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从写作者,到经营与写作相关的生意,比如说,IP交易,是一步重要的跨越。
引领我进入商业领域的人,是高雄。在商业领域的第一笔产权交易,也是在高雄的直接辅导和帮助下完成的。
自从《小春》的改编文字被高雄看到之后,他就很积极地激发我对商业贸易的兴趣,热心地怂恿我,在这个领域尝试。为此,他春风化雨般地做了很多准备工作。他引领我了解了开创一个中小企业的流程,了解了财务报表,了解了税务规划,了解了人力资源管理,他让我对MBA和明茨伯格的非MBA管理学产生了兴趣,他送给我第一本《经济学原理》,他带我去了解股票和债券,学习大宗商品贸易,熟悉各种金融衍生品工具的使用。他让我前所未有地了解和熟悉了银行和保险。
在这些准备工作进行到一定程度之后,他决定迈出关键的那一步:发展我,成为他的合伙人。
那一天,他风尘仆仆地从远处飞来我所在的城市,约我出来,到新开张的一家酒店的咖啡吧见面。
我们坐下之后,他给我点了一玻璃壶伯爵红茶,自己点了一杯咖啡。
然后他开始和我聊天。
他拿起一张桌上的便笺纸,在上面画了一个完整的书籍出版作业链条。
他说:“看到这个没有?”
我说:“干嘛画这个给我看 ? ”
他说:“你在书店看到的所有商业书籍,都是这样被制造出来的。”
他在那个链条的某个地方画了一个圆圈,说:“这个圆圈所在的环节,就是你。你就在这个位置上工作,也就是:绵绵不尽地写。看到你在这个链条当中的位置和比例没有?”
我说:“看到。”
他说:“告诉我,你所看到的。你看到了什么?”
我指点着他的链条,说:“我在这个核心位置,贡献了作品80 % 以上的最终价值。”
他露出笑容,看着我说:“你头脑真的很清醒,一点就透,怪不得一直是好学生。”
他撕下便签本上的下另外一张纸,在上面画了另一个链条。
他说:“那么,我现在画的是什么,明白吗?”
我说:“明白。是出版一本商业书籍后,总利润分配的链条。”
他说:“很对。果然冰雪聪明。”
他说:“那么,现在,再告诉我,你在这根利润链条上所占的位置和所占的比例?”
我说:“底层位置,8%以下的占比。”
高雄把两张纸并列地排放在桌子上。
他目光炯炯地看着我。他说:“现在,告诉我,想要一辈子做雇员吗?”
之前,从来没有人这样简单明了地向我展示过这件事情。
我看着他,说:“你想让我做什么?”
(二)
高雄用手里的圆珠笔在那个工作链条上继续画着。
他说:“我想让你克服一下社交恐惧,沾染一下世俗利益。”
我说:“我不想成为生意人。”
事实上,我也不想写作。但活着毕竟需要一个谋生手段。写作能让我离尘世更远,离你更近。我不喜欢因为谋生的缘故频繁地和人交往。我是为了你而到这个世界上来的,你既然已经离开,这世界上就再也没有我想要交往的人。
但是,看上去,高雄这一次,决定要把我从深居简出的状态中拉出来。
他说:“其实,80%的路程你都已经走完了。剩下的0%,我也看不出有什么是你不能完成的。”
他说:“这事没有你想象得那样复杂。其实,也很简单的。”
他说:“你只要稍微多做一点点就可以了。”
他说:“如果你不能克服自己对生意人的厌恶,那么,你可以假设,这些个环节上的人,他们全都临时不在,你是帮忙代做的。”
我沉默不语。
高雄说:“不要告诉我,你对这些都没有兴趣。”
他说:“一个人生活在这个世界上,一定要对一点什么有兴趣。如果你对什么都没有兴趣,那么你必然会对死亡有兴趣。如果你对那个有兴趣,你会让他失望的。”
高雄说:“作为受到嘱托的朋友,我不会让你做这种事情。”
我又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我笑了一下。在笑的同时,觉得心里空荡荡的。我说:“真是难以置信。”
高雄说:“什么难以置信?”
我说:“真是难以置信:在成年之后的某一天,我竟然会这样地坐在这里,思考和讨论这样一件事情。”
我说:“我从来没有想过要成为一个生意人。从来没有想过这回事情。”
一阵难过从心底直冲上来,令我无法再说下去。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情。看上去这事其实也没什么值得如此难过的地方。
高雄伸手拍了拍我的肩膀。
他说:“成年就是这么回事。我们会成为我们从未想过的那种人,也会去做从来没有想过要做的那些事。”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不过,你不是为此而觉得难过的。”
他说:“你并不是难过可能成为自己没有想过要成为的人。”
他说:“你是难过于不能成为自己想过要成为的人。”
真是犀利啊。一语中的,说准原因。
(三)
高雄说:“所有的迟疑都是因为心存恐惧。”
他说:“你恐惧什么呢?让我帮你分析一下。”
他说:“我们必须要知道那个害怕的东西是什么,然后才能来想法解决它。”
他在纸上写着:“恐惧一:你害怕做这些额外的工作带来大量的人际交往。你更愿意独自待着,与世隔离,特别是与人隔绝。”
他说:“这个你不用害怕。咱们不妨用合伙人的形式。这样,95%以上的人际交往,我可以帮你做。”
他说:“你也不用觉得欠我人情。我和你不同,我喜欢这个,在人际关系方面,如鱼得水,其乐无穷。”
他说:“那么,这个恐惧,算是解决了。同意吗?”
看到我没有提出反对意见,他就自作主张地在这个“恐惧一”上面划了一个大大的黑叉。
然后,他开始写:“恐惧二:你害怕进入动荡,从此不再有稳定和安全。”
他说:“这个也很容易解决。如果你因此而丢掉现在在杂志社的差事,我保证你会马上有另外一个,各方面都和这个差不多的。如果你不介意受我雇用,或者受我朋友雇用的话。”
他说:“你不会介意吧?”
他说:“特别说明一下,我只是想要解决你的不安全感,并不是想要夸耀自己有钱有办法的意思。”
他说:“事实上,在你面前,我通常都感觉到自己非常贫乏,而且对很多事情,完全没有办法。就像一只来自非洲的猴子一样。”
我无法继续沉默下去。我说:“高雄哥 ...... ”
高雄阻止我继续说下去。他咧了咧嘴:“关于猴子,只是开个玩笑,你放松点,不要老是在我面前咬那两片漂亮的嘴唇。”
他说着,自作主张地在“恐惧二”上面,也画了一个大大的黑叉。
(四)
那一天,他就是这样,坐在那里,在昏暗的光线下,在一个又一个的恐惧上面画着大黑叉。
摧枯拉朽,横扫一切,不容分说。看上去,有点像天神,也有点像强盗。
我伸手把便笺本拿开了。
我说:“不要画了。”
高雄抬头看我,他说:“你被说服了吗?”
我说:“就照你所说的,我试试吧。”
高雄抬头看了我几秒钟。然后,他一跃而起。
他说:“来瓶香槟,祝贺一下!祝贺我们新关系的开始!”
我说:“新关系?”
他说:“我们不是刚刚成为合伙人了吗?你负责和作品内容有关的部分,负责和我保持联系,负责和我打交道,我负责所有的人际交往。”
他说:“广义地说,合伙人也是结合的一种类型。”
他呲牙看着我,笑道:“是吗?”
香槟倒进杯子里,高雄举起杯子,笑容可掬地说:“为我们的结合。”
我说:“有时候,其实,明明你是好心的,可为什么要 ...... ”
高雄说:“我不想别人感谢我。反复对别人说不用谢,很烦人的。”
(五)
高雄透过香槟的淡金色看着我脸上的表情。
他说:“怎么?进入商业领域,有这么难过吗?”
我说:“是的。在这个被死神统治的世界上,逐利是愚昧的。”
高雄笑了笑。他说:“和我这种愚昧之徒来往,也让你觉得很痛苦吧。”
我说:“没有。你不愚昧。你,只是假装出沉湎的样子。”
这次,轮到高雄沉默了几秒钟。
然后,他说:“心心,我是不是总是诱惑,或者说,强迫你,做你所不愿意做的事情?”
我不能回答“是的”,也不能回答“不是”,所以,就没有马上回答他的这个问题。
我们轻轻地碰了一下杯子。
高雄眨眼之间就喝干了他的杯子。
我看着他仰起脖子,然后放下杯子。
这时,我说:“高雄哥。”
他说:“请说。”
我说:“我愿意做这件事情。”
我说:“现在,我愿意做这件事情。”
(六)
我没有说谎。
我本来是不愿意答应他的。但是,就在他在诸多恐惧上画那些大黑叉的时候,我发生了改变。
从不大愿意做这件事情,改变到了愿意做这件事情。
改变的原因,的确是因为那些画在“恐惧”上的大黑叉。但却不是因为那些大黑叉排除了我心里的种种恐惧,而是因为,那些大黑叉,让我看到了另一个更为庞大的恐惧。它毛茸茸地出现在这些大黑叉的枝桠里。
那是高雄心里的恐惧。
高雄恐惧看到我走上他说出来的那条道路。
他恐惧这一切再次发生。
正是这样一种深切的恐惧,让他如此努力地想要消除我的恐惧。
非洲的猴子。很准确。
在他的强悍后面,的确有一只非洲的猴子。赤手空拳的,无能为力的,狂躁不安的,无处躲藏的。
就在他画着那些黑叉,想要消灭我的恐惧的时候,我心里涌现出由衷的愿望。我也想要画一个叉。在他内心的那个巨大恐惧上面。在他这么长时间的害怕上面。终结它。
为此,就如他所愿,跟着他走,成为一个生意人吧。(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