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内,朱慈已换上了便服。
南京的皇宫与北京的紫禁城布局以及一些殿名都是一样的。北京紫禁城就是以南京紫禁城为蓝本建造的。
只是自成祖年搬迁北京后,这南京的紫禁城就显落寞了。这两年国朝民生虽有些微改善,但因着之前拖欠官员月俸尚多,又因收复四川,这一来二去的,国库里依然没钱,依然处于入不敷出的状态。
国库没钱,他这个天子的内库里自也不丰裕。为了减少开支,宫内的宫婢许多已被放回家,自谋出路了。
而至于这皇宫,自也不可能翻新。如今有这地儿住,还要感谢前面那个弘光帝。他是好享乐之人,登基没多久,搜刮倒是厉害,这几个主要宫殿倒也略收拾了一番,住着倒还算舒适。
二月的天,已经很暖和了。阳光从窗外照进来,金色的光芒给这座古老的大殿蒙上了一层淡淡金色,看着倒也有几分富丽堂皇的气象。
左弗跟着小公公过了乾清门,走到殿外,小公公道:“大人直接随奴婢进去就是。陛下说了,大人是自家人,不必拘着那些世俗礼节。”
左弗点点头,“劳烦公公。”
“陛下已在西边暖阁里设了家宴,都是大人喜欢吃的菜。”
“皇恩浩荡,臣感激涕零。”
左弗客套着,可心情却是沉重。
这一套套的做法让左弗觉得马上要见到的人变得陌生起来。记忆中的少年面容似已变得模糊。刚刚在大殿上,端坐在龙椅上的他,冕旒遮住了他的容貌,左弗并不知,三年过去,当初那少年如今该是什么模样了?
穿过正殿,到了西边暖阁,身着一身月白色便服的朱慈正坐在贵妃椅上看着书。
阳光从窗外照进来,笼在年轻天子的身上,用金银丝线绣出的图案折射出一丝丝光亮,增添了几分雍容华贵。
左弗看了一眼便低下头。快步走上前,裣衽便要跪下。
“弗儿妹妹,这儿没有外人,不必多礼了。”
说话间,男子已是起身来到自己跟前。修长白皙的手将她拉住,将她扶起。
四目相对,三载时光,虽依然是最美的年华,可时光到底在二人身上留下了痕迹。
双眸依然细长温和,容貌依旧清癯,只是三年的帝王生涯赋予了他不怒自威的气势,与记忆里那个温和少年已是重叠不起来了。
望着这张脸,左弗有了片刻的失神。
而此刻,朱慈也在看她。
在朝上,因着距离,他看得并不是很清楚。而此刻,她离着自己很近,近得甚至能闻到她身上的香味。
草木之香,她似乎格外偏爱这种味道。
干净却又冷冽,亲和中又带着距离,一如她这人,神秘地总让人忍不住去探究。
二人对视了一会儿,朱慈慢慢松开手,道:“这三年,弗儿妹妹辛苦了。”
“陛下操理国事,比臣辛苦多了。”
“还是如以前一般,唤我一声兄长吧。”
朱慈垂下眼,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笼出一小片阴影,“朕的家人都没了……长平公主,去岁殁了……”
左弗微微颤了下,低声道:“兄长勿要难过了。”
“本想着这回议和,能换回公主,只是没想到……”
朱慈轻轻摇头,长出一声长叹,“到底人算不如天算啊。”
说罢便是自嘲一笑,“这下朕真正成了孤家寡人了。”
左弗不知如何接这话。安慰人这种事,她不大会。而且,她觉得这事安慰不来,倒不如就静静听着。
不过朱慈显然也不想再这个话题上继续下去,“不说这个了。弗儿妹妹难得回来,不要因此扫兴。来,快坐下吧。去岁浙江仙居进贡了不少杨梅,我让人都做成了杨梅酒,里面都加了冰糖,在酒窖藏了大半年,现在吃正好。”
“多谢兄长。”
左弗跟着朱慈坐下来。
与离去时一样,照样是一张小圆桌,二人围坐着,就像普通人家吃团聚饭一般,看着颇令旁人羡慕。
宫里设宴,依然采取分餐制,而像这样君臣真正同桌的情形几乎是不可能出现的。
桌上摆着四个冷菜。
盐水鸭与鸭胗的拼盘,一盘镶肚子,一道吉祥如意菜,一个酒糟蚶。
菜不多,但经过御厨的精心烹制,看着倒也别致诱人。
二人坐定,朱慈亲手给左弗斟了杯酒,左弗也未推辞。她以前就是大大咧咧的性子,跟朱慈相处就是这般,若忽然恭敬起来,反令人起疑心。
“杨梅出仙居,这杨梅酒就要用仙居的杨梅来泡。你看这酒色,配了这琉璃盏,真是美。”
朱慈手里握着一只玻璃杯,那是左弗前年托人送到南京的。这套玻璃酒具即便是在淘宝也是价格不菲。当日她便笑着,弘光帝掏走了内库所有的钱,朱慈身为天子,若没几个拿得出手的东西装点门面也不行。
于是便在淘宝上淘换了一套玻璃酒具令人送到了南京。想着,若是招待群臣,也有些拿得出手的东西,不至于显得皇家已落寞了。
她握着酒盏,下意识地握紧,渐又松开,笑道:“对我这等庸人,再好的酒吃着都是一样的。”
朱慈笑了,“妹妹还是跟以往一样活泼。刚看你在朝堂上,还以为稳重了些。”
“满朝文武大臣跟前,我哪里敢放肆?不过兄长都说了,这儿没外人,所以我也不用端着了。”
“呵。”
朱慈笑着摇头,“你骂起王铎来可没见你端着,朕的这位师父心气高得很,被你这样对待,怕是今天晚上觉都睡不着了。”
“哼!”
左弗故意撅嘴,作小女儿状,“那能怪我吗?!谁让他心里装着牛屎,所以看我也像牛屎?”
“噗!”
朱慈忍不住大笑,“你就不怕他们报复你?”
“报复我什么?要是想夺了我这官,那最好了!天天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吃得比猪差,干得比驴多,还不如回家享享清福呢!”
“就一点没留恋?”
朱慈抿了口酒,细长的眼里似带着一点漫不经心,“朕的官就当得这么无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