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还想看看你父亲去世后,你母亲搬过去住的小院子吗?往这边走,我带你去吧。”
我说:“好。”
“不过,现在那儿住着人。”
我说:“谁呀?”
你说:“严方成的家小。”
我说:“你打算怎么处置他们呢?”
你说:“关一阵子,就放回老家吧。”
你示意卫兵打开侧院的门。我走进去以后立刻觉得一阵伤心。
这个小院是如此狭窄破败,屋檐上结着厚厚的蛛网,所有的门窗都是不完整的,和那边大庭院里的气派轩亮形成鲜明对比。
当年严方成接任总兵之后,就把怀孕的我母亲迁住在这里,百般冷落。
天理昭彰,报应不爽。他做这件事情的时候,一定想不到会有今天。
我在房间里转着,**着那些陈旧的家具,想象着我母亲在这里世态炎凉、困苦孤单的日子。
(二)
这时,我们身后响起了一个清脆的童声:“不许你碰我家的东西!”
我转回头,看到一个八九岁的小男孩满脸怒色地站在门口瞪着我们。
“严方成最小的儿子。”你说。
“我没有想拿走你家的东西。我只是进来看看。这儿也是我从前的家。”我对小男孩说。
小男孩敌意地说:“这是我的家!你们是坏人!你们杀了我父亲,把我妈妈赶到这个鬼地方来。”
我看了看你,说:“不能让他们住好一点吗?”
你说:“不能。我要顾虑孙叔叔和部属的感受。好在只是委屈他们一时。”
小男孩目光闪闪地盯着你。
他说:“我认识你!你是叛军的头!是你杀了我父亲!”
他大声地说:“我长大了一定要杀了你给父亲报仇!”
(三)
这时,一个中年妇女带着另外一对儿女从厢房里出來。
她一把将男孩拉入怀里,伸手捂住他的嘴。
妇人抬头看见你,顿时大惊失色。她立刻跪了下来,向你磕头。
妇人磕着头说:“小畜生无知妄言,求大将军饶了他!”
你说:“你儿子并没说错什么。”
妇人一听更为惊慌,连连叩头道:“不不!是严方成咎由自取,是他先冒功骗赏,是他先动杀心,他罪有应得。您宽宏大量,对我一家秋毫无犯,吃喝用度不缺,是我严家的大恩人,罪妇必要教导儿女不忘宽恕之恩。”
小男孩从母亲怀中挣脱出來,大声说:“不要跪他们!我将来长大一定会报仇!”
妇人再次扑过去,抓住小男孩。
你走过去,对妇人说:“放开他。”
妇人哪里肯。
你再次说:“放开。”
妇人手哆嗦着一松,把男孩放开了。
你对男孩说:“想杀了我报仇是吧?”
男孩坚定地说:“是!”
你伸手抽出短剑。
(四)
妇人发出一声尖叫。
我急忙说:“你不要吓到.....”。
你举起一只手说:“男人的事,女人不要管。”
妇人立刻噤声不语了,只是把另外一对儿女紧紧拉到自己身后。
你弯下腰,你对男孩说:“要报仇何必等那么久。不是太难等了吗?你现在就可以报仇。”
你把短剑递给男孩:“拿着。杀我。”
男孩不相信地看着你:“什么?”
你对他说:“谁能保证你有机会长大?没有人知道自己明天还会不会活着。”
你把短剑调转过来,剑尖对着自己。
你说:“拿住剑柄,用力向前刺,你就能杀了我。”
小男孩伸手接过了剑。
我吓了一大跳。
门口的卫兵冲了过来。
你制止。
你对男孩说:“我准备好了。你准备好了吗?”
男孩持剑的手开始发抖。他紧张得满头大汗。
我和妇人吓得一动也不敢动。
男孩咬了咬牙,突然举剑就刺。
(五)
这次,轮到我惊叫了一声。妇人脚一软,瘫坐在地上。
男孩的剑在你的上衣前面停住了。
他就这样用剑尖指着你,不住地发抖。
他一边发抖,一边眼泪就流了下来。
他流着眼泪不住地说:”我杀了你!我杀了你!我杀了你!”
说了十多声“杀了你”之后,他的牙齿开始发出咯咯的颤抖声。
他的手臂软了下来,短剑扑通掉在地上。
你从地下捡起短剑。你把它插回剑鞘里。
你对男孩说:“杀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它很痛苦,非常痛苦。对你来说,它很困难。对我来说,也一样。”
你回头对着他的母亲说:“不用这样瑟瑟发抖。我不会杀你儿子。但你要教会他:祸从口出。”
然后,你对我说:“我们走吧。”
(六)
当我们走出侧院的时候,听到里面母子几人在抱头痛哭。
你看着我。“你也在发抖吗?”你问。
我说:“你怎么能这样?万一他要是真的刺过来怎么办?”
你略带悲伤地说:“他不会的。他没有准备好。”
你说:“看他的眼睛,我就知道,他没有准备好。”
(七)
你说:“琴儿,我带你过来,不是想要让你发抖的。我是想让你看看你父亲死后的那段时间,你母亲的生活。一个战死沙场的军人,他留下的年轻妻子孤苦无依的生活。”
你说:“我父亲伤好一点找到你母亲的时候,她的日子过得很凄凉。严方成待她很刻薄,没有丝毫的体恤和照顾。家中的仆人也都差不多走光了。”
“当时,汉王迟迟没有决定给你父亲的封赏,也没有及时的恩典给她。她远嫁过来,在这里也没有什么亲友可以投靠。与你父亲交好的部将也都在浴血作战当中,顾及不周全她。在这院子陪伴她的就只有一个陪嫁的仆妇和贴身的侍女,她们差不多花光了所有的积蓄,而且她很快就要分娩了。”
“如果不是那段日子的艰苦,后来,她生你的时候,也就不会那样艰难。父亲一直很追悔他没有早一点把你母亲接过来。他把这种追悔,都注入了对你的宠爱里。”
你说:“军人是随时会死的。没人知道哪一次他出门之后就永远不会回来。嫁给军人,就可能随时会有这样的命运。它未必是会像女子所憧憬的那样,充满幸福的。痛苦和幸福,何者先来,谁也没有办法料定。最终的结局,很可能不是如人所期待的。”
我看着你。我说:“不是军人,也同样是随时会死的。同样没有人知道,哪一次出门之后就永远都不会回来。不惟男人如此,女人也是一样。我也是一样。同样没人知道,你早上出门之后,会发生什么。同样没人知道,当你回来的时候,我还在不在。”
你说:“可是,琴儿,我想你能有更好的生活。不想你走入这样的生活。”
(八)
我说:“对我来说,不存在没有你的生活。你不要推开我。”
你不说话。你低下了头。你没有办法对我说出:我只能过没有你的生活,因为它已经在发生的过程中了。
你在心里想了又想,始终没有办法,硬起心肠把它说出口。
你低头看着地面。
你听到我再次说:“没有你的生活就是无底的深渊。请你不要松开我。”
(九)
就算能天下无敌、征服世界,又如何?
我们总有一天,还是不得不离开我们所爱的人,把他们留在没有我们的生活当中。(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