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嗣业还在遥望那个已经坐下的身影,他身旁的折冲都尉已经端着碗朝大堆肉片扑了过去,大家伙儿饿了一天,再斯文的人都要憋不住了。他奇怪地瞧着李嗣业问道:“你不美美的咥,还等啥咧?”
嗣业低头一看,看到此人将碗中夹了少半碗羊肉片,伸手去木桶中舀汤,汤色微黄发红,热气腾腾上面漂了一层羊油,热汤浇在肉上发出哧哧的声音,然后翻着油腻的香味已经漂浮了起来。
“原来是这么吃的?”
折冲都尉伸手抓了一块胡麻饼过来,撕成小块儿扔进了羊肉汤中,口中一边科普道:“额发现胡麻饼泡到羊肉汤中最是好吃,你吃吃试试!”
李嗣业发愣自言自语问:“羊肉泡馍?“
“啥羊肉泡馍?”都尉抱着汤碗美美地喝了两大口,若有所思道:“你要这么说,就应该叫羊肉泡饼,羊肉麻饼。唉,你快吃啊。”
他不紧不慢地也泡了一碗羊肉,用筷子捞起来一尝,才发现和平时的羊肉不太一样,肉质鲜嫩而不腻,也没有羊膻味儿。因为汤中有大量的胡椒,羊肉在炮制过程中,也用了不少胡椒,看来也只有皇家有这样的财力。
折冲都尉已经将一碗羊肉汤消灭,又灌了一大碗凉皮,宦官们挨个儿抱着坛子,往酒盏中倒酒,他提起酒盏一口灌入:“好,这可是郢州进贡的富水酒,来,进一个。”
内宦们撤去了簸箩中的胡麻饼,换着抬上了夹着羊肉馅类似汉堡的古楼子,整整一大盘的偃月形馄饨,然后是十几个碟子的酱料,木盘中盛放的切脍也被端了上来。这东西李嗣业认识,便是以后盛行日本的生鱼片,现在也是生的,他夹起来沾着酱料吃了一口,感觉这酱料的味道有些怪。
折冲都尉抱着肚子打起了饱嗝,眼睁睁地看着宦官们用笼屉端上了蒸梨和水晶柿子,眼前鲜嫩的生鱼片看得他垂涎欲滴,但肚子已经填不下去了,若是再吃,他恐怕就是有唐历史上第一个吃撑死的官员。
李嗣业不紧不慢地嚼着鱼片,用手抓住一个柿子,用桔梗杆子插进去美滋滋吮吸里面的汁液,还不忘回头刺激一下吃撑的都尉:“你不美美的咥,还等啥咧。”
都尉捂着肚子喘气道:“哎,实在咥不动了。”
李嗣业问他:“你是不是没吃过圣人的赐宴?”
“废话咧,我要是吃过我能咥成这个样子?俺今年刚从果毅都尉升迁为折冲都尉,没想到就能跟随刺史回长安参加大朝会,还能得到麟德殿赐宴,额这辈子没白活哩!”
他朝着李嗣业翻了一个白眼,埋怨道:“看你好像是吃过御赐宴,刚刚为啥不提醒我哩,怕我把后面的馄饨、切脍都吃掉了?”
李嗣业差点儿喷饭,我有这么小心眼儿吗!
“我也没吃过御赐宴,不过我是这么忖意的,普天之下,圣人最富,圣人请你吃饭,还能让你吃不饱咧?”
“是咧,是咧,我这也是大意了。下次……不,不会有下次了。”折冲都尉惆怅地摇摇头:“能有这样一次参加御宴,此生足矣,此生足矣。”
李嗣业不禁对起这个性情中人感了兴趣,拱手问道:“不知尊驾姓名?”
“南霁云,魏州顿丘人。”
魏州不就是在河南吗?他不禁笑问道:“你一个魏州人,干嘛要学长安人的腔调?”
“废话,俺听说你们关中人欺生,所以进了长安就得说长安话,免得被你们糊弄,可没成想,还是被糊弄了。”
他说的可能是李嗣业没有指点吃饭的事情,嗣业莞尔一笑道:“你吃亏了么,你不照样吃羊肉汤,胡麻饼吃饱了吗?再好吃的东西,进了肚子里也只有一个作用,消化烂粪。”
周围的几个羁縻州使者皱起了眉头,李嗣业不管他们,继续对南霁云说道:“我指点你一个事情,算是表示歉意,相不相信由你。”
“行,你说。”
“想办法在朝中,或者让刺史帮你运作一下,从折冲都尉的位置上挪挪屁股。用不了两三年,圣人就要完全废除府兵,停发所有鱼符,折冲都尉这个官也会消失,你提前做准备,总比到时候抓瞎强得多。”
“真的假的,你莫不是糊弄我吧?”
“你小声点!”李嗣业拽着他的幞头脚低声说:“我这人算无遗策,你要是不相信,那就算了,但别和其他人说去。”
“不,俺相信。”
李嗣业抬头遥望,所有长案上都是一片狼藉,高台上圣人不知何时已离开。朝中三省六部的官员也走了不少,留下的都是些平时生活质量不太高的,所以也更加无忌了些,众人开始拼酒量,相互吟诗作赋。
嗣业心想,我也该走了。
他拍了拍膝盖站了起来,南霁云伸手拽住袖子问:“你到哪搭去啊?这就要走?”
“吃饱了,不走留下来做什么?”
南霁云使劲儿揉了一下肚子,涩笑道:“额再等等,等消化些之后,还能再吃一点儿。”
李嗣业眺望高窗纱帐后面天光,看这个天色,大概是日入酉初,距离戌时入更宵禁有一个多时辰,这一个时辰内能吃出个什么玩意儿来。
“告辞,再会。”
李嗣业跟着不少离席的人往大殿门外走去,不知是感觉到了什么,他回过头来去看南霁云,这位折冲都尉并未贪看案几上的食物,而是抬头痴迷的望着雄伟壮丽的麟德大殿,脸上的神情仿佛在遥望朝阳,这是大唐留给他最壮美的回忆,或许值得他用一生去畅想。
“南霁云,我记住这个名字了。”
醉酒的官员们相互扶持着,跌跌撞撞地离开了大殿。左右门监卫和左右骁卫的仪仗沿着殿前道路三步一人延伸至外朝。如果有官员醉倒在地无人扶持,就会有兵卒上前扶他们出去。李嗣业还瞎想了一阵,如果有人喝醉,迷失方向绕过太液池溜进了嫔妃们居住的后宫,不知道会是个什么结果。
但现在看来,这种情况是不会发生的。
他一路信步前行,沿着仪仗围出来的道路,从思政殿和延英殿的中央入光顺门,再过昭庆门,来到含元殿前的广场。他回头望了一眼含元殿栖凤阁与翔鸾阁,想到它们日后的命运,心中倍感惋惜,这宫殿群若是能保存到以后,人流量不甩故宫三条街?
走出五洞丹凤门,城门那巨大的台基在斜阳下在地面拉出切割阴阳的直线,似乎也割裂了整个长安。
门旁的土道上躺着几十个官员,服饰各有不同,有少数民族羁縻州的使节,也有直属州的官。感情左右骁卫扶起来的醉酒官,全部都给扔到了这儿,还以为会好心送他们回馆驿,呵呵,电视剧中可看不到这场景。
很快又有一人被两名右骁卫兵卒架了出来,这人好像还没有醉死,口中呢喃道:“拉错了!我不出宫城,我是翰林待诏,我是李太白!”
兵卒哼了一声道:“等你清醒了再跟我说什么翰林待诏李太白!”
两人伸手直接一推,粗暴地将他扔在了地上,李太白在地上翻了个滚,双手双脚张开,形成了一个大大的“太”字。
李嗣业本来已迈出脚步,却又折返回来,弯下腰来双手撑着膝盖,低头去看昏沉沉的李白。鬓发青丝染寒霜,好一个浊世潦倒醉仙人。
“你可是我九年教育的语文分数救星,不扶你说不过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