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经过一段时间的问答,红日已经逐渐西沉,大殿里的光线也变得昏暗朦胧起来。
内侍们小心翼翼地送上点心,弥兰王又令人点燃了灯烛,大家一边吃着点心,一边继续谛听东方和西方文化的精彩论辩。
此时,大家心里都不胜敬慕地想着:我们的大王真不愧为学贯中西的哲人王啊!那先比丘也的确不愧为是全印度佛教界公认的大德高僧!
这两人的相逢和思想碰撞,当真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
弥兰王问:有人说,佛法修行贵在一门深入,心无旁骛,有人又说,其实还是应该一心深入。请教比丘,一门深入和一心深入是什么关系?
那先比丘答曰:一心深入是一门深入的一种类型。一门深入是一心深入的一种表现方式。比如刀在鞘中,什么都不能割断,一旦出鞘,什么都能割断。关键是让它出鞘,而不是用什么姿式拔它出鞘。
弥兰王又问:再请教您,是行善的福德大,还是作恶的祸殃大?
那先比丘回答:行善的福德大。中国有句古话,叫作邪不胜正。人在行善的时候,会感觉欢喜愉悦,身心舒泰,所以容易自觉精进,喜欢重新体验,这样就会不断令善的福德增广扩大。人在作恶的时候,内心总是会感觉空虚痛苦,狂乱惊怖,所以常常暗生悔意,纠结迟疑,这一自责后悔,就等于把恶业的祸殃不断缩小了。所以,最终还是行善的福德更大。
弥兰王说:那么,是智者作恶受殃多呢?还是愚者作恶受殃多呢?
那先比丘说:愚者作恶受殃多。比如地上有根烧红的烙铁,有两个人同时去抓这个烙铁,您说,是事先知道它会烫手的人烫伤较严重呢,还是事先不知道它烫手的人伤得严重?
弥兰王:当然是事先知道会烫手的人,受伤较轻。
那先比丘问:请问大王,为什么他会受伤较轻?
弥兰王回答:因为他事先知道这一点,所以就会主动控制自己的行动,回避伤害。
那先比丘点头道:对啊。智者也是这样,纵然一时作恶,因为心里清楚地知道作恶的后果,所以,会有所自我抑制。所谓修道之人,就是非常清楚地预先知道各种心念行为后果的人,所以,他们能够更好地控制自己的身口意三业,能够持得上戒,因而也会较少地经历和制造各种伤毁。另一方面,智者作恶之后,能够知道忏悔,所以能让作恶的灾难不断变小,并转化为行善的动力。愚者作恶之后,无惭无愧,不知后悔,所以,作恶的灾难不会那么快地变小。
(二)
弥兰王问:请教比丘,神、智、自然,三者有何区别?
那先比丘说:神——本觉感知内外境的能力。智——本觉认知本觉的能力。自然——明空不二,能观所观双泯。
弥兰王又问:听说阿罗汉能以此身飞行上大梵天?我却不信。他们又没有翅膀,怎么飞得起来?
那先比丘说:大王小时候有没有跳过宫中的矮墙?
弥兰王说:我小时候玩耍的时候常常一跃而过,甚有乐趣。
那先比丘问:大王还记得自己是怎样跳过去的吗?
弥兰王说:我看着墙头,心想,这一点也不算高嘛,一步就跃过去了。心里想着肯定行,这样一跃,就真的过去了。
那先比丘:阿罗汉上大梵天的方法和大王过矮墙的方法一样。凡人之所以不能上大梵天,障碍不在距离上,障碍就在那个“遥远”、“不可到达”的念头上。凡人因为执著这个念头,所以不能轻松地上大梵天。阿罗汉对此念头没有贪著,所以,上大梵天也就没有障碍。
(三)
经过一天一夜的辩论问答,那先比丘圆满回答了弥兰王提出的一切问题,令弥兰王和诸位大臣心服口服。
弥兰王心里非常高兴,喟然叹曰:“如果天下的老师都像那先比丘你这般睿智,天下的学生都像本王我这般善问,无论师生,都得道速矣!”
那先默然颔首,表示认同。
弥兰王坚持要厚赐那先比丘。
那先比丘坚决推辞,不肯接受。
弥兰王就说:“那先比丘,我知道你不是贪财之人,钱财也的确难以酬报你今天对我们的开导,但你还是应该为我们这次谈话而接受本王的厚赐。如果你不接受厚赐,外面的人就会议论说:弥兰王真是一个吝啬无道的人,那先比丘开导他这么多真知灼见,他却毫无回报。这种议论会影响我作为国王的权威,也会影响国内尊敬圣贤的风气。而另一方面,也会有人议论你,说那先比丘没有得到厚赐,一定是被弥兰王问倒了,或者没有本事说服弥兰王,这会影响人们对你弘传之法的信心,也会影响本地沙门的威信。所以,请你为了这两点,接受厚赐。”
于是,那先便接受了弥兰王的赏赐。
弥兰王将他恭送出宫。
(四)
当夜,弥兰王告别那先比丘后,回到宫里,自念:我今天到底都问了那先比丘些什么问题呢?那先比丘到底又回答了我什么东西呢?我向那先比丘何所求?那先比丘于我何所予?
这样想着,不觉天明。
而那先比丘回到当地寺院下榻后,也在自念:今天弥兰王到底都问了我什么问题?我又到底都回答了他什么问题呢?弥兰王何求于我?我又何予于他?
这样想着,也不觉天明。
天亮之后,那先比丘持钵直入宫中,上得大殿,一屁股就坐在弥兰王的眼前。
弥兰王起身向他施礼之后,坐在他的对面。
两人对视片刻,都已经知道昨夜对方心中所念。
弥兰王开口说:“真是畅快啊,我想问的一切问题都畅快地问过了,也都得到了圆满的回答。”
那先比丘也开口说:“真是畅快啊。我想解说的一切疑问都畅快地解说过了,也得到了圆满的倾听。”
两人相与一笑。
那先比丘站起来,说:“那么,我走了。”
弥兰王站起来,恭敬一礼。
那先比丘便转身离开了宫廷,而弥兰王就站在那里,目送他离去。
就这样,他们离开了人生的舞台,离开了时代,离开了历史,离开了这部小说中的这几篇插曲。
就像这几篇插曲一样,就像写这几篇插曲的人一样,就像目前在看着这几篇插曲的人一样,就像这网站上的所有人一样,就像这世间所有的人一样。
消失在岁月的流逝当中,川流不息地,隐没不见。(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