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结婚之后,我们一起飞往东亚,去拜谒了位于康切拉里地区的、规模最大的那个玛尔斯神庙——就是我曾经在《NCTRAVELLER》杂志上做过专辑宣传的那个神庙。
在我们的过去世,它叫作战神庙,供奉的是当时威震天下的不败之将,传说他是下凡的天神,降临那个战乱仍频的年代,就是为了消灭所有的战争,统一天下,还太平盛世于各族人民。
他牺牲了自己年轻的生命,促成了太平的到来,扶持了一个圣明的君王登上了统一国家的王位。
他保持了一生全胜无败的辉煌战绩,最后以壮烈的方式,与敌军领袖一起,同归于尽。
事隔多年,玛尔斯庙的面貌又发生了很大的改变。现在,它不再是一个两进带影壁的小院落了。它被大规模地扩建,现在拥有七进宽敞的院落。原来的两进院落,处于整个新建筑群的中央位置。围绕古老的两进院落,人们又加修了华丽的大门和大殿,还有回廊曲折、花团锦簇的偏殿,还有流水潺潺、游鱼嬉戏的小花园,还有历代名人题诗题字的碑林区,还有一个巨大的D沙盘,在上面可以看到当时的各国战争局势图。我在沙盘上看到了令我怦然心动的地点:黄桑峪口、崔家集、临水镇、燕塘关、怀州府、卡诺湖、尼肯风口、苏隆…..还有,溪源古战场与黑水河(无定河)。
我站在沙盘前,感到咽喉被命运之手紧紧地掐扼着。
你紧紧握住我的手,搂着我的肩膀,坚定地站在我的身后。
(二)
以前,我作为唯心来当壁画修复志愿者的时候,这还是一座古老荒凉到几乎坍塌的遗迹,院落里到处都是蛛网和灰尘,梁柱倾斜,墙垣倒塌,战神塑像只能模糊地看到一个身形的轮廓,面目早已被岁月的风霜磨平,看不到战神过去的长相了。
1幅壁画也被掩盖在后世的多次粉刷和涂画层下面。那面墙体上,最表层的涂抹,是一条大红字体的简体中文标语:“计划生育是我国坚定不移的国策!”
我记得那时候,我们小心地铲去这一层标语,在下面看到了一幅宣传画,内容是推行土地改革,批斗地主的诉苦大会,依稀可以看到很多人聚集在一个祠堂模样的建筑里,围着一个祭拜用的小平台。一个地主脖子上挂着打了黑色大叉的纸牌子,垂头丧气地弯腰站在那里,被身后的几个民兵揪住胳膊,面前有几个头上缠着白羊肚手巾的农民模样的人,在挥舞着拳头,脸上露出悲愤的表情,控诉着地主的罪行,有一个控诉者手里,还紧紧握着一本光芒闪闪的《***语录》。
这幅宣传画是用油彩画上去的,油彩的品质并不太好,所以,剥除这一层的涂画,花费了那个暑期大部分的时间。
在这幅油彩画的下面,是一个青白色外墙的表面,上面有巨大的四个黑色正楷字:耕读传家。
想必在土地改革之前,这个地方曾经是一个农耕大家族的公共祠堂。也许,这是当年岭南王崔承志后裔的一支。
从这个时期的外墙上来看,这里可能还兼具了家族私塾的功能,家族的子弟们在祠堂里上学,接受四书五经的教导。
在祠堂外墙的下面,更古老的涂层,是一道明黄色的外墙,和如今皇宫的御用明黄色一模一样。但由于庭院规模过小,看上去不像是皇家的庭院或者行宫。考古学家判断,它是当时的一座佛寺。果然,在外墙上的红外线探索,发现明黄色的外墙上,依稀写着“南无阿弥陀佛”的字样。这里还曾经做过净土宗的佛教寺院。从各种迹象来看,这里的香火一度非常鼎盛,并围绕寺院,形成了繁华的定期庙会,寺院外的街道,也发展成为城市里最繁华的商业街。
战神的塑像始终存在于佛寺和祠堂的同样位置,一直保持着战神庙建立年代的位置,没有进行过搬迁移动。
在祠堂时期,塑像位于祖先灵牌供奉的正堂中央,与层层叠叠的祖宗牌位彼此相对。
在佛寺时期,塑像位于佛寺前部的左偏殿,是作为伽蓝护法神供奉的,就好像如今很多的佛教寺院里,在偏殿供奉着财神和关公的塑像。
在佛教寺院时期之前,似乎还有证据表明,这里做过当地的城隍庙。城隍爷和地狱变相图的立体雕塑群像,和战神雕像一起,共同被供奉在大殿上。城隍庙是古代中国最普及的公共场所之一,数量之多,完全和孔庙、土地庙相当。城隍庙的主要功能,是以各种图画和塑像教育人民: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在这里,民众可以很方便地看到,犯了哪种过失,死后就会在地狱遭受何种惨烈的痛苦。城隍庙也经常被地方缙绅和氏族长老用来裁断地方及族内的民间纠纷,相当于一个民间的调解仲裁中心。
城隍庙时期,这里也是庙会的中心,各路摊贩在城隍庙会日云集在这里设立集市。有野史记载说,那时候,想要考取武举的举子,考试前都要来这里参拜战神,祈求战神的保佑。而被征兵前去打仗的士兵们,出发前也要来这里参拜,祈求战神保佑他们神光护体,刀枪不入,能够平安地从战场上归来,与家人们团聚。
你就是这座玛尔斯庙供奉的吉诺战神,你就是那个自己粉身碎骨、万劫不复,为天下人换来了太平的杰出将领。
如今,你和你深爱的女人一起,携手回到了这里,站在你当年自己的塑像面前。
我们站在摩肩接踵的参观游客人流当中,并肩仰望着古老的塑像,参观着那1幅现在已经得到了精心保护的古老壁画。
许多各国的游客从我们身边经过,但根本没有人注意到我们。
他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我身边的你,就是这座神庙的当事人,就是壁画场景的在场者。
人流,犹如滔滔江水一样,从我们身边川流不息而过。
(三)
在壁画前,你告诉我说,这次战役的名字,叫作吉里迷战役。吉里迷是战役发生的地点。你指着画上那个面目焦糊的北胡将领,对我说,他的名字叫做蒙吉纳。
你说很钦佩这个勿吉将领,但是很遗憾,为了尽早终战,不得不杀了他。
你让我看你的脖子。
我惊讶地发现,在你的咽喉皮肤上,真的有一个很细的小红点,红点看上去像是一个微小的出血点,但却是镶嵌在皮肤中的,并没有真的出血。
你说,当年你一枪扼断蒙吉纳的呼吸时,他的枪尖也正好刺到了你咽喉的皮肤,在皮肤上刺出了一个很小的血点。
这个血点,如今痕迹犹在。
我看着你皮肤上的这个红点,心里说不出的万般感慨。
你告诉我说,在吉里迷战役开始之前,你感到头晕目眩,晕眩到无法进食,晕眩到剧烈呕吐,在马背上难以保持平衡。你一度以为自己将会旧疾复发,无法进行完这场战役,可能要功败垂成。你在心里拼命地祈祷上苍,怜惜苍生的痛苦,给你一个机会,去加速战争的死亡。上苍好像是听到了你的声音。在蒙吉纳率领残部逃跑过来,到达设伏圈附近的时候,晕眩突然自行停止了。于是,你才有了机会,和这位猛将,进行了壁画上描绘的这场生死恶战。
你一直相信,如果当时你内心没有要舍弃自己的一切,拯救天下苍生的坚定心愿,你可能在第一次复发旧疾的时候,就已经夭亡了。你深信自己那时后来的寿命,全都是为天下苍生的救度而活着的。
(四)
在玛尔斯庙里,你的亲切感没有我的亲切感那么强烈。
因为在两个过去世里,你都没有到访过这个地方。
在作为吉诺战神的一生里,你生前从未想到过死后会被尊为战神,在各地广泛供奉,绝没想到还会有战神庙这种东西的存留。你也从来没有见过战神庙的样子。
在作为指导的一生里,你也从未听说过战神庙。那时我还没有长大,还没有读完大学,还没有对考古发生强烈的兴趣,也还没有来到这里发现壁画,没有成为壁画修复的志愿者,没有遇到过卢晓光。
所以,在那一生里,你一直到死亡,也从未听说过战神庙的存在。
我少年时曾在你为我购置的历史书里读到过战神庙,但那时,我也没有真正地见过它。
在作为琴儿的一生里,我年老时在回燕塘关和清川省亲寻根的旅行中,在谢双城儿子的陪同下,来拜谒过这座战神庙。
我两个过去世里都曾经站在这个庭院的中央,百感交集、心如刀绞地注视过这1幅壁画。
所以,我更有说不尽的沧桑和悲凉萦绕在心头。
悲欣交集,无以言表。
而你,是茫茫人海中唯一懂得我的心境的人。
(五)
世间哪有什么偶然的邂逅?
所有的邂逅,全都是我们遗忘了根源的久别重逢。(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