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流传着一种很可怕的疫病。
伴随着崇祯封城的命令,如今四方之地都知道京城出事了。各种居心叵测的谣言到处传起,城外头甚至有人谣传如今的京师早就成了死地。
甚至还有人谣传:陛下被阉党控制,朝中忠心大臣尽皆被诛杀。而阉党为了把持朝纲,甚至准备另立幼主,只待幼主登基后便将陛下秘密杀害。
这些谣言传的是有鼻子有眼的,一时间四方忠义之士是目赤眼红,恨不得现在就进京一探究竟,然而,——帝都已封,谁也不知道陛下现在怎么样?
宣府,卢象升府邸。
宣大总督卢象升焦急的走来走去,宣府到处都是各种谣言,老百姓也都无心生产,一天到晚的就是传谣,说的有鼻子有眼的,卢象升茶饭不思,最近都瘦了好大一圈。
这段日子,他给陛下上过无数的奏折,奈何都杳无音信,难道?
正在这时候,门子来报,说是宣府豪商蒋星魁前来求见。
自打王宝元和黄家兄弟倒台后,这蒋星魁俨然成了宣府大同这一代最豪的商人,王宝元和黄家兄弟的许多产业和生意也都划归他在打理,如今算是个大忙人了,他来干嘛?
卢象升沉思片刻,缓缓道,“让他进来吧!”
片刻后,这蒋星魁就来了,二人见过礼后。
卢象升问道,“蒋老板刚刚接手了许多产业和生意,想必事务非常繁忙,不知今日为何有空来本督这儿,可是生意上有什么麻烦?
这蒋星魁突然叹了口气,“商道不过是小道罢了,我蒋星魁从来不在意利益得失,人啊这一辈子钱多钱少无所谓,关键是要有一颗忠君报国之心呐!”
卢象升奇道,“蒋老板何出此言?”
蒋星魁深吸一口气,缓缓道,“古诗有云,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我蒋星魁不过一商人尔,捐躯是做不到了,唯有将全部财产捐出来,帮助大明度过这次劫难。”
卢象升闻听此言,肃然起敬,暗道:都说这蒋星魁是个要钱不要命的货色,如今看来世人却是误解了他,他不过一介商人而已,却又魄力捐出全部财产?
卢象升点头赞叹,“将老板能有此心就够了,如今你刚刚接手许多生意,正是需要银钱周转的时候,要是把钱都捐了,生意怎么办?这样吧,你捐出一部分物资就行。”
卢象升让蒋星魁只捐一部分物资,这蒋星魁还不干了,最后甚至红了眼睛,据理力争,可算是把大半家产都捐了出去。
蒋星魁的行为不仅让卢象升感动,就连卢象升身后的幕僚和仆人都感动极了,纷纷崇拜的看着他。最近这段日子,宣府和大同的商人一个个就如同消失了般,天天躲着官府,生怕官府让他们捐钱捐物什么的。
这蒋星魁倒好?
一上来就要把全部家产给捐了,人家总督不让捐这么多,他还和你急了?
真乃义商也!
卢象升站起身来,真心实意行了个礼,“蒋老板大义,卢某感动呐!”
蒋星魁急忙还礼道,“总督大人羞煞我也,草民哪里算是什么义商呐,草民只不过是一个忧心国事的大明子民罢了。身为商人,能为大明尽绵薄之力,实乃我等之幸运。”
蒋星魁说完后,突然欲言又止,似乎还有什么话没有说尽?
卢象升的声音,“蒋老板可还有什么事?”
犹豫了片刻,这蒋星魁终于咬牙道,“草民一介商人,本不应该妄议朝堂大事的,但是草民心中有疑惑啊,不吐又不快。如今谣言四起,人心惶惶,草民也惶惶,所以草民大胆问一句总督:陛下到底怎么样了?大明到底怎么样了?”
蒋星魁这句话问的相当僭越,如今在这非常时期,卢象升甚至可以直接将他斩首示众,但是,——蒋星魁刚刚捐献了大笔家产,加上他前面铺垫的一些话,这就让卢象升觉得他是真正的忧国忧民,真正的为陛下担忧。
如此赤子心肝,谁又忍心斥责呢?
蒋星魁问陛下怎么样了,卢象升哪里知道啊!
事实上,这卢象升现在也惶恐不安啊!
倘若是别的民众,这卢象升自然会强自镇定下来,告诉大伙不要担心,也不要相信什么谣言,陛下与京师一切无恙。
可是蒋星魁这般爱国的义商,卢象升并不想骗他,卢象升挥退仆人和侍从,只留下几名最信任的幕僚,然后才沉声道,“事实上本督也不知道京城到底是个什么局势。”
顿了顿,卢象升继续道,“本督最近也上了许多奏折,却皆是杳无音信,所以本督也很担心啊,哎~如今到处都是谣言,本督也想问一句:陛下可安啊?”
这么些天来,卢象升的压力太大了,以至于鬓角的头发都白了不少。对于陛下,卢象升不仅仅将他当成了皇帝,更是将他当成了伯乐。
陛下的知遇之恩。
陛下的提拔之情。
君恩深似海,他卢象升纵然粉身碎骨都不能回报其万分之一。
所以相比于其他的地方大员,对于京城皆是一种旁观者的心态。这卢象升却是感同身受,他现在都快恨不得长个翅膀了,好飞到京城瞧一瞧。
蒋星魁仔细看着卢象升的鬓角白发。
他突然认真道,“草民竟不知总督忧心至此,哎~罢了,明日我蒋星魁说什么也要去京城看一看的,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若不能亲眼看到陛下是安全的,我蒋星魁心不安呐。”
一介商人,居然想去看皇帝陛下?
别说现在还是非常时期,他连京城的城门都进不了。就是那太平盛世,小小商人想见皇帝陛下?无异于痴人说梦罢了。
但偏偏就是这种精神,让人感动了。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就好比那愚公一般,面对着高耸入云的王屋和太行,却依然敢许下移山的誓言,这便是赤胆痴人!
卢象升想劝他,却又不知说什么好。
“总督!”
卢象升身后的幕僚站了出来,“如今谣言四起,可这谣言未必就是空穴来风啊,大家都传言陛下是被阉党所控,阉党早已然诛杀尽了大臣,意图染指神器。
只不过阉党不得民心,他们害怕四方大将围剿,所以才矫招封锁京师,然后谋立幼主,待到天下乾坤定后,便秘密弑君,总督啊~我等亦担忧啊!”
这名幕僚说着说着居然泣不成声,其余幕僚也跟着唏嘘不已。朝堂之事太大了,他们不过只是小小幕僚罢了,连官都算不了,他们能有什么办法?
蒋星魁急忙安慰道,“你们也别担心,陛下自有天佑,小小阉党奈何不了陛下的,我听说陛下身边最器重的阉人叫赵大成,这赵大成虽然位高权重,可是~可是却非常忠心啊!”
蒋星魁不说话还好,他一说卢象升整个人都不好了。
最近盛传的阉党就是赵大成,据说这家伙蛊惑圣心,早就把持了朝政。以前他就有内宰相之名,天下官吏争相结交,是为赵党。
赵大成都位高权重了,还指望他忠心?
自古最靠不住的就是忠心了,呃~除了我卢象升的忠心。
卢象升以前是文人,加上他又和东林颇有渊源,虽然他不是核心东林党人,但是东林学派的一些思想或多或少也曾影响了他,比如,……阉党无好人!
整个东林学派,其实最开始的宗旨就是反抗阉党。
只不过这个学派人员繁杂,良莠不齐,到后期不仅产生了一批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更加成为了江浙和东南沿海新兴资产的代言人。
若是顾宪成知道他所创立的学派,最后反而加速了明王朝的灭亡,让国家陷入无止境的内斗与穷困中,不知他会作何感想?
顾宪成的感想没有人知道了,可是被东林学派思想影响的卢象升,现在真正是坐立不安啊,……阉党无好人,这是他自小就接受到的思想。
纵然后来因为东林党人犯下谋逆大罪,卢象升从内心深处开始反感东林党,但是他骨子里对阉人的痛恨却一直都没有变过。
或者说,这些年因为阉党都老老实实的,卢象升都快忘记他们的存在了,甚至他还和某些阉人相谈甚欢呢!
可是?
到处流传的可怕谣言,却唤醒了卢象升潜意识里的记忆。
如今就连小小商人都知道赵党了吗?
陛下啊,您到底怎么了?
不知不觉,卢象升便相信了谣言,他恨恨道,“忠心?呵呵指望阉党忠心?这些人不过是国家的蛀虫罢了,他们贪婪无比,阴险毒辣,人人可得而诛之。”
卢象升的幕僚泣血道,“总督啊,如今国家危亦,愿总督早做决断,蒋老板不过一介小小商人,却也痴想着去京城,想亲眼见到皇帝陛下的安全。
总督您身为一方大员,坐拥数万雄兵,难道您就只是眼睁睁的看着阉党祸国,陛下身死吗?陛下现在最需要的是忠心的臣子,能够拨乱反正。况且总督您现在离陛下最近啊,天雄军离京城最近啊!”
听到这幕僚的话,蒋星魁似乎吓坏了。
他哆哆嗦嗦道,“这位先生是什么意思?您是说陛下现在生命受到威胁了?不可能的,他是陛下啊,阉党就算权势再大,他们也不敢暗害陛下啊!
暗害陛下,他们就不怕天打雷劈?就算他们不怕老天爷,可这天下老百姓的唾沫星子也能喷死他们啊,所以阉党就算控制了陛下,也不敢暗害陛下的。”
这个幕僚冷笑一声,“蒋老板虽然忠心可嘉,奈何太天真,指望阉党畏惧老天爷?害怕老百姓的唾沫星子?这帮人自打切了那玩意儿后,便无所畏惧了。”
幕僚话音刚落,这蒋星魁似乎瞬间崩溃了。
他突然瘫倒在地,大哭道,“陛下危矣!”
蒋星魁哭的老伤心了,鼻涕眼泪一大把的,他恨声道,“我明知阉党要暗害陛下,奈何身份卑微无能为力,若陛下真有事,我唯有以死殉君。”
卢象升看着唉声叹气的幕僚,看着哭的泣血悲伤的蒋星魁,他胸中的怒火瞬间被引爆,怒道,“倘若阉狗真敢暗害陛下,我卢象升必定挥师南下,踏平帝都。”
众幕僚纷纷咬牙切齿,“纵然踏平了帝都又如何,陛下却已然不在了。
“卢公若真大义,不若现在就挥师南下,……
清君侧!”
众幕僚说到清君侧的时候,一个个眼睛都红了,他们双拳紧握,眼里喷火,皆是一副大义凛然的正义模样。
卢象升一下子惊醒了,清君侧?
历朝历代都有清君侧,可惜清到了最后,……君王要么退位,要么被害死。
就比如本朝的永乐皇帝吧,就是打着清君侧的名义,然后谋夺了建文帝的皇位,所以啊,……如今这清君侧就是造反的意思。
卢象升狐疑的看着众幕僚。
正在这时,蒋星魁突然看向这些幕僚,冷哼道,“诸位虽然都是忠君之人,但清君侧的名义是万万不能打的,这样岂非让总督陷入不义之地?
草民以为啊,总督大人不若偷偷拔营回朝,就打着,呃~打着回去帮忙陛下稳定京师局势的口号,兵临城下。若是那帮阉党心中有愧,必然不敢让总督的大军进城。
总督大人则尽可以提出想要见陛下一面的要求,陛下若是出现,则无恙。若是陛下不出现,京中局势就难说了,谣言可能就是真的。”
其余幕僚一听,纷纷点头,皆赞叹这个主意好。
而这蒋星魁虽然是个小小商人,看问题却通透的很,比他们这些幕僚还要通透,这大概就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吧?
正在这时……门子又来报,说是京城来人想要求见卢总督,却不肯告知所谓何事?只说是有大事要亲自告诉卢总督。
卢象升现在正心烦意乱呢,他随意点点头,便让门子将那人领了进来。
但见……
一位身穿黑衣的男子缓缓走进来,这男子头上还戴着斗笠面纱,看不清容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