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清川回家的那一年,是你短暂的一生中,过得最轻松的一年。那也是我漫长的一生当中,最快乐无忧的日子。
可能是父亲觉得你在清川这么多年的生活太清苦了,而年满18岁入朝觐见得到封赐之后,又要步入仕途开始新的劳累,这一年多,父亲并没有给你安排太多的事务,想让你好好放松一下,身心都得到充分的休息。在家内外的日常事务上,父亲只让你熟悉了一下情况,没给你什么差事去办。差不多所有的事情,都还是像原来一样,由景云帮忙打理着。你的主要任务,是跟着父亲在封地各处走动,结识各地官绅和熟悉北地边军的防务情况,特别是详细了解岭南封地的军事分布和战略安排,了解北地多年来的战史战例,了解敌军进犯的规律和敌军方面的军政力量分布。那段时间跟你有过接触的人,都对你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你在清川的这十几年,真是一天也没有空过,你在北线军务方面的丰富积累、扎实准备和犀利洞见,让所有接触到你的人,全都大吃一惊。面对错综复杂的军事形势,你往往三言两语能切中要害,单刀直入地迅速提出彻底的解决方案,让在场的前辈们顿时惊诧莫名,面面相觑。人人都有个感觉,不久后的机缘成熟之日,这个年轻人将会迅速脱颖而出,成为在北境战事中举足轻重的风云人物。
除此之外,父亲给了你大量的闲暇时间去自由安排,并没有让你马上接手和承担北线具体的军务。父亲大概想等你觐见封赐之后,有了名分,再名正言顺地去接手。
这段时间里,你跑遍了封地各处的军事营地,对位于背头山后山山腰处的一座半废弃的老兵营发生了浓烈的兴趣。你经常带着吴顺到那里去察看。你觉得那附近特别适合进行将来你想要对军队进行的那些强化训练。通过父亲向怀州节度使申请后,你开始着手修缮这座老兵营,并将它命名为清风寨,你想将它扩建为一个训练中心。
那段时间,你在家的时间比较多,我们相处密切。没有事情要做时,你经常带着我去后山的山麓一带玩。
除了教会我骑马,你还教了我打坐。
“在清川的时候,哥哥最喜欢的事情是什么呢?”我问。
“是打坐。”你毫不犹豫地说。
“打坐?”我没想到你会说这个,还以为你会说看兵书或者练功或者骑射什么的。
“嗯。我每天最多的时间都花在打坐上。有时候,坐一整天乃至好多天都不起座。”你说,“我最喜欢在一棵很古老的青松下面打坐。它的针叶松软地铺满了附近的地面,像是一张天然蒲团。”
“什么是打坐呢?”
“是坐在那里,什么也不做。”
“啊?什么也不做?”
“是啊,是单纯地坐着,除了坐之外,无论身心,都没有别的活动。”
“那,会很有趣吗?”
你听了这问题,笑了一笑。你说:“是什么滋味,我说出来,你也体会不到。你自己试试。你坐下来,知道了。”
“那你可以教我怎么坐吗?”
“当然。”你找了块合适的地方,坐下来,给我示范了一个稳如泰山的双盘姿势。你说:“是这样,端正地坐着,脊梁挺直。”你带着邀请的神情看着我。你说:“试试?”
我们相对而坐。你说:“现在,闭上眼睛,不要注意任何外面的声音,和外面的光影。集中注意力在自己的呼吸。呼出的时候知道在呼,吸气的时候知道在吸。每次呼吸一次,计数一次,从一计数到十,然后又从一开始计算起。如果中途计乱了,又从一开始。”
我闭上眼睛。整个世界在眼前消失了。
你说:“很好。这样,慢慢地让自己安静下来,让自己成为黑暗里的一道光。”
我闭着眼睛坐在那里,体会着起起伏伏的每一次呼吸。
这时,我发现,其实,我还有另外的眼睛。这眼睛看到身体内部正在进行的呼吸。我看到白色的气体经过鼻尖进入身体,看到它向下流动到肺部,然后从那里渗透到所有的血液。
我睁开眼睛。你说:“什么感受?”我说:“好奇妙。”你笑了一下。你说:“奇妙在哪儿?”我说:“像所有的灯光都熄灭了,你才会发现,自己内部原来还有一种光明,它是不会熄灭的。正是这光明,让我们能看到灯光的出现和消隐,看到光的来来去去,看到光明和黑暗的轮替。”我说:“那是一种,没有语言可以描绘的:明。特别的澄澈、寂静、无有粘滞。”
你看着我。我说:“怎么?不应该是这样的感受吗?”你说:“不。不。”你说:“琴儿,你真的很特别。有机会,你该见见一个人。”我说:“谁呀?”你说:“我师祖,道济师父的师父。”你说:“可惜,你是女孩。不然,你若对师祖说了刚才的话,师祖一定会觉得你太有灵性了,一定肯把你收在门下。有多少师叔师兄,学了一辈子,也还没有领悟到你刚刚所说的。”
你说:“今天你所体验的,是师祖给我的第一堂功课:坐。他跟我说,小子,你不要急于在我这里学到什么,如果你很着急,什么也学不会。我这里可以教给你的,都是只有不着急的人,才能学会的,而学会之后,今后无论遇到什么事情,算世界在你面前崩裂成碎片,算烈火已经在吞噬你的皮肤,你也不会再着急了。师祖说,你第一样要学的东西,是坐。他指着地面上的一块青石板,说,你在这里坐。什么时候,能把这块石板坐得凹陷下去了,再来见我。”
“啊?怎么可能?”
你笑道:“当时,我也和你一样吓了一跳,我看着师祖的背影,我大声地说,那怎么可能!师祖说,小子,你试都没有试过,怎么知道不可能啊。”
你说:“师祖走了以后,我试着在上面盘腿坐了下来。我心想,要坐到它凹陷下去,一辈子的时间,可能都不够。”
“那,后来呢?你做到了吗?”你还没有回答,我知道这问题的不妥当了。我赶快说:“当然,你做到了,要是没有做到,你现在还在那儿坐着呢。你师父和师祖不会同意你回家来了。”
你笑笑。
“那,你花了多长的时间才做到的呢?”“差不多两年吧。有一天,我像往常那样坐下来时,心里过了一个念头:它也应该要凹陷下去了吧。在这个念头出现的时候,我感觉到身体往下一沉。再看时,那块石板已经应声凹陷下去了。不仅凹陷下去,而且,断裂成两半了。”
你说着,从你坐的地方站了起来。我惊讶地看到,那里已经出现了一个圆形的浅坑。你坐下去的时候,我很肯定,那个浅坑,是并没有的。
我吃惊地看着你。
你给我带来了一个前所未有的世界。你和我之前在这所宅院里认识的任何人都不同,算是和父亲相比,也非常不同。这所宅院里的人身上有的很多东西,你都并没有。而你所拥有的光芒,他们也全都没有。
我心里很向往,也能进入到你能够进入的那个世界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