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天,在地铁里,卢晓光老师问我:“为什么你要护着那对小崽子?”
我说:“就让他们这样抱抱吧。”
卢晓光说:“他们这样,瞧得我心里难受。”
我说:“他们不是无视你的存在。他们是不知道你的存在。”
我说:“你的确不存在。在他们的感觉里,不仅是你,整个世界,都的确并不存在。”
卢晓光咕噜了一声,说:“我知道。我就是不想让他们这样把我变成不存在。”
他看着我。
车子快到又一个站台了。站台上的灯影一明一暗地投射在我的脸上。
他说:“你心里不觉得难受吗?”
他说:“当你突然就变成别人的不存在?”
我说:“难受啊。可是,所有的存在,说到底也终是存在不了多久。所以,也就算了吧。”
他说:“对于这种伤风败俗,就轻轻一句,就算了?”
我说:“算了吧。”
我说:“青春很短。爱情很短。生命很短。我们在这个地铁里的时间更短。”
我说:“转眼就不是我们的世界了。转眼,大家就都变成白骨了。”
我说:“就行行好,让他们这样抱抱吧。就算再难舍难分,也只能抱很短的时间。他们也会分开的。只是比我们略晚一点罢了。”
卢晓光伸手在口袋里摸着香烟。
我说:“地铁不让抽烟的。下车出站再抽吧。”
他说:“特么的,老子嫉妒他们。”
我说:“别想着嫉妒吧。想着同情吧。”
我说:“人生过程中,能这样抱一抱,多不容易。我们都是脆弱易死的生命,感情也无常易变。就,成全他们一会儿吧。这只是一个非常卑微的愿望。”
(二)
我们在6分钟后终于到站下车了。
我们下车的时候,那对情侣还是那样彼此相拥着坐在那里。
我们站在站台上,看着列车启动。
然后,列车像一阵风一样地带着那对情侣所在的车厢,没入隧道深长无边的黑暗中去了。就如同时间携带着无数对这样的情侣,没入了死亡的黑暗。
卢晓光说:“一定有个很温暖的人,这样紧紧拥抱过你。”
他说:“然后,你肯定失去他了。”
他说:“你融化过,又冻结过。冰火两重天,你都经历过。”
他看着我说:“所以,你会有这样的慈悯。”
我没有说话。
他说:“好吧。你真的并不是未经世事的那种小丫头。”
我当然不是小丫头了。
我的古老,远远超越了他的想象。
(三)
壁画修复的项目完成后,卢晓光就离开了。
从那以后,我没有再主动联络过他。
后来,我们还在西南平坝的一个小镇上偶遇过一次,吃过两顿饭叙旧。
那是数年前了。我一个人选择了这个小镇来度假,住在镇子上的客栈里,每天出来逛逛街,喝喝茶,听听音乐,看看远处的雪山,骑马随意地跑跑河滩。
那天,我戴着一顶太阳帽,心不在焉地站在平坝小镇数条街道交汇的地方,周围是无穷无尽的商店,很多的咖啡馆,还有流水沿着鲜花绽放的道路两边潺潺不已。脚下是青石板的路面,远处是高耸入云的宝塔。我站在那里,看着对面的城门,还有城门附近的马,看着它们的尾巴摇动着。我茫然地看着更远处的那些宝塔,不知道它们出现在生命的视野之中,意味着什么。有许多当地的女人围拢过来,问我是否需要买一些银饰。就在那个时候,我感觉到胳膊被人紧紧地拉住了。我侧过头,看到了卢晓光黑黝黝的面容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他歪着头打量我。
他呲牙笑着,说:“多时不见了,你怎么还是这样失魂落魄的?钱包丢了吗?”
他说:”跟我去吃饭吧。我请客。“
说着,他就不容分说地拉着我,大步流星地往前面的小巷子走去。
我们一起在小巷里的一家小饭馆里吃当地菜。
他问我:“你现在还抽烟吗?”
我摇头。我问他:“你呢?”
他说:“早戒了。老婆不让啊,抽烟就不让进门。河东狮吼,厉害着呢!”
我惊讶地说:“你又结婚了?”
他嘿嘿笑了几声。他说:“当然,我这么一个相貌堂堂的男子汉,怎么可能长久闲置着呢。”
他说,新夫人是在自驾游的时候认识的。当时他们两个的车子互相刮擦了。在处理故障的过程中,两个人就一见钟情了。新夫人性格温柔,感情细腻,很会烹饪,也是做文字工作的,皮肤白皙,身材高挑。
我问他是否带了新夫人一起来。他说带了,事实上,他是跟着夫人出差一起来休假的。夫人今天公干去了。他没事,不想闷在客栈,就出来闲逛下。
我们约了第二天晚上一起吃饭。
第二天晚上,我见到了他的夫人。一个很清秀的年轻女人,比他看上去岁数小不少。我们说话的时候,她的眼光几乎总是聚焦在卢晓光老师的身上。她一直带着充满迷恋和敬仰的眼光,嘴角含笑地看着卢晓光。
卢晓光老师现在应该过得很幸福了吧。
世间能够一直安于孤独的人,真的很少。
卢夫人说,听说过你们一起修复壁画和爬长城的故事了。
她说:“一个人抽烟也罢,爬长城也罢,都是太孤独的事情,不合适我们女孩子。希望现在你都没有在做了。”
我说:“我都没有再做了。”
饭后,我们在小镇的十字路口告别。
告别的时候,卢晓光让夫人先走,然后,他对我说:“那么,现在,有人那么温暖地拥抱着你了吗?”
我说:“没有。”
他说:“不要拒绝。我是说,如果有人想要给你这样的拥抱,你不要总是拒绝他。”
他说:“我现在不会再阻止地铁上的那一对了。因为,我和她,也在地铁上这样抱过了。”
他说:“你说得很对。当热恋中的人那样彼此拥抱的时候,世界对他们来说,是不存在的。”
我站在路口,看着他们两口子手挽着手,亲亲热热,有说有笑地离去。然后,我一个人沿着来时的路,回到了客栈,打开电脑,看着本书已经写完的章节,不知东方之既白。
(四)
从那次遇到之后,我们就再也没有见过了。
我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后来怎么样了,还在做着修复壁画的工作吗?
我心里一直很感谢卢晓光老师。
感谢他让我看到前生的你在壁画上留下的面容。
感谢他曾经陪我一起抽了那支烟。
有些人,就是这样的。即使很久不见,乃至从此不见,他们也依然会是你的朋友。(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