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那天在祠堂受罚之后,有好多天我都没有见到过大哥。
听说,他拒绝孙大夫的治疗,而叫了镇上另外的大夫。他也拒绝停下外面的差事,在自己院子里养伤。他比之前更加勤勉地忙碌于外面的差事,并且比之前更加沉默寡言,办差之余,除了每天早晚给父母的请安,他一进内宅躲进自己的院子,不像之前那样,走路带风,好像总是哪儿都在。
祠堂的事情发生后,姨娘对父亲的态度,更加恭顺,也没有对我说过什么,每天的生活还和从前一样。姨娘还几次带了滋补的东西,去你院子里探望,对景云的行为多次致歉。但是,我总隐隐约约觉得,姨娘和我之前,已经有了些许芥蒂。她对我更多了几分客气,少了几分亲密。然而,这只是一种感觉。若要具体列举什么变化,却也真是说不出来。我心里经常会回响起景云的讥诮:“毕竟不是亲生的。无论你怎么对她好,她始终不会和你声气相通。”这让我心里觉得很不好受。我隐约地感觉到,自己在这个家里能够待下去的时间,不会太长了。
在阴沉郁闷的生活当中,唯一让人欣喜的事情是:你一天天地好起来了。
在孙大夫的精心照顾,和父亲的亲自陪伴下,卧床调养了五六天之后,你的情况已经好转了很多,除了精神不太好,虚弱疲倦之外,别的症状都消失了,尤其是那种令人无法忍耐的剧烈头痛。第七天的时候,傅天亮抽身从军营过来看你,你已经能够坐起来接待他,和他谈话。傅天亮离开后,又过了四五天,你已经差不多痊愈恢复,可以起床行动自如了。你恢复了行动自如之后,想马上回去军营。但是,父亲和孙大夫都坚决不同意。孙大夫再三要求你必须还在家里卧床休息至少六七天,而且一定要特别小心,不能再一次地造成头部损伤,若重复受伤,哪怕只是轻微的伤,后果也会很严重,可能会形成永久性的脑损伤,影响肢体或者神经功能。他们也不同意你进行需要大量脑力活动的任何事情,看书下棋谋划事情,一律都在禁止之列。父亲特别嘱咐吴顺和你院里的下人们,务必严密地看住你。他们忠实地执行着父亲的要求,严格地把你的活动范围限制在院子里,尽量劝你卧床休息。
那几天时间,每天早上起来,你吃过早饭后,在院子里走动一会儿,吴顺和你院子里的小厮会过来,劝你再回到床上去睡觉。如果你不同意,他们施展车轮战法,锲而不舍地反复劝说,直到你无可奈何地同意回到床上躺着为止。这一躺必须躺到午饭前才允许你起来。午饭后,由吴顺或者其他小厮陪着你再去院子里走走,然后又施展车轮战法,劝请你再去床上躺着。晚饭后,天刚黑,吴顺带人过来伺候你洗漱,让你早早**再睡。你怎么抗议也没有用,只能郁闷地倒头再睡。充分的休息,带来了立竿见影的效果。你的脸色日渐红润,陷下去的两颊也重新丰满了起来。那种生机勃勃的光芒,又重新回到了你脸上和眼睛里。你现在看上去,又像是刚从清川回来的那些日子一样,健康而精力充沛。
那些天,我每天都会去你院子看你。
有天上午去看你的时候,看到你正在和吴顺蘑菇,你向吴顺央求道:“小爷,我是真的睡不着了。你们不能总这么逼我,你们总得让我一天到晚有点清醒的时候!”而吴顺毫不动摇地回答:“孙大夫说了,睡不着你闭着眼睛养神。反正躺着不许起来。”你说:“躺着也很累的!你没听傅兄说吗?汉王下拨的火药都要陆续运到了。我得回去,好多事情要处理。至少,你得让我写几封信。”吴顺不容分说地把你按倒在床上,拿起被子给你盖上,坚定不移地说:“睡觉!写字费脑子,大夫说,你想都别想。”你看着吴顺,叹口气道:“这和冬眠有什么区别啊。”
我的侍女听了,便在身后嘻嘻笑道:“有区别。区别可大啦。冬眠可没有美人相伴在侧。”我的脸红了,赶紧呵止说:“不许没规矩瞎说。”
你看到我进来,便要从床上起来,吴顺伸手再次把你按倒在枕上,说:“躺着!”你瞪着吴顺。
吴顺说:“瞪眼也会累的。去,把眼罩给他拿来戴上。”
“你这是趁人之危。以前没看出来你是这样的。”你恨恨地说。
我看着你们斗嘴,忍不住笑道:“好了好了。我来说个和吧。哥哥呢,你好好地躺着,不要让他们为难。顺子呢,也不用这么威风八面。眼罩呢,免掉了吧。”
我说:“我知道,哥哥每天这么躺着很闷,我来帮你解解闷吧。好不好?”
“再这样下去,我觉得自己都要发霉了。”你郁闷地说。
“不要牢骚了,谁让你是病人呢。”我说。
你说:“我真的已经好了,都可以一步蹿上房了。”
我说:“好了,知道你能耐。可是咱们得听大夫的。孙大夫若说你还没有全好,能蹿上房也不算全好。先喝点汤,好不好?”我让侍女把端着的汤盅拿过来。
我接过汤盅,舀了一小勺,在唇边略试试,说:“快喝吧。现在不烫不凉,温度正合适。”
你说:“这是什么?”
侍女说:“是小姐亲手炖的冰糖燕窝。”
你说:“我早都没事了,何用吃这样贵重的东西。”
我说:“贵重的东西是这个时候派用场的。你要是不喝,我这一早上全都白忙了。”
你听了,不言语了。你瞪着吴顺,恨恨地说:“小爷,可以恩准我起来喝汤不?”
我看着你把燕窝汤都一勺一勺地喝了。
侍女接过喝空的汤盅,笑道:“少公子您慢慢等着吧,小姐在厨房还准备了好多材料呢,接下来还有木耳汤、枸杞汤、川弩汤、天麻汤…….”
你看着我。我在你的目光下低下头去。
你说:“明天,你也炖点补养的汤,叫人去送给大哥吧。那天我看他背上,也伤得很重,不知道这么些天痊愈了没有。”
吴顺恨道:“你受了这么多天的折磨,整个人都瘦了一圈,全都是拜他所赐,还要给他炖汤?!”
你说:“他那天也是出于误会,并不是故意的。他也没有下那么重的手,是我自己先已经头痛了,看上去才有点吓人。”
吴顺道:“到这个时候你还在帮他说话。”
你看着我。你说:“琴儿。你会吗?”
我在心里叹了口气。我默然点头。我说:“你的意思,我都明白。放心,我会的。”
“喝完了汤,我是不是又该躺下睡觉了?”你忧伤地问。
我说:“躺下是要躺下。你要是实在睡不着,听我弹弹琴吧,可好?听琴可以清心安神,你听着听着,不知不觉能睡着了。”
我示意另一位侍女把抱来琴架好,把弦调好。我问:“想听什么?”
你看着我,你说:“琴儿,不用这么辛苦。”
我说:“我不觉得辛苦。弹琴本是喜欢做的事情,更何况,更何况……”
吴顺接道:“更何况,还是对着知音的人。”
你再次瞪了吴顺一眼。
你说:“你弹的曲子,我都喜欢听。”
我说:“那,弹一曲清雅悠远的,你听听是什么吧。”
那天,我坐在你床的对面,凝神静心,弹了一曲《古刹》。
琴声犹如山涧的清泉飞漱,淙淙流响,整个房间瞬间空旷起来了,仿佛充满了森林的气息。
你靠在枕头上,静静地听着。
看着我专注地弹,看着你专注地听,吴顺对小厮和侍女们使了个眼色。他们悄悄地退了出去。吴顺轻轻地带上了门。
房间只剩下了我们,还有清亮的琴音。
那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
一生当中,我只有在你伤病的间隙里,才能短暂地陪伴一下你。我深知,你彻底痊愈之时,也是我们再次分别的时候。
这样的时刻,是转瞬而逝,不复再来的。
我把对你所有的柔情,都倾注到了此时此刻的每一个琴音当中。我把全部的自己,都寄托在这琴音当中,进入你的耳,你的心,进入你的生命,和你融为一体,变成你的心情,变成你的记忆。
旧山松竹老,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一曲弹毕,余音绕梁。
我们彼此相对,互相看着对方。
你说:“好美的琴声。让我想到清川的白云流水,阵阵松涛,还有道观的飞檐,隐没在无数的树冠之间。”
我说:“这曲子,叫《古刹》。”
你说:“琴儿。我觉得,自己,真的很有福气。”
我说:“我不希望你有伤病。算一直没有机会陪到你。”
你说:“坐过来吧。”
我起身离开了琴凳,坐在你的床边。
你看着我。你握住我的手。
你说:“大哥来道歉那天,看着你在我床边捂着眼睛,泪水纵横,我感觉,像是万箭穿心一样。对不起,让你夹在我家的这些事情之间,为难伤心。”
我看着你。我低头。我们的手紧紧地握着。
你说:“多想时光这样停止,不再流动。”
你说:“让这一刻,成为永恒。”
良辰一刻值千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