攒点力气,大家就放松一下,暂时不训练了。我们一起来打扫卫生吧。让我们用一个干净整齐,张灯结彩的环境,来迎接布朗先生明天的到访和示范,也欢迎后天会来正式上班的新指导。”
你说:“明天,将会是激动人心的、新的一天。”
(二)
小宋拿着一块抹布一下一下地擦着窗户上的玻璃。在她擦过的地方,留下一道道湿布划过的痕迹。
我说:“抹布已经脏了,你该洗抹布了。这样擦下去,玻璃会越擦越花的。”
小宋心不在焉地说:“喔。”
她从窗台上跳了下去,把抹布扔进水桶里。
她一边洗着抹布,一边说:“心里好难过啊。明天之后,就再也见不到指导了。”
她的话像电锯一样切割着我的心。
我的眼泪差一点没忍住就夺眶而出。
小宋说:“我可能接受不了新来的指导。我想,就连叫他指导,我都会觉得困难。”
她说:“他长得又黑又瘦,一点也不英俊帅气,看上去像个老农民,根本就没有指导这样的玉树临风。他不可能超越指导了。指导是最完美的。以后永远都不可能再有人超越他。指导才不是上学期的旧课本呢,他是毕业前最后学期的最后那一本课本。学完这本之后,就再也没有学可以上了。”
她说着,把抹布从水桶里提出来。她看了抹布一眼,叹了一口气,把它拧干。她重新爬上了窗台。
她站在我的对面。她隔着玻璃问我:“心心,你能接受新来的指导吗?我真是连他的照片都不愿意再看。”
我站在那里,忘记擦玻璃了。
小宋说:“嗨,你听到我的话了吗?发什么呆呢?”
我喃喃地说:“从刚才集合解散到现在,我们有多久没有看到指导出现在场地里了?”
小宋说:“多久?大概有个15分钟吧?”
我说:“他在哪儿,为什么没出现?”
小宋说:“看他说话都那么喘,走路直打晃,应该是柴老师他们陪着,在指导办公室里休息等车吧。”她再次伤心地说:“看着指导这样衰弱,心里真的好难过。”
我摇摇头。
我说:“不。我要去看看。”
小宋惊讶地看着我:“去哪儿?看什么?”
我扔了抹布,从窗台上一跃而下,我朝走廊跑去。
小宋在后面说:“心心,你去哪儿?这么多扇窗子,你可不能让我一个人擦!”
我说:“我会回来擦的。”
我说着,就一阵风似地跑到走廊里去了。
(三)
我推开指导办公室的门。
一瞬间我以为自己走错了房间。
我退回去,看了看门牌,上面分明写着“指导办公室”。
我再次看了看房间里。
它突然之间变得如此陌生的原因,是你把自己在里面待过的痕迹,都已经清除了。
你的柜子、抽屉都是空空的。你的桌面上光洁如新,什么东西都没有了。
我看着你空空荡荡的办公室。不知道你是什么时候完成这些事情的。你为新指导取代你,为你的永远消失,做好了一切准备。
我眼中含泪,看了一会儿这个物是人非的凄凉景象,心里觉得难过极了。
然后,我意识到你并不在指导办公室。
我重新回到走廊上。我撞到拿着一只大扫帚的D。我问他:“指导呢?柴老师和小吴老师呢?”
D说:“柴老师刚接了汪指导的一个电话,到二楼航模队去说事情了。手枪组有个同学的手不小心划破出血了,小吴老师领着他到医务室擦酒精包扎去了。”
我说:“啊?那指导呢?他一个人待着吗?”
D说:“刚刚我好像看到指导往水房的方向去了。他提了一个空的塑料水桶。”
(四)
我冲进了水房。
你一只手撑在墙上,你弯腰对着水池,你悄然无声地在吐,你应该已经吐了一会儿了。
一只水桶放在水槽的龙头下面,水桶都已经满得在流了。
听到身后的动静,你努力地直起腰来。
你回过身。你看到我站在你身后。你伸手擦去嘴角的血迹。
我走过去,想要看看你刚才吐在水池里的。
你说:“别看。”
你想要拉住我,但是你已经吐得全身上下没有一丝力气了。你只感觉到我的衣袖滑过你的指尖。
所以我还是看到了。你现在没有可能阻挡我。我相信在水池里看到了你的半个胃脘,它们碎裂成大小不等的血块碎片,漂在一片血泊当中。
我抬头看着你。你伸手拧开龙头,把这些全都冲了下去。
你说:“吐掉了就不会疼了。”
你说:“别这样难过。我没有事。”
我把龙头关上。
我用力把水桶从水槽上提下来,放在地面上。
我看着桶里的清水在荡漾。你灰白的面容在水波里倒映出来。
我说:“你应该在办公室休息,怎么能干活儿呢!你已经不能再提这么满的水桶了。你现在也不能和我们一样地干活。高雄哥和我说过,你现在的身体就像摔过一次,布满裂痕,随时都会碎裂的蛋壳。”
你虚弱地笑了一下,你说:“他语文很好啊。这比喻真通俗易懂。”
我着急道:“就不能安心坐在办公室等车来吗?”
你说:“胃里翻腾得很厉害,越是坐着不动,越是难熬难忍,起来动一下,做点什么分散一下注意力,反而时间过得快一点,比较容易挺过去,让这些东西吐出来,会觉得好受一点。”
我的眼泪刷地就流了下来。
我说:“你就不应该来这里!根本就不应该参加这个比赛!汪指导怎么能这样要求你呢!你又怎么可以答应了他呢!你为什么总是委屈自己照顾别人啊?”
你说:“因为,别人,都照顾过我啊,而且,我们,再多相见两次,不好吗?”
我垂泪无语。我说:“如果让你这么辛苦,我宁可不要见到你。”
你说:“心心,我不想休息。躺在床上,或者坐在这里,什么都不做,那样,会让我觉得,自己,是在坐以待毙。你明白那种感觉吗?我,不喜欢,这样面对自己的结局。”
我看着你。你有点站立不住。你转过身去。你双手撑在水池的水泥边缘上,半弯着腰,沉重地呼吸着。
我说:“你,现在还是觉得很难受吗?”
你喘息着说:“这里面,就像烈火在焚烧一样。”
我心碎地看着你汗流如注。
我低头说:“好吧。那,你就做一点点最轻松的事情吧。来看我和小宋一起擦玻璃,递个干净抹布给我们,好不好?”(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