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失败的时刻,总是黯淡的。
在以追求成功为主要目标的运动场上,情况尤其是这样。
溪源集训之后,全队的成绩都有了明显的提高,除了一个不争气的人。
这个不争气的人,就是我。
集训之后大约有/个学期的时间,我的状态非常不稳定。在各种训练和比赛当中,常常莫名其妙地失误,不仅自己达不到预期中的成绩,而且多次影响全队的总成绩。
我能够清晰地感到周围的压力,虽然老师们和同学们是用鼓励、理解、安慰和殷切期待的方式表达出来的。
你显然也因为我的成绩不稳定,承受了指责和压力。虽然你从来没有和我谈过这些,但我能够感觉得到。
这让我感到了更大的压力。
我一直处在某种萎靡不振的状态当中。我一直心情不好。就算是发挥正常的时候,也高兴不起来。
我总是渴望离群索居。
我渴望独自待着。
每一次的集体活动,都让我深受内心的煎熬。
我常常设法逃避。差不多,是不计后果地逃避。
你注意到我在人群中的沉默,以及内心的逃离。
(二)
有一次,我又出现了令人侧目的低级失误。水准之差,甚至低过了一年级刚入队的新生,让汪指导都觉得无法替我圆场。
看着我没精打采,魂不守舍,完全不思进取,也没有反省之意的样子,汪指导忍了又忍,终于忍无可忍,他差一点克制不住自己,就要对我发火了。
那天下午,他把我叫到指导办公室,他在我面前走过来,走过去,他点了点我的鼻子。他想不出怎样开始火山爆发才好。
就在他将要吼出“心心你现在到底是怎么回事”的时候,你从外面走了进来。
看到你的出现,汪指导的那句怒吼,在嗓子眼打了两个圈,又咽回去了。
你看着汪指导的脸红脖子粗,说:“老汪,别生气。我来跟她谈吧。”
汪指导对我瞪了一下眼睛,默然同意了。
你看了我一眼。我低头看着脚尖。
你说:“跟我来吧。我带你看一样东西。”
(三)
当时,已经时近黄昏了。田径队和无线电队的训练已经散了。诺大的运动场上已经空无一人。
我们并肩坐在圆形看台的水泥台阶上。
在台阶破损的地方,小草从水泥的缝隙里伸展出来。它在风中摇摆不定。
我看着夕阳从巨大的拱门那边落下去。
我一言不发。
我很迷惘。我不喜欢现在的状态,但也没有办法摆脱它。
万千纠结。都是无法言传的。
你一直都没有说话。
你坐在我旁边,和我一起看着晚霞色彩的变化,听着晚风吹过头上的树梢。
在你的脸上,我看到很美的光线。看到你犹如古希腊雕塑般端正匀称的脸部线条。
(四)
良久。我说:“指导,您不批评我吗?”
你回过头,你笑着看着我。
你说:“你希望被批评吗?”
我说:“可是,我应该被批评的。这个学期,我真是表现太差了,太浪费老师们的心血。”
你又笑了一下。
你说:“有这样的认识,难能可贵。”
你说:“如果你觉得不被批评很难过,就帮我批评一下你自己好了。”
你说:“这样,分寸可以掌握得更好,正好做到让你觉得解脱,又不引发你新一重的难过。”
我没想到你会这样说。
我吃惊地看着你。
你再次温和地笑了一下。
(五)
过了一会儿。我说:“指导,您带我来这里,不就是为了指出我的错误吗?”
你摇摇头。你说:“我带你来这里,不是为了指出你的错误。”
我说:“那么,是为了帮助我改进缺点?”
你又摇摇头。你说:“也不是为了帮助你改进缺点。”
我说:“那么,是为了不让汪指导看着我就心烦生气?”
你第三次摇摇头。你笑道:“也不完全是为了不让汪指导看着你就心烦生气。”
我诧异地看着你。
我说:“那,指导您为什么要带我到这里来呢?”
你说:“为了让你享受失败的时刻。”
你说:“为了让你,在这么美的光线里,这么美的地方,尽情地享受失败的时刻。”
你说:“为了让你,经历并体会内心的种种波澜,情绪的种种痛苦。”
你说:“为了让你享受这一阵风,还有那边的炊烟,鸟的翅膀碰动树叶的声音。为了让你感觉到,生活并没有就此完结,生命也没有就此枯萎。世界仍然是生机勃勃的。”
你说:“为了让这一切构成一个美好的回忆。”
你说:“为了让你在70岁的时候,回首今天下午的这个时刻,感觉到它远隔岁月的美丽和温暖。”
你说:“为了让你在那个时刻,想起今天的一切,能够说:那是一个多么令人怀念的下午啊。”
你说:“为了让你那时,能够说:年轻时候我所经历的那种失败,它是多么的美好啊。”
你说:“就像你在很多书里所看到的。很多作家成年以后追忆种种青春烦恼的那种笔触。”
(六)
你看着我。你说:“心心,各种各样的失败时刻,其实,也是很美好的。”
你说:“如果我们能够真正体会到,生命中的各种失败,其实都有圣洁的美好之处,那么,我们就会赢得一种更加坚固的成功。”
你说:“我们通过射击运动,或者通过其他的各种人生活动,所要训练的,就是这种更加坚固的成功。”
你说:“我真的没有什么要批评你的。”
你说:“我希望你喜欢今天下午,喜欢这场失败,喜欢此刻的烦恼,喜欢我们的这次谈话。喜欢所有这些,正在发生的。同时也是,正在过去的。”
你说:”我只是想作为你的朋友,在你身边坐坐,让你感到,在这样的低谷时刻,你也并非是孤单的。就是这样。“
(七)
你的话强烈地撞击着我。它一直向我心里的最深处渗透。
我低下头,摆弄着衣物柜的钥匙绳。上面有一只红色丝线编制起来的小鱼。它在我指间跳啊跳的。
你看了那只小鱼一会儿。
你说:“心心,你往水里扔过石头吗?”
我看着你,说:“扔过。”
你说:“一块石头投入水中,水面是不是会必然出现涟漪?”
我说:“是的。必然会出现。”
你说:“我们的心湖也是这样,如果有石头投入,它就会产生波纹,就会发生动荡。这就是自然规律。这就是自然,就是正常。”
你说:“心心,你在溪源的峡谷里遇到一些让你很难过的事情,你的心因此而产生波动。然后你的心的波动影响到你的成绩。这是自然而然的。没有什么不正常。”
你把钥匙绳从我手里拿了过去。你很随意地,三下两下就把它变成了一个复杂的小结扣。你把这个小结扣在我眼前晃动了一下。
你说:“我希望看到你能够享受这个心湖波光荡漾的过程。不要为一个正常的过程而沮丧低落。”
你说:“当你能够享受这样的过程时,你就自然而然地,摆脱它的围困了。”
你的手轻轻动了一下。那个非常复杂的小结扣,一下子就散开了。钥匙绳奇迹般地再次变成了一条直线。
那天,你做得太快了。所以,我没有看清楚那个解扣的过程。
你说:“心心,世界上的一切心理痛苦,其实,归根到底,都是一个问题:我们不肯接受事情如此这般地发生,我们不肯接受它的自然状态,不肯接受它的正常发生。”
你说:”心心,这种不好的状态,你不用忧愁它的存在,它自己会过去的。你见过不会平复如初的涟漪吗?它荡漾一会儿,就自然停了。在此之前,我们,都需要接受,都需要忍耐。“
(八)
那天训练日记上的技术指导要点,你是这样写的:“失败,或者痛苦,并不是问题。”
你接下来写道:“不知道如何面对失败,以及痛苦,才是问题。”
(九)
我举枪瞄准。我扣动扳机。我听到子弹出膛呼啸的声音。我不用看也知道它直接命中了标靶的最中心。
我持续地扣动扳机,心里明镜似地知道,子弹一发接着一发地命中了最中央的黑点。
子弹洞穿的靶心,仿佛是开了一朵黑色的梅花。
汪指导看着靶纸,惊诧得下巴都要掉下来了。
他看着你:”你昨天和她谈了什么?你怎么做到的?“
你笑了一下,你说:”我们只在台阶上坐了一会儿,看了看漂亮的晚霞,听了一会树梢在风中摆动。”
你说:“我什么都没有做。”
你说:“这些,都是她自己做到的。“
汪指导看着我。
我说:“我明白了。指导说得对。真正要击倒的标靶是内心的怯懦和无力。标靶,是在里面的。不在外面。”(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