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清晨起身,梳洗装扮完毕后,我便到你的住处前来看你。
关文良在廊前跪迎我的到来。
我问关文良:“大将军还在睡着吗?”
关文良回答说:“是的。”
我心里一阵难过。你是从来不睡懒觉的人,每天都是天不亮就起床,早已成了习惯。我说:“昨夜,他又不好吗?”
关文良回答:“入睡时还好,半夜以后又痛得厉害。大法师凌晨时亲自送了药酒过来,服用之后,才安稳睡了。”
我含泪说:“让他好好睡吧。他太辛苦了。”
关文良说:“君夫人要进去看看吗?”
我说:“不进去了。他好不容易才睡着的,恐怕进去惊扰到他。我今天在偏殿抄经,他若醒了,伺候他吃点东西,来知会我,我再来看他。”
关文良说:“谨遵君夫人懿旨。”
(二)
我带着侍女们,一路朝偏殿而来。
寺院中负责管理抄经的侍者问:“君夫人发愿抄写何种经卷呢?”
我说:“大法师昨日教示,万事万法俱源于心。信女故而发愿,代天下苍生抄写心经00遍,供养诸佛。”
在檀香的氤氲中,我提笔一字一句地抄写着玄奘法师翻译的《心经》。
虽然不明白其中意思,但却觉得非常亲切,字字句句深入血肉,铭刻在心底。
不知不觉,已经日上三竿。外面也雪住天晴了。
侍女们过来献茶,并劝说道:“君夫人抄累了吧。且喝点茶,出去走走,歇歇手眼,回来再抄吧。”
(三)
我抱着手炉站在雪地里,凭台远眺雪中的山景。
寒风吹动着额前的头发。
我深深地呼吸着山林间的空气。呼吸,这是多么平常的事情啊,每天重复那么多次,我们甚至都感觉不到。我以前从来都没有觉得,能够顺畅地呼吸是一种深深的幸福,从来都没有为此感恩过,喜悦过,满足过。
可是,对深陷极痛折磨当中的你来说,能够顺畅地、平稳地呼吸,就可算是非常珍贵的享受了吧。
“君夫人在眺望山景吗?”
我回过身来,见图布丹大喇嘛和侍从弟子正立在身后不远处。
我行礼道:“是的。眼睛花了,出来望远,调节一下。”
我说:“谢大法师凌晨亲送药酒,纾解大将军病苦。”
大喇嘛说:“出家人慈悲为怀,助人拔除诸苦,是本分事。”
(四)
图布丹大喇嘛引领着我参观寺院的各处院落。
寺院中的腊梅迎霜傲雪,开放正盛,淡香飘溢,沁人心脾。
我们于花间一边走着,一边说话。
大喇嘛给我介绍寺院的缘起、发展和种种掌故传说。
大喇嘛说:“君夫人昨日还有一问,没有说出来吧。”
我说:“大法师洞察入微,信女确实还有一问。但是,不知道所问是否如法,思之再三,不敢开口。”
大喇嘛说:“君夫人是想要知道,大将军此番离开之后,今生还有没有缘分再次相见吧。”
我吃惊道:“是的。大法师如何知道信女心中所想?”
大喇嘛微微一笑,说:“君夫人与大将军此番别后还有半面之缘。不过,时间久远,非短时可期。”
我说:“信女还能见到他吗?”
大喇嘛肯定地点头,说:“还能的。”
大喇嘛说:“若大将军胸前的护身符始终不离身,将来,你们就还能再彼此相见半面。”
我又惊又喜。惊的是,大喇嘛竟然连我们在车上交换护身符的事情也洞然知晓,喜的是,不管怎样,将来我们还有相会之期。我不太明白大法师所说的“半面”,然而,看大法师的神情,仿佛不能在这个问题上说得太多了。我也就隐忍住内心的疑问,没有就何为“半面之缘“的问题深究下去。既然还能相见,将来是什么情形,到时候自然会水落石出,我们只需要耐心地等着它的发生,就可以了。
我躬身礼谢道:“多谢法师。”
大喇嘛看着我的欣喜,说:“君夫人,世间的事,得失难料,悲喜不定,见到未必是欢乐,不见也未必是损失。希望君夫人通达此中道理,欢喜时能保持清醒,悲恸时能豁达自解。”
那时候,我不知道,图布丹大喇嘛所说的半面之缘,并不是在那一生完成的,而是未来世的溪源峡谷之会。
因为我始终心怀强烈的愿望,想要在你临终的时刻陪伴到你,所以,我最终,还是在你临终的时刻,出现在了你身边,送了你最后一程。虽然是以意想不到的方式,在意想不到的时间。
(五)
与大法师交谈过后,我再度回到偏殿,焚香洗手,用金笔工整地抄经。
抄完心经最后一遍的最后一个字,我放下笔,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平静。
回想刚刚全神贯注抄经时,心里充满了正在书写的每一个字,一切烦恼杂念,悲喜忧怖,俱各不起,澄澈清明,而又一尘不染,那种境界,让我想到当年你教我打坐时,闭上眼睛,随息数息时所感受到的。
我坐在那里,尚在回味方才的心境时,侍女来报,说你醒来了,在吃东西。
我便起身去看你。
(六)
在走廊上,我看到谢双成从暖室内急匆匆地出來。
他手里拿着什么东西,见到我来了,他迟疑了一下,然后想要躲闪过去。
我的目光追着他。
他只好低头跪在走廊边,却把手里的东西藏在身后。
我走过去。我说:“拿出来。是什么?”
他再次踌躇了一下,慢慢地把那东西拿到前面来:一只被鲜血浸透了的枕头。
我闭上了眼睛,捂住了胸口。
谢双成叩头低声道:“君夫人保重。”
我睁开眼睛。我说:“他现在如何了?”
谢双成说:“出血刚刚止住了。”
(七)
我在你的床前坐了下来。
看到你的脸色,便知你昨夜情形如何。
你靠在枕头上,苍白得没有一点血色,连抬头的力气也没有。
我轻声问:“昨夜疼得很厉害吗?”
你说:“不。”
我难过道:“我,我昨夜睡得太沉了,什么都不知道,怎么不差人来告诉我呢?”
你说:“你需要睡个好觉。”
我垂泪凝噎。
“有个,新消息。”你微弱地说。
你看着吴顺。他把我进来时正在读给你听的文书呈给我。
我迟疑了一下,接了过来。
我看到了刘申的字迹。他在南线打赢了。他们攻克了那座城。现在,他们的战线最前沿,距离峒城只有不到00里了。刘申的剑,已经指向了他亲弟弟的胸口。
这算是好消息吗?不算吗?(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