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你看着杨彪的背影消失在大帐的门外。
你听到他出帐后和吴顺在交谈。
你听到他上了马。
你听到他的马蹄声迅疾地响起,逐渐远去。
你独自端起桌上的茶,再给自己倒了一盏,一饮而尽。
你心里知道,那件事情,还是会发生的。
你决定最后帮刘申一把,帮他预先处理好它。
你知道,就从杨彪的汗流浃背来看,在未来的那个时刻,你今天的谈话,会让他的内心产生愧疚与犹疑,令他不足以成事。等那件事情发生的时候,刘申一定可以处理好它。
但是,你不可能活到那个时候了。你只能在心里,为杨彪这个军事才能如此杰出的麾下,暗自长叹了一声。
(二)
后来,常有人说,是你第一个提醒了刘申,要控制杨彪的骄傲自大演变成飞扬跋扈,要控制汉军,以免军队势力过于强大,压制君王。
但是,你也的确同时多次提醒了杨彪,不要逾越身份,滋生妄想,提醒他要始终尊敬刘申,保持头脑的清醒,懂得军队的力量只能用在什么样的地方。
你对两边,都尽到了朋友的情谊,你对两边,都告知了避免分歧,为祸天下的办法。
刘申后来的确做到了你期望于他的,也是他答应过我的。
战后他没有演出过良弓藏、走狗烹的戏码,也没有玩弄过杯酒释兵权的伎俩。他的确做到了,不仁不义不会自刘申始。
但是,杨彪,就没有能够很好地控制自己的骄傲和自大。
他最终还是掉入了你对他预言过的沟壑里去了。
他最终因此而悲剧地结束了一生。
(三)
和杨彪最后的会见结束之后,你下令带领6000作战兵力和全部行政兵力,离开原有的大本营,向西移动100里重新扎营。
在移营的过程中,你一直都在菲斯散带来的沉沉倦意当中昏睡不醒。吴顺帮你处理了各种细节的事情。
你一边和你的病痛作战,一边等待着事情按照你的计划逐步发展。
你一边抵抗着正在步步向你紧逼的死亡,一边像个耐心的渔人一样地等待着大鱼的上钩。
你其实没有把握自己能不能活到钓鱼的那一刻。你其实是在和命运玩着那局最后的赌博。
杨彪说那是赌博,和你同意那是赌博时,你们的意思是一样的,也是不一样的。
杨彪赌的是能不能让乌林登木汗按照你的意思上钩,以及大鱼上钩之后,猎物和猎人之间的殊死较量,胜负将会如何,会不会汉军葬送了一个最好的渔夫,但却没能钓到什么。
他没有把握的地方是在这里。
而你从来没有怀疑过你们的行动计划有令大鱼上钩的能力,也从来没有怀疑过大索一定会上钩,你也没有怀疑过一旦大索上钩,乌林登木汗必会因为同样的原因一起上钩。你也没有怀疑过乌林登木汗一旦上钩就一定会按照你的方式结束性命。
你对这场人间的战争结局始终都很有把握。你因为对这场战争中的每一个角色、每一个元素、每一条因果链条都了解甚深,而从来没有像杨彪那样地怀疑和犹豫过。
你没有把握的地方是你自己和命运的那场战争。你不知道自己是否有性命、有能力出演这场最后的战争。你就是赌的这一点。
正如你短暂一生的多次此类赌博一样,你在这方面始终神眷优浓,你从来没有赌输过。
你说的“人生,就是一场赌博”,其实是这个意思。
我们每一个人,从出生的那天起,就一直在和我们的命运赌博,有没有性命、有没有机会,去参加明天的那场演出。
(四)
这场庞大的终极赌博其实你策划很久了。它在你跟随道济躲避到清川去的那个时期就已经开始策划了。
你从和勿吉人作战的第一天开始,就一直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这场赌博。你的每一个军事行动都是在执行这场赌博。你从来不是和勿吉人进行着随心所欲,任意挥洒的那种战争的。你的每一场战争后面都还有另外的一场战争。你的每一场战争都是为了要赢得那场最后的战争。你甚至在最后的战争之后还有你超越最后战争的战争。
从你在背头山的哨站里对两个黑塞部的勿吉俘虏说,勿吉人全体很快就会知道你的名字时,你就已经开赌了。此后你一步一步地把你想要消灭的对手带入了这场赌局的当中。乌林登木汗其实是被你一步一步地拖到这场赌局当中来的。正如你是被他一步一步地拖入了吞噬了你余生的那场战争。
那个时代,无论是你的对手,还是你的军队,其实都一点也不了解你这个人。他们都不如你的父亲那样深刻地了解你。
你就是你父亲临终前告诉我的那种人。你看事情可以看到很宽很远,以至于周围的人要到很久很久以后才能明白你当初究竟都是为了什么。
我是过了很多年以后,才逐渐想明白你在第二次回到清川养病的那段日子里都做了些什么的,你独自在山涧边的松树下盘腿静坐的时候,所思所想,除了我们的爱情之外,还有些什么。
尽管你也像所有的普通人遭遇到这种不幸命运的时候那样,不断地产生一些情绪的波澜,但你从来没有被这些波澜带着走过。你从来没有偏离过自己选择的人生目标。
你并没有把太多宝贵的时间浪费在悲叹自己的命运和伤感自己不能获得的爱情上面。你从知道自己只有几年寿命的那一刻开始,就在夜以继日地筹划着进行多场战争。你的谋划和你的战争就在你苏醒后与道济坦诚交谈的时候就已经开始了,你在对道济说出让他带你回清川的那一刻开始,就已经在打着你的战争了。
此后你一直都在多条战线上分秒不停地同时作战。
你的这个作战计划如此庞大而完美,就像是一幕以时代、以天下为背景的空前绝后的盛大戏剧。你一直控制着剧中每一个角色的离场和登场,你一直控制着他们的反应和行为,你一直都是环环相扣地按照你心中的那个剧本,在导演着这幕戏剧。
这就是你为什么总是那么疲倦透骨的原因。
你唯一不能控制的,就是你自己身为导演的那个命运。
所以,当你和杨彪一起说着“赌博”这个词的时候,你们的境界是完全不同的。
你眼里和心里的那个赌局,要远比杨彪眼里和心里的那个赌局庞大得多。(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