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见压根没什么贼人,里头竟然是不知打哪个犄角旮旯蹿来的一只秃尾巴老犬,浑身皮毛光泽暗黄,与寻常土狗无异,许是贪玩不慎掉进了缸内,此际奋力地用前爪扒拉着缸壁,想要爬上去。
奚羽收起打鹿刀,轻轻落身下去,与它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从上面初看时还没觉得什么,凑前一瞧,居然足足有人腰来高,身躯庞大是他生平未见,心中不由暗暗惊道:“这神木门就是厉害,就连随便拉一条野狗出来也比凡间的要大了去了。”
不过眼下这大黑缸比他还要高出半头,缸壁内部又因为常年受水浸润,滑不沾手,无处着力,难怪这只大狗屡次挣扎,也蹦出不去。
老黄狗兴许已是困了一夜,神情萎靡疲顿,奚羽昨晚腰背酸痛,处在仙家门派福地,当然不会再像以前住在四面通透的鬼宅祠堂内一样风声鹤唳,便会惊起,一颗心自然而然地放宽,不疑有它,是故一夜酣甜无梦,今晨赶早儿出来才听到异动。
至于适才忽然没声,应该是其偃旗息鼓,在蓄劲攒力,弄拙成巧,无心之下只唬得奚羽这傻小子惊疑不定间草木皆兵。
“呜呜……”
老狗发出两声低咽,爪子又扒了几下,后足奋起一纵,却没多高,四仰八叉地贴着缸壁缓缓滑了下来,再望向他时,双爪交叠摆动,两只黑黝黝的眼睛似有哀求之意。
奚羽瞧它可怜,于是说道:“帮你脱困可以,不过要事先讲好,到时你可不准咬我。”
自说自话罢,他便几步上前,先是轻轻摸了它背上皮毛一下,见它并无凶恶之状,方才放心伸手插在其肋下,下盘微沉暗运蛮力,轻喝一声,一推一举便将这大狗托出缸外。
他自己也随即手脚并用蹬了出来,还没等站稳身子,忽地斜刺里黑影一闪,顿时吃了一惊,可这奇袭来得突然,快逾闪电,竟然没能避开,当下仰天一跤被扑倒在地。
扑倒奚羽的并非别物,正是那方被他救出生天的大土狗。
奚羽睁眼便只见一张血盆大口,两排锋锐尖牙,横在面前,由不得心生惊慌。好半天才冷静下来,可无奈双手双脚均被它四爪压在下面,跌倒的时候又好巧不巧屁股上方有块突出的石子在下头,磕到了尾椎骨,一时之间半个身子酥麻无力,动弹不得。
“喂!我好心救你,你居然恩将仇报,难怪人家都说狼心狗肺!”用武的不行,奚羽只好以文的来,鼓噪他的口舌,这番被制得很不服气,吹鼻子瞪眼开口大骂起来,“爷我铁齿铜牙,有能耐你尽管放胆过来,看谁咬得过谁!”
不过这大狗倒是没有半点伤害他的意思,长长的鲜红舌头吐在外面,舔了奚羽脸颊一下,摇头摆尾,喉头呜呜欢鸣,连打响鼻,态度甚是亲热。
奚羽一愣,这才明白它竟然颇有灵性,是在为得脱自由感谢自己,但这张大口滴落的涎水却委实不太好闻,硕大的脑袋居高临下,缝间透光,这可真真是狗眼看人低了。他心道你在上头你是大爷,连连偏头躲避,它又换用大脑袋拱他胸口,爪子无意间恰好错按到奚羽胳肢窝里的痒痒肉上。
少年郎笑得肚子也疼,眼角都挤出泪来了,求饶道:“好了好了,狗大爷是我错怪你了,知道你是条知恩图报的好犬了,你这招威猛无匹的‘猛虎扑食’我也领教过了,快快放我起来吧。”
大狗似是通晓人言似的,竟然就果真立刻跳到一旁。
奚羽身上顿时一轻,坐了起来,缓上一会,麻木感渐退,才慢慢单手扶着腰站起。
那大狗蹲坐在一旁望着奚羽,霍地人立而起,突然“汪汪”吠了两声,洪亮之极,整个山头皆可闻见,惊得枝头几只鸦鸟弃巢飞走。
奚羽顿时为之瞠目,不道缘何忽地有些口干舌燥,暗暗咋舌,心想这老犬不出口则矣,甫一出口便声震四野,不同凡响。
他蓦地左看右看,慌将一根手指放在唇上“嘘”了一声,道:“噤声,不然就有恶人来驱你下山啦!”此狗已通人性,立下乖乖伏地,真不再作声。他复又苦恼,这狗儿偌大块头,藏无可藏,床底也躲不下,定然瞒不过那人耳目,这可该如何是好?
但见狗儿乖巧憨实,便起了留它下来的心思,省得它年老体衰还要漫山遍野去淘食儿,自己狠狠心,一份口粮势必还是能够多出来的。
奚羽唉了声,絮叨道:“狗大爷啊狗大爷,你我一见如故惺惺相惜,非是我不想留你,而是实属无能为力,望你莫怪……”
忽又灵光一动转念一想,它既在藜峰山头,就应归老邢管,莫不是别处溜进来的野狗,而是那老邢头养的不成?
是了,定是如此,难得其性情古怪孤僻,放着好好与他比邻而居的木屋不住,却去别地儿搭了个茅棚,也不与人往来,倒是养了条狗,原来并不是一点不怕寂寞啊。
一人一狗一山,如今添了他这个不识趣的小子,却落了个人不如狗,那死驼背觉得碍眼,处心积虑百般地想赶他下山。
奚羽寻思了一下,手一招,那大狗顿时得令拔腿蹿腾过来,贴着他裤腿管蹭来蹭去,十分亲近,跟只小牛犊子似的,但却像是常年挨饿,身躯骨瘦如柴,想必伙食欠佳,所以才来这灶房周边觅食。
他揣测之间,自感事情不是如此,也多半差不了太远,看来那老邢头不但对他如此苛刻,对养的家狗也是这般凉薄如斯。
奚羽原想此狗骨架这生壮实,半点膘肥没有全是精筋,要是宰了吃狗肉,也该够吃上十天半月的,荒唐念头只一闪而过,便苦笑地大摇其头。
蓦然升起一股懊恼之意,想这狗大爷热情洋溢,和你同病相怜,分明把你当亲朋好友了,你却惦记着人家身上三两肉,也不嫌塞牙,真是心眼败坏,猪狗不如,不,是人所不齿才对。
土狗不晓得活上了多少年,才能长这么大个头,老得已经掉毛了,瘦骨嶙峋,身上有多处疤瘌,不仅尾巴秃了,就连臀肛处也是光溜溜、红通通,猛看和猴子屁股没两样,看着颇为滑稽。
奚羽摸摸它头,许诺道:“我也不晓得原来人家怎么喊你,不过以你活的年头,我叫你一声狗大爷也不算冤枉,往后就沿着这么叫吧!有我奚羽一口,绝不会少了你的!”
老狗“汪汪”两声犬吠,欢然打转,尾巴摇得更勤了,竖起来棒槌也似,似乎是同意了他的称呼。
奚羽哭笑不得,想想也是,甭管是人是畜,当了人爷台辈,高人一等威风八面,焉有拒绝之理。
这时候,他一拍自己脑门,猛然醒起一事,喃喃道:“咦,奇了怪了,这缸怎么无故空了?里头的水哪儿去了?”
他抬头望了眼太阳,也没这么毒啊,何况昨晚才灌满的,日升月落不过才半个时辰不到,没可能就晒干了啊。
奚羽敢笃定,自己昨日记着数把所有水缸都满上了,绝无遗漏。
他眼珠子一转,心底蓦然有种不妙的预感,一溜烟跑到其余的水缸上趴头去望,赫然所见里头竟都是空空落落,无一例外。他亲手一桶一桶挑来的潭水不翼而飞,仿佛一夜之间凭空消失了一般,尽皆一滴也不剩。
当真好的不来坏的来,每每这个时候,预感从不会出错,十成十的灵验,这回也印证了他的冲天霉运屡试不爽。
奚羽身子微震,嘴巴合不拢,眼睛瞪大,百思不解,陡地将目光投向身边安静卧伏的那位狗大爷。
水自是不会长腿跑了,更不会有人吃饱撑着没事干,连夜跑来只为解渴,剩下来唯一的解释即便再不可思议,也是答案了。
是狗大爷把十来大缸水全给喝光了?
它不嫌撑得慌吗?
如若是真的,这般鲸吞牛饮,那它本体是旱魃成魔还是涝山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