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奉刘申的旨意,我不事声张,秘密地来到了天牢。
在典狱官的引领下,我穿过了黑暗潮湿、散发着难闻臭味的甬道,来到了最里面的一间死囚牢房门前。
“把门打开吧。”我说。
“可是.......”典狱长迟疑着说,“他是身上有武功的人,非常危险啊!万一他又……”
我说:“他不会做第二次的。打开吧。”
典狱官看了看我随行的内侍总管。内侍总管对他递了个眼色,让他服从懿旨。他便令狱卒拿出钥匙,打开了牢门。
我忍着扑鼻而来的馊臭味,迈步走进门里。
在昏暗的光线中,我看到杨彪从墙角里站了起来。他站起来的时候,身上的锁链发出一阵金属的撞击声响。原来,为了防止他再度对狱卒动粗,他们已经把他用铁链锁在墙壁的环扣上了。
他吃惊地看着我。他既吃惊又紧张,以至于完全忘记跪拜了。
我看着他身上那些巨大沉重的锁链,心里一阵酸楚。
我说:“去,把那些也都打开吧。”
典狱官再次犹豫了一下。但是,这次,他没有再说什么。
狱卒小心翼翼地过去,把那些锁链打开,逐一拿掉了。
杨彪看着他们把沉重的金属链条从身上拿走,他手脚脖子上的皮肤都已经被磨破出血溃烂了。
他看着我。
他说:”谢谢。谢谢皇后现在还能来这儿来看我。”
我说:“是陛下让我来看你的。陛下九五之尊,不能亲来天牢,特遣我代为前来,看望大将军。大将军请坐吧。我们聊一会儿。”
杨彪说:“皇后现在还叫我大将军?”
我说:“陛下虽然拿走了你的兵权,但是,还并没有下旨,免掉你的大将军职分,难道,你没有注意到吗?”
杨彪语塞。在这些天的连环审问和复杂心绪当中,他还真的是没有注意到。
我令左右在牢房当中摆好案几和蒲团。
我在案几旁边的蒲团上跪坐了下来。
我指着对面的蒲团,对杨彪说:“大将军,请坐。”
(二)
杨彪犹豫着,他慢慢走了过来,对我一礼道:“谢皇后赐坐。”
他盘腿在案几的那一端坐了下来。
我对内侍说:“布菜倒酒。”
内侍们从随身的提盒中拿出几样小菜、一壶烫温了的好酒,放在案几之上。
我说:“你们都退下吧。”
随从和典狱官面面相觑,不敢从命。
我对杨彪说:“你会伤害我吗?”
我目光炯炯地直视着他的眼睛。
杨彪的脸慢慢红了,他低下眼睛,看着地上的乱草。他说:“臣,不敢。”
我说:“你们都听到了。大将军是盖世英雄。欺诈之策,他不会一用再用。他不会伤害我的。”
我说:“故大将军的英灵在上,他正在天上看着我们。”
杨彪的肩膀颤抖了一下。
内侍总管对典狱官再次使了个眼色,他们默默地退了出去,关好了牢门。
(三)
杨彪问:“小公主一切可安好?”
我说:“一切都好,健康可爱,陛下将她视若掌上明珠。”
杨彪的脸色涨得彤红,他面露羞愧的神色,说:“臣对不起小公主。但臣对皇后母子,的确没有必欲加害之心。臣当时只是希望对陛下多施加一点压力,让陛下尽快自愿颁诏退位。”
我说:“事情都过去了。我们就让它过去吧。不要再提了。”
杨彪说:“是。”
我提起壶中的酒杯,给案几上的两个杯子都斟满了酒。
杨彪看着面前的酒杯,看着我把酒杯一一斟满。
他说:“这酒里,是有毒的吧?皇后是来送我上路的吗?”
我摇头。
我说:“没有毒。”
我说:“都是最好的酒,是宫中窖藏了多少年、陛下一直都舍不得喝的玉液琼浆。陛下专门命我带来,给大将军践行的。”
我看着他。
我说:“我喝给大将军看。请大将军勿疑。”
我举起酒杯,面向杨彪,端然正跪。
我说:“第一杯酒,是代陛下敬大将军的。陛下深谢大将军这么多年为国家出生入死,历经艰辛的功劳。对于大将军的才华,大将军的风采,大将军的神威,大将军曾经的忠勇,陛下将永远铭记不忘,永远敬仰。”
杨彪惊异地看着我。
我举杯仰头一饮而尽。
我又给自己斟满了第二杯酒。
我再度举杯:“第二杯酒,是代故大将军敬大将军的。深谢大将军往年的惺惺相惜,鼎力相助,生死救援。深谢大将军这么些年来,不负故大将军临终所托,苦心经营汉军,将汉军的锐不可当发扬光大,成为国家安定的基石与繁荣的保障。”
我将第二杯酒也一饮而尽。
我说:“第三杯酒,是代我的儿子们敬大将军的。没有大将军的忠诚护卫,他们不可能平安地长大成人,不可能有今天的一切,他们也和陛下一样,永远不会忘记大将军的恩德,会一直善待大将军此番劫后余生的那些后人,不会忌惮报复,不会做忘恩负义的事情。”
杨彪闻言猛地抬起头来,嘴唇颤抖着说:“不是要诛九族吗?杨彪,还会有后人吗?”
我点头。我说:“传陛下口谕:杨彪的家眷仆从中,只要没有参与叛乱,于情于理,可以加恩赦免者,陛下会尽量赦免死罪,不会报复为难。请杨彪放心。”
杨彪的眼眶瞬间就湿润了。
我继续斟酒举杯。
我说:“第四杯酒,是代表我自己敬大将军。深谢......”
杨彪突然哽咽起来。
他突然站了起来。
他哽咽着跪倒在地。他匍匐在地。他流泪说:“皇后!杨彪知错了!是杨彪有负陛下与皇后的深恩,有负故大将军教诲!是杨彪自误误国,牵连了这么多的人!杨彪罪大恶极,不容宽赦!罪臣愿受死伏法,以警天下,以儆效尤!”
(四)
我放下酒杯,伸手扶杨彪起来。
我说:“大将军一生英雄本色,我发自内心地敬仰。”
我说:“今天这样的情形,若是故大将军活着看到,不知道他的心里会有多么的难过。”
我说:“我们本来可以一直是终身的朋友和彼此的亲人啊。”
我说着,眼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我看着杨彪,说:“我们一起历经千辛万苦,才恢复了天下的太平。为什么,究竟是为什么,我们在太平到来之后,却会陷入到想要互相杀害,彼此为敌,你死我活的处境里来呢?为什么过去可以用生命彼此掩护和支持的人,会变成彼此的敌人。这究竟是为了什么?我们何其不幸,没有办法以朋友始,以朋友终啊!我非常非常难过。”
杨彪泪流满面说:“罪臣追悔莫及,追悔莫及啊!”
他说:“当年,故大将军慨然赴死的前夜,特地召臣密谈,推心置腹,教诲罪臣不要糊涂自误,要明自己的长短,做国家的栋梁,不要不自量力,不要做国家的祸端。可是,罪臣驽钝,没有明白故大将军的一番苦心,终究还是作茧自缚,辜负了故大将军。”
杨彪说:“多少年来,罪臣常常把自己和故大将军比较,常常觉得自己无论是用兵还是治军,都和故大将军不相上下,难分伯仲。罪臣常常觉得心中嫉恨难平,为何众人对故大将军敬若神明,却对我诸多腹诽。现在,罪臣明白其中原因了。”
杨彪说:”虽然同样是在领兵打仗,但是,故大将军的心,却并不是凶暴狰狞的。他的行动虽然势若雷霆,锋利如刀,但他的心,却始终是平和悲悯的。虽然一生征战,累骨如山,但他心里却始终没有过杀害之心。他是为了停止战乱而加入战争的。除了停止战乱,他从来没有想从战争中获得过其他的任何东西。”
杨彪说:“就在刚才的时候,罪臣突然明白了,故大将军远胜我的地方。他是为了结束天下的痛苦而打仗的。他是为了消灭战争而作战的。不是为了消灭自己的敌人。他自己没有敌人。他光明磊落,没有半点个人的野心。”
杨彪再次拜伏在地。
他说:“杨彪深谢皇后今日的提点,让杨彪在临死之前知道了自己的肤浅和过错,知道了为臣之道、为将之道、为人之道。杨彪能在死前终于明白这些,这一生,也算可以瞑目了。只可惜大错铸成,罪无可恕,只能等来生再来洗心革面,从头做起了。”
(五)
我站了起来。我对杨彪深施一礼。
我说:“大将军的肺腑之言,至诚无虚,我深敬佩。我代陛下、代故大将军,代儿子们深谢大将军的深明大义。”
杨彪泣谢道:“罪臣万死!罪臣不敢当!”
我说:“本来应该让大将军回去和家人道别,安排好身后事的,但是,大将军若回去,只怕树欲静而风不止。”
杨彪说:“罪臣明白。罪臣谢陛下皇后的仁慈。罪臣愿意从速受死,不成为天下的乱因。”
我看着他。
我说:“那么,我们可以像朋友一样地,像亲人一样地分别吗?希望我们来生能够重新开始,能够避免今生的错误,能够再次像朋友和亲人那样地,一起为天下缔造太平,守护太平。”
杨彪仰头道:“好的。杨彪愿守此诺,誓不再负。以朋友始,以朋友终。”
这就是我听到杨彪所说的最后一句话。
(六)
我返回宫中后的第二天,刘申颁布旨意,大体上采纳了三堂会审的奖罚建议。判处杨彪凌迟处死,诛灭九族,但为体现仁慈,皇帝特别加恩,改凌迟为斩首,并赦免株连者中的无辜幼童100名及部分可以确证无罪或者有功的远亲、邻里和仆役,命三部筛选议定,拿出赦免的名单。
行刑那天,杨彪和被处以死刑的叛乱一党及其眷属,在重兵包围之下,被提出了天牢,押赴闹市公开处决。
观刑的百姓拥挤于途。
刘申再度特加恩典,令京城寺院选派00僧侣,在沿途及刑场为死者诵经超度。
我也在宫中,率领全体有位分的宫眷,为这些将死之人超度,祈祷永不再有内乱,天下太平久固。
令天下闻风丧胆的一代名将杨彪,就这样,在万民的围观唾骂中,在僧侣们超度的诵经声中,喋血闹市,悲惨地结束了他的一生。
杨彪死后,留下了一纸真诚的悔过书。这封信一直都录在史书里。
和后人以为的不同,这并不是他死后文吏冒名替写,为刘申粉饰的,这是他亲笔写的。也不是为保全留下的后代被迫写的。是他自己坚持要写的。
杨彪在最后的遗书里面写道,若有来生,愿为天下的太平生,愿为天下的太平死。
刘申看过他的遗书之后,吩咐史官把这封信收入史册。他说:“这样的明白,和这样的弘愿,应该载入史册,让后来的人都看到。”他是为了这个把这封信录入史册的,并不是为了粉饰自己,也不是为了贬低杨彪。
在幽远的时光深处,没人知道真的发生过什么。
即使有史书记录,也没人知道真的发生了什么。(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