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春天融融的暖意当中,你终于再一次地出院了。
但是,这一次出院,我并没有感觉到像上一次那样的欢喜。因为你虽然离开了医院,但是身体却已经非常衰弱了。你就连上下楼梯也感到非常困难,上楼梯一抬腿就觉得心脏疼痛,下楼梯一迈步就觉得双膝发软,更不用说每天坐车或者步行几公里过来上班了。就连半班,你也无法坚持下去了。
你只能继续请病假,在住处慢慢调养。
在休养中,等待着未来的降临:再一次地恢复,或者,再一次地倒下。
成校长几次过来看望你,询问你生活上还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另外,给你送来了慰问金和特别补助。
这笔钱可谓雪中送炭。你已经好几个月不能上班了,工资也都停发了,虽然医疗费你母亲离开之前已经都预付过了,不足部分,高雄也替你垫付了,但是,日常生活,总是需要花销的,你也不想再对母亲开口要钱。虽然家里条件宽裕,但毕竟要负担两个病人,妈妈肩上的财务压力,也十分沉重的。
你用这笔钱请了楼下传达室张师傅的老伴,每天来给你浆洗和打扫卫生。刘雯丽、汪指导夫妇、柴老师和他新近找的女朋友,我们的英语老师、脸上有着雀斑,但是笑容十分灿烂感人的许老师,也经常过来看望你,帮你料理各种柴米油盐的杂事。
大部分时间,你都觉得头晕目眩,身体虚弱,只能躺在床上休息,稍微说两三句话,就会上气不接下气。
情况好一点的时候,你可以在走廊散散步,坐在窗口晒晒太阳。
你已经几乎吃不了东西,哪怕是喝水,也会引起吐血。
你也要定期去医院抽腹水。
除了最顶级的止痛药,你已经不需要任何药物了。
你知道自己的寿命,只剩下很少的天数了,也许只有几十天。
大家也都对此心知肚明。但是,每个人都在你面前强颜欢笑,好像你马上就会恢复健康一样。大家都把沉重压在心底,不想有任何的流露,让你觉察。
(二)
有一天,汪指导来看你的时候告诉你,新指导已经通过了学校的招聘考试,很快就能正式调入,过来上班了。他来上班之前,可能需要和你交接一下。汪指导说,如果你体力不行,就不用去靶场了,他可以带着新指导到这儿来和你见面。
你很欣慰汪指导终于找到了新的帮手。那位新指导,正是你之前鼎力向汪指导推荐的人。他是农村出身的,靠自己的一路奋斗,取得了一连串的桂冠,现在退役了,也没有别的地方可去,他也不喜欢俱乐部那种需要周旋在有钱人之间的工作氛围,他宁可到这里来教小孩子。他很喜欢这份工作。和你的俊朗英武不同,新指导长得不是很好看,有着黑黑的皮肤、瘦瘦的身材,厚实的嘴唇,憨厚的谈吐,但是,他做事很认真负责,细节抓得十分扎实,人品也相当正直本分。
你们谈了一会儿工作交接的事情。
然后,你对汪指导说,你很想再回射击队去看看队员们,和大家告别一下。
汪指导马上说,这个没有问题。等你哪天状况较好的时候,他带个车子过来接你回去靶场,和大家见个面,收拾一下你放在办公室的东西。
你虚弱地说:“谢谢了。”
你对汪指导说,去过这一趟之后,你就不会再去上班了。你打算在新指导报到后,辞掉工作,买了车票,回自己的家里去。
汪指导默然听着你的最后安排,心里说不出的难过。
但他点头表示赞同,他说:“我争取抽出时间,送你回家吧。”
你笑笑,表示不用,你说:“送我到车站就好了。我又不是小孩子,不会中途走失的。”
犹豫了一下,汪指导问你:“这打算,你跟心心说过吗?”
你摇头,说:“还没有。我还想想该怎么措辞比较好。”
你说:“我走了,就再也不能和她见面了。”
汪指导又是一阵心酸,眼泪冲了上来,但他忍住了。
你说:“不过,我想她心里是有这种预期的,我不可能一直待在这里不回家。我再不回去,就没有办法回去了。这是最后的机会了。”
你说:“我走了,也就不会给大家添麻烦了。”
汪指导说:“哪里话。你没有给我们添什么麻烦。大家来这里,都是自觉自愿的。你从来没有成为我们的负担。你千万不要这样想。”
(三)
过了几天,汪指导真的如约带了成校长的车过来,接你到了射击队。
车子停在训练场的大门口,你从车上慢慢下来,和汪指导一起,走进了靶场的大门。
你心里很感慨。这几年,经过这里进入靶场,已经有多少次了,你已经熟悉得就算闭上眼睛,也能毫无差错地走到办公室和枪械室。
很快,就要和这里的一切,永别了。
一时之间,从我们相遇第一天以来的许多往事,熙熙攘攘地涌上心来。
你在大门口的墙壁那里,站下来不走了。
你凝视着那面墙。
汪指导看着你,说:“怎么了?走不动了吗?”
你说:“没有。没什么。只是看看我的终点。”
汪指导说:“不要胡思乱想。你现在不是出院了,感觉也好多了吗?”
你说:“不是胡思乱想。我知道这就是终点。”
汪指导说:“怎么能知道?”
你说:“就是心里知道,我也没法解释。”
你说:“其实,几年前,第一次跟着你来靶场,第一次经过这里时,我就已经知道,这就是终结的地方。只是当时没有对你说。”
汪指导现在依稀想起来了当天的情形。他带着你走进靶场的时候,你似乎是在这里也停留了一段时间,看着这面墙壁。
你说:“我现在还不知道它会何时发生,会怎样发生,但我知道它会在这里发生。”
汪指导看着你,不知道说什么为好。
你看了看他,你笑了一下。你说:“其实,并没什么不好。乐观地说,我还可以在这里,给自己先行默哀一下。”
汪指导说:“刚出院不久,就必须要开这种黑色的玩笑吗?”
你看了看汪指导。你虚弱无力地笑了笑。
你说:“能拿一件事情开玩笑,就说明我们并不介意它。”
你说:“终点不终点的,都是一件普通的事情。咱们不必这样紧张它。”
多年以后,汪指导对我说:“原来他真的知道将要发生的事情。他是提前通知我。他并不是在开玩笑。他也对老周说过,这里就是他的归宿,他不会,也不能,再去别的地方。”
汪指导说:“他那时就已经知道将来会要发生的事情,而且他一点也不害怕。”
我说:“是的。他知道。”
汪指导说:“你也知道他有时候会有预知未来的能力?”
我点头。我想起那本摩纳哥的画册,想起高雄留下的水晶骰子。
我说:“是的。他向我展示过,不止一次,他能够看见未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