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高雄说,在M的一生里面,他和M共度的时光其实很少。许多这样的时光都是在黑夜里度过的。
就在我们刚刚看过的那所房子里,M给了他很多令他怦然心动的夜晚。
每当经过了这样的一个夜晚之后,高雄的心里就会很沉重,沉重得好像它会离开身体而自行消失于大地。
高雄说,这样的夜晚,M总是睡得很熟。无论你在她身边做什么她都不会知道。所以,M不知道,高雄有多少次曾经在她熟睡的时候,独自坐在床头看着她。
虽然这样看着她,但高雄还是一样会离开她。
他说:“我知道这样很残忍。但,这就像一艘船总是要离开码头一样。如果它从此不再离开了,它也就不再是一艘船了吧。”
高雄说完这句话,就看着我。
我本来只想静静地听他说,但我在他的眼光里面看到了一种寻找。
于是,我说:“你小时候是怎么想的?”
高雄不解地说:“什么?”
我说:“你小时候,对于自己怎样在这个世界上度过一生,是怎么想的?”
我说:“从那时候开始,你就是希望做一艘船的吗?”
高雄想了想,然后说:“不记得了。我忘记小时候怎么想的了。”
他看着我说:“我们在这个世上活下去的过程中,总会有些事情被忘掉的吧。”
我低下头去。
高雄说:“所有的人都曾经这样。我也会这样。”
他说:“我现在非常明白,为什么会这样。”
当他这样说着的时候,我看着窗外。我看到一片树叶从树上脱落,它经过我们的窗口,落在人行道的地面上。
(二)
M一直不知道高雄还有别的女人。
直到数日前,她接到一个不认识的女人的电话。
她开车出去和那个女人见了一面。
回来以后,她就一个人坐在卧室里。她没有像往常那样地给高雄打电话。
当高雄突然感觉到生活里好像就少了点什么的时候,他给M打过来一个电话。
电话里M的声音没有变化。她只是有点沉默寡言。
高雄说,当时他太忙,所以没怎么注意到。
当高雄的车子拐过弯的时候,他惊讶地看到白色的窗纱没有被揭开一角。但他感觉到M仍然站在窗纱的后面。
高雄再次主动拨了M的电话。他问:“今天怎么没挑开窗帘?”
M说:“想看看你会怎样。”
高雄说:“什么会怎样?”
M说:“想看看你在看不到我的情况下,会怎样。”
高雄说:“我看不到你,可我能感觉到你。”
M说:“那就感觉吧。”
当高雄进了庭院的时候,他看到门轻轻地打开了。M站在门口,M倚靠在门上。这一次,她并没有像蝴蝶一样地飞过来。
M就冷冰冰地靠在那里,看着他。
M的手里还拿着白色的电话。
高雄向M张开了臂膀。
当他向M张开臂膀的时候,M说:“再见了。高先生。”
然后,她就像一片羽毛那样地飘落在地上,嘴里涌出了白色的泡沫。
高雄吓得大叫一声,冲了过去。
6小时之后,M抢救无效还是死了。有一阵子,她看上去好像已经被救活了。但后来突然情况恶化。她最后还是死了。她什么也没有交代,什么也没有留下。她就这样,想都没有想,径直就走进了死亡。
她也一直不知道,那天来约见她的女人,远远不是高雄身边唯一的其他女人。
除了她们两个,高雄还有数不胜数的女人,临时的、短期的、中长期的和长期的。她到死也不知道高雄还有很多别的女人。
高雄说到这里,开始说不下去了。
他说:“她连一个问题都没有问,就这样为我死了。”
他说:“我现在觉得自己和杀人犯一模一样。”
(三)
在分开了很久之后,我和高雄就这样,又见面了。
就从那一天起,我们开始了工作领域的合作,从此,再也没有中断过往来与联系。
M死之后,高雄很是消沉了一阵子。但后来,他还是把M忘了。他身边又有了新的女人。他身边一直都有新的女人。
后来,我再也没听高雄谈起过这个叫做M的女人了。只知道,高雄后来把那栋我看过的豪宅卖掉了。从M在门口滑倒下去开始,高雄就再也没有进过那个门了。
不知道高雄后来是不是真的把她忘了。
这是没法知道的。我们没法知道一个人的心里是不是真的把另一个人忘记了。——除非他愿意让我们知道。
(四)
读书的时候,每次我肯和高雄见面的时候,他都要请吃饭。我答应他的时候不多,但也有过十来次。
有时候,出去吃饭的时候,还会有一些双方的朋友共同参加。
高雄总是客气地让我选择想吃什么。我比较多的时候会选择去吃寿司。尽管那时候的寿司店远远没有现在这样多。
每当听到我这样说,高雄就开始皱眉头。他不喜欢吃日本的食物。不喜欢生冷,不喜欢酸味。他喜欢浓烈而刺激的味道,喜欢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的那种感觉。
有一次,愁眉苦脸地吃了0分钟之后,高雄终于仰天长叹一声。他终于说:“真不明白你为什么会喜欢这个啊!”
他的喟然长叹让在座的女士全都笑了。
我说:“你这种表现,也太不名士风流了。”
他说:“作为一个富有科学探索精神的人,我就是好奇啊,真想知道你喜欢这玩意儿的理由。”
我说:“因为它很漂亮吧。”
高雄说:“漂亮吗?”
他说:“我怎么总觉得像面对冷冰冰的尸体碎片呢。”
他的话在女士中间引起一片抗议声。
在女士们的一片反对和呼叫声中,我看着高雄说:“就是因为逼近死亡才会这么美丽吧。”
我说:“苍白的美艳。就像美人临终前最后的回眸。”
这时,我注意到高雄全身打了一个寒战。
他看着我。他动了动嘴唇,他想说什么。但最后,他还是什么也没说。他喝了一口酒,然后离开了这个话题。
以后,他没有就此问题再说过什么。
(五)
温哥华之后,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内地。
因为时间紧张,就在他下榻的酒店里选择餐厅。我们一起看着酒店餐厅的位置标牌选择着。
高雄照例问我吃什么我们顺着标牌一层楼一层楼地看上去。我们的眼光一起在一间寿司店的标牌上停住了。
我们心里一起想起那句“美人临终前最后的回眸”。我们心里都想起M。
我看到高雄的笑容有点发僵,他嘴角的线条开始波动。
我赶快指着上面两层的另一家店子说:“要不,咱们去吃川菜吧。”
我说:“红红火火,有滋有味,看着就热闹许多。”
高雄看了我一眼,他有一会儿没有说话。然后他说:“就这样吧,这也正是我想选的。”
从那以后,我们再也没单独在一起吃过寿司这种东西了。
(六)
寒冷的冬天,我在纽约的街上匆匆向住宿的酒店走。
在沿街一家料理店的橱窗里面,我看到一个熟人的面孔。
他就是读书的时候我和高雄去过的一家料理店的寿司师傅。高雄觉得他捏出来的寿司味道特别新鲜,比较喜欢点名他做食物。
看来这位大厨,现在是已经跳槽了。
我看着他的面孔在许多小灯泡中间向着街道上的人流微笑,桌前摆着许多新鲜的海生动物的尸体碎片,粉红的,雪白的,外观有一种阴冷的凄美。
看着这张照片,我不由得想起高雄当年用一根水果叉穿透一块寿司,把它挑起来的表情。
我站在橱窗前,看了一会儿,就离开了。
身体和尸体之间的距离,真的是很短,连一步之遥都不到。
一切都是另外一切的食物,没有例外的。
渐渐地,我也不太喜欢吃寿司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