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完全黑下来之前,我们紧赶慢赶,回到了那个籍籍无名的小车站上。
我坐在小站的站台候车椅上。
一盏明亮的路灯照着我和行李。
在我不远处的椅子上,还坐着另外一个候车的年轻人。
他看上去年龄和你差不多大,穿着一套很普通的运动服,裤子上、袖子上也同样地沾满了泥点。
他的行李很简单,除了手里提着的一个小布兜,就只有背上背着的一个长方形的画夹子了。
他看着我独自一人坐在小站的长椅上,觉得很好奇,不时地把眼光朝这边投过来。
我感觉到他的注视,便也不时地把眼光朝他那边看过去。
我们互相看着,但没有交谈。
你手里拿着一只小布包,从站台的那边越过两股铁轨走回来了。
你不断地在轮换着两只手拿着它,好像它很烫。
你急急忙忙地把小布包放在椅子上。你搓着两只手,它们看上去被热气烫得红红的。
你说:“我问了,车是正点的。我们可以在凌晨到达。”
你搓了一会儿手,然后你打开布包,里面有五六个煮熟的鸡蛋。
你说:“这里很少有人来,什么也没有卖的。我走了好一会儿,只找到这个。还是等着现煮熟的。”
然后,你拿出一只,敲开一头,开始剥壳。
我伸手也要去拿一只。
你说:“等等。还烫。这只就是剥给你的。将就着先填填肚子,上车再买盒饭。”
当我开始吃那只鸡蛋的时候,你在你自己的运动包里找旅行水杯。
你说:“车站调度室有开水,我去弄点。”
当你站起来的时候,你看到了不远处还坐着的另一个人。
(二)
你朝他笑了一下,他也朝你笑了一下。
然后你说:“等车啊?也是8点的那趟?”
他说:“是啊。等车。不过,我的车要9点以后来。”
你说:“你也没东西吃吧。看你行李这么简单,想必没有自带干粮。这鸡蛋是我费了不少周折才弄来的。”
然后,你把小布包拿了,走过去,对他说:“你也吃两个先垫垫吧。”
他犹豫的时候,你说:“你有杯子吗?我给你一起去带点开水过来。”
他笑了一下,从布兜里拿出了一个水杯。
(三)
现在,我们三个人一起坐在椅子上,一边吃鸡蛋,一边喝水,一边聊着。
准确地说,主要是你们两个在聊着,我在旁边听着。
你总是有一种天生的能力,把别人友好地吸引到你的身边。
从你们的聊天中,我知道他是邻县一个镇上政府的宣传干事。他是外地分来的大学生,刚到这个地方来工作才一年不到的时间。他是美术爱好者,很喜欢画水粉画,听说这里春天的油菜花成片开放,风景美丽,休假期间特地独自跑来写生的。小镇上没有多少人口,更找不到几个喜欢画画的。他只能一个人前来,没找到同伴。
他说,他在火车上看到花海出现的时候,一下子就被花海迷住了,然后他在油菜花地里就画了一整天。他都忘记吃饭这件事情了。
说着,他就打开他的画夹子,让我们看他的作品。
他这一天可是很有成果,画了有10张左右的样子,从不同的角度,裁取了不同的风景。
我听到你在赞扬他的色彩处理和绘画手法。
听起来,你说得很专业。我心里产生了强烈的好奇:难道指导也会画画吗?
你到底还有多少本事,是我尚不了解的呢?
我跟着你的目光,一起欣赏他的画夹。美术是我学得最差的一门课。我画画很差,但是,欣赏还行。
他画得很美,把田野的自然之美,光线的流动变化和东方的田园情调,都在淡淡的色彩和稀疏轻灵的线条之间,表现得淋漓尽致,仿佛画面上都能传出春天田野特有的那种气息。
他看着我,问你:“这小姑娘是你妹妹吧?你们来这里乡下看亲戚吗?还是,也像我一样,慕名前来看这里的油菜花?”
他的问话其实很普通,没有什么特别的。
可是,你的脸色忽然就有点变了。
你的表情就好像给什么人当头打了一棒。
你怔了一下。你怔在那里,忘记了回答。
我注意到你的沉默,我看着你有点恍惚的表情,轻轻地用脚尖踢了一下你。
你没反应。于是我为了不失礼貌,只好替你回答:“是的。我们也是慕名前来看这里的油菜花。”
你听到我的声音后,惊醒了过来,摆脱了那种恍惚的状态。
一切又正常起来。你们重新交谈了起来,那位宣传干事什么也没觉察到。
但我知道,你从那时开始,就有点心不在焉了。
那位宣传干事的问话里,有什么触动了你呢?
会是哪个词呢?
我在心里琢磨着,但是,了无头绪。
(四)
7点50分,我们准时听到了火车头的轰鸣。然后看到雪亮的车灯直射站台。
车站上的工作人员拿起手提的红绿灯,开始站在了站台的黄线边上。
你说:“背上行李,我去派出所领其他的东西出来。”
你很谨慎地没有说,我们是去领存放在派出所的枪械。
看着你匆匆离去的背影,那位干事对我说:“你哥哥对你真好,照顾得真周到。”
我笑笑点了点头。我说:“他是很好。”
那位干事打量着我说:“就是,你们长得不太像。”
我笑了一笑,说:“是吗。”
他自我解释说:“可能一个像爸爸,一个像妈妈。”
我赶紧点头。
我在心里想:“要是我真的有个像你这样的哥哥,该有多好。”
(五)
我们上车的时候,那位干事在站台上向我们挥手告别,就仿佛他是专程来给我们送行的朋友。
我们也向他挥手告别。我们看着他的身影越变越小,和站台的灯光一样,很快消失在茫茫夜幕当中。
按照规矩,你上车之后,让我守着行李,你自己提着枪械去找列车长和乘警办理持枪手续,存放枪支弹药。一般来说,像我们这样的情况,列车长基于安全考虑,会给我们设法弄个卧铺。
你经过车上的盥洗间的时候,在洗手处的镜子面前忍不住停留了一下。
我远远地看着你。
你在注视着镜子里的你自己,你似乎是在努力,想要看透自己心里的那层茫茫白雾。你脸上露出困惑的神情。
我心里涌现出一阵惺惺相惜的怜爱。
我很想帮你,但不知道怎样才能真的帮到你。(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