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枭最终还是选择了以自己的命保全他儿子的命,从他跪地的那一刻起。
他就已经做出了选择。
祠堂内,寂静无声,唯有那撕心裂肺的哭嚎声,从里面悠悠传了出去。
场外的弟子纷纷沉默,不管这庞储此刻多么落魄,多么狼狈,都无法掩盖他有一个好父亲的事实。
柳寻香默默收回目光,他知道,阳判之所以这么做,就是为了圆庞枭的心愿,毕竟,庞枭跟了他整整四百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看来,这冥殿或许有些烟火气人情味儿,只是这些,从来都不属于你罢了。”
柳寻香想起了那个沉默寡言,整日里一身黑衣,为了一件幼年糗事,就能追着陆北仓打了五六十年架的冷漠青年,心中轻叹了口气。
事已至此,这次的审判也就算是结束了。
至少,在旁人眼中是这样,真相大白,幕后真凶授首,皆大欢喜.....
众长老各怀心思散去,鬼婆和阴判也相继离开,这原本应当举行隆重谢幕仪式的三方会审眼下却显得有些虎头蛇尾。
场中仅留着的,只有那身子已经逐渐冰凉的庞枭和哭的已经流不出眼泪的庞储,和阳判,柳寻香二人。
“阳判不走?”柳寻香抬起眼睑,看向上方的黑影问道。
黑影闪动,沉默不语。
柳寻香心中哑然,冲他拱拱手,率先离去。
他知道,阳判不走,是担心他走了以后,柳寻香会对庞储下杀手,届时如此近的距离,柳寻香又是换胎境,他要杀庞储,阳判救都来不及。
看着柳寻香缓缓离去的背影,庞储眼中怨毒之色涌现。
“是他,若不是他,爹就不会死,这一切,都是他,是他害死了我爹!”庞储咬牙切齿,心中暗道。
“凭你这样,是杀不了他的。”
阳判终于说话了,从庞储被抓进祠堂来以后到现在,他才开口说话,而且这声音听上去,也没有了之前那般阴沉愤怒。
反而有种淡淡的....似长辈劝导晚辈的语气。
庞储低头不语。
“杀不了他,我也杀不了你...”
在他眼中,杀他爹的仇人,从来不止柳寻香一个!
阳判也不知看穿了他的心思还是没看穿,自顾自的说道:“我知道你也想杀我,但是现在的你,还不够资格。”
庞储怒视,眼中几欲喷火。
“你,到底想说什么....”他咬牙,一字一字的蹦出来。
对于这个以往自己见了面连大气都不敢喘的大人物,此刻的庞储,却已经没了半分敬畏。
阳判也不在意,说道:“你若是能有把握活着走出冥殿,我收你做弟子,教你如何杀我,若你没有,就永远留在我判官殿,做个养马的厩夫,至少,能让你……好好活下去。”
“.....”
庞储愣愣的看着化作一团黑影消失在祠堂的阳判,神情有些迷茫。
在他看来,这整个冥殿,最想杀他的不过两个人,一个是刚才的阳判,还有一个,就是走了没多久的冥子柳寻香。
只要他们二人不杀他,还有谁敢杀他。
“爹,你放心,我会好好活着,然后替你报仇,用阴灵明的头和阳判的首......”庞储心中默默发誓,一擦眼泪,背起庞枭,缓缓朝着冥殿外走去。
悬渊山悬崖下,黑塔顶
层,鬼婆看着那背着庞枭的庞储,摇了摇头,转身捏碎一块玉简。
“这次出关,冥殿中居然多了这么多新鲜,看来,老身是不能继续再闭关了,呵呵....”
杀生殿,阴判坐在冰冷的座椅上,目光透过重重宫殿,同样看向那背着庞枭尸体的庞储。
“庞枭跪地,说明他已经决定用自己的死换他儿子的命,可依照我对阳判的认识,他并不是一个心软之人,之前在祠堂中还如此震怒,为何态度转变如此之快,这不太像他啊。”
“当中一定还有别的事,究竟是什么事呢.....”
呢喃声在冰冷的大殿中回旋,最终消失无形,,没有溢出一丝。
庞储背着庞枭的尸体,亦步亦趋的向着冥殿山门走去。
路上遇到的弟子纷纷避让两旁,指指点点。
“真是羡慕啊,这庞胖子有个好爹,嘿,人死了死了,还能给儿子博出条生路来。”
“那可不是,这要是没有个当长老的爹,恐怕现在拖着他们父子尸首的,又不知是那个倒霉的师兄咯。”
“这啊,就叫因果报应!”
以往庞储在执法堂当管事,又有个当长老的爹,所以在冥殿得罪了不少人,如今见他落魄,这些人自然不会放过他。
庞储好似完全听不到这些议论声,面无表情背着自己父亲的尸首往山门走去。
就在这时,将他围着的弟子中传来一阵骚乱,紧着着,一声声“见过冥子”从四面八方传到了他的耳中。
庞储停下脚步。
在他前面,柳寻香在一声声恭敬的称呼中缓缓从人群中走了出来,不偏不倚,正好挡在庞储的前方。
庞储赤着双眼,如发疯的饿狼一般盯着他,身上的肥肉因为愤怒而不停的颤抖着。
“你想在这杀我?”
柳寻香不答,只是目光平静的看着他。
庞储喘着粗气,又问道:“你觉得你如今风光了,所以特意来看我笑话?”
柳寻香还是不答。
庞储眼眶中雾气氤氲,嘴角溢出丝丝血迹,似有莫大的委屈与愤怒,道:“要杀便杀,想羞辱我,你痴心妄想!”
说着,他抬起那似有万钧重的脚,缓缓向前踏出了一步。
他不信,冥殿高层在审判祠堂都同意放过他了,这冥子,还敢在这杀他!
柳寻香依旧无动于衷,事实上只要他想,释放出换胎境的威压就能立刻让庞储跪在地上动弹不得,只不过他并没有这么做。
“回去。”
看着庞储涨红的脸,柳寻香终于开口了。
庞储身子一僵,有些不可思议的看着面前这个如今在弟子中已经颇有些声望的冥子,一时间有些捉摸不透他的想法。
见庞储无动于衷,柳寻香皱眉,道:“出去,必死。”
庞储沉默。
他当然知道,自己现在还在冥殿,所以那些往年自己得罪过的弟子不敢表现的太过分,可一旦自己出了冥殿。
等待他的,必将是无休止的追杀。
可让他不知道的是,眼前这个一直被自己欺压的冥子,这个按理来说最想杀自己的人,为何会在这个时候,过来救他?
是可怜自己吗?
庞储额间青筋暴起。似在克制着怒火。
“我用不着你来可怜我.....”
他嘶吼道:“阴灵明,要不是你,
我爹会死吗,你现在在这来跟我假惺惺,你做给谁看!你所想要的你现在已经都得到手了,你覆手间就让我父子二人从高高在上的云端跌落在这烂泥之中,然后踩着我爹的尸体站起来做人,你还有什么不满意!”
“你为什么还要当着这么多弟子的面,来彰显你的宽宏大量,来显示你的不计前嫌,来衬托我的卑鄙无耻自私恶毒!”
“为什么!”
庞储的精神崩溃了,他已经不在乎生死,或者说,他就是想柳寻香在这,在这众目睽睽之下,杀了他。
柳寻香没说话,可周边围观的弟子却已经开始替他打抱不平了。
“庞胖子,跟冥子说话你最好客气点,你还当你是执法堂的管事呢。”
“就是,我要是冥子大人,我还来这劝你,我早他妈让人弄死你了。”
“他现在就跟疯狗一样,也就咱冥子人心肠好,不跟他计较,结果这人啊,就受不了这落差,认清不了现实。”
这些话语传在庞储耳中,如同针扎。
若放在审判祠未开之前,试问冥殿弟子,何人敢跟他如此说话.....
柳寻香看着他逐渐狰狞的样子,心中默默叹了口气,微微侧身,示意自己不会强行留下他。
庞储走到他身边,就在擦肩而过之际,突然又停下脚步,声音低沉道:“阴灵明,原来你才是冥殿里那个藏得最深的人...”
柳寻香眼中没有半点波澜,抬走径直朝着与他相反的方向走去。
“庞储,我并不想救你,只是你爹临死前的那一幕,让我想到了我自己。”
……
庞储走了,在他走出右脚刚踩到冥殿山门的时候,被人用神通直接从后面洞穿了头颅。
柳寻香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已经是三天后。
“杀人凶手找到了吗?”柳寻香问道。
“回冥子,没有,不过据小人看来...冥殿高层似乎没人有打算要去查此事的意思,那些之前替庞枭说情的长老们也都对此事闭口不谈。”
在柳寻香面前,是个看上去就很机灵的青年,这是继审判祠之后,杂役院重新给他冥子府安排的管事,叫宏九。
宏九抬起眼睑,微微打量着面前坐着的这个如今已经掌管了半个执法堂,位高权重的冥子,想了想,又道:“阳判那边似乎也没有动静,好像庞储之死,他根本不知情一般。”
柳寻香端着上等的白玉烤瓷青烟盏细细的品着茶,闻言淡淡的扫了宏九一眼,宏九顿时噤若寒蝉,急忙道:“是小人多嘴,还请冥子勿怪。”
柳寻香挥挥手,示意他退下。
看着如今外面重建起来的冥骸苑,还有那在院中穿流不停的杂役婢女,他眼中闪过一抹追忆。
柳寻香掌管负责执法堂的任令是在祠堂审判结束的第二天,由鬼婆亲拟,阴阳二判盖章,三人一致点头答应的。
对此,柳寻香并不意外。
因为他知道,这三人是准备向自己动手了。
“你们迫不及待,我也是,只是这饭还是要一口一口吃,冥子若是死了,最受益的可还有一人....你终于要回来了,柳某,可是等了你好久呢。”
柳寻香的目光透过上空的禁制,穿过悬渊山,看向了百里外,正朝着冥殿方向疾驰的一道流光。
流光中人影绰绰,是名遮着面巾的女子。
冥殿圣女,幽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