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很多人注定无眠。
第二日,第一缕晨光亮起,冷风吹过还尚未苏醒的金陵城,昨夜残留的喜庆气息被一扫而尽,而后一股紧张的气息,忽然在城中各处渐渐地冒了出来。
一些鬼鬼祟祟的身影,开始从各个角落里钻了出来,匆匆穿过尚还冷清的大街,又迅速消失在那些幽暗的小巷之中。
街角的金明阁上,何羡正泡了茶等着玄诚。
当炉子上的茶壶中传出咕咚咕咚的沸腾水声时,门外响起了敲门声。
玄诚到了。
何羡笑着说:“来得正好,茶刚好。”
玄诚一甩大袖,在对面坐了下来,目光看着何羡拎壶倒茶。淡绿色的茶水裹着热气和香气,从壶嘴中奔腾而下,冲入茶杯之中,旋转着。
“人没找到。”玄诚看着茶水渐满,轻声说道。
倾泄而下的水柱蓦然断去,杯中茶水正好七分满。何羡抬头看了玄诚一眼,隐有意外之色,旋即将茶壶重新放回了炉子上,伸手将茶杯推到了玄诚跟前,道:“你没找到也是正常的。那刘观不是一般人,心思缜密,手段也多变。他既已知道我在找沈牧之,肯定会做好防备的。你不必自责。”
玄诚苦笑了一下,仔细将心头挫败藏起后,又问道:“对了,你昨夜去找那刘观,怎么样?”
“算是松口了,待会我还会去找他一趟,再商谈一下此事。”何羡回答。
玄诚听后,看着何羡,心头忽然间生出些许不太好的预感,眉头微微一簇后,他试探着问道:“那……那只凤鸟呢?”
何羡垂着眼睑,看着自己身前茶杯中冒出的腾腾热气,没有接话。
玄诚见状,心中那种不太好的预感越发强烈了。盯着何羡,心头挣扎了一会后,开口说道:“我有一个办法,不过这个办法得先到牧之才行。”
何羡有些惊讶地抬眼看他,问:“什么办法?”
玄诚沉默了一下,才闷声说道:“那只凤鸟与牧之成契之前受了重伤,所以两人之间的契约是以牧之的心头血作引而成的。如果能见到牧之,我可以想想办法,以牧之身上的主契为引,引动那凤鸟体内的那几滴心头血,破坏那只凤鸟身上的仆契。只要契约一破,那凤鸟……”说到此处,玄诚忽然停住了。他有些说不下去了。脑海中,浮现出了那个个子小小,总是一副天真无邪模样的青果,许多不忍不由从心底生出,折磨着他。
他向来信奉人妖殊途,人是人,妖始终是妖。
可,一头妖尚且有情感,何况他这个人。
安定城那些日子,他虽然与青果相处不多,但他能看得出来青果对沈牧之的感情,也看得出她的秉性并没有书籍中记载的那些妖物的凶残,相反,很是善良。
只是,玄诚心中同样清楚,如果那只凤鸟不死,那么他们即使从刘观手中救出了沈牧之,并且他愿意好好活着,这凤鸟也始终是个隐患。这一点大概也是之前何
羡提出要凤鸟死的原因之一。
而且,像刘观这种人,如果让他将活着的凤鸟带走,几十年后,必然又多一祸害。所以,无论从哪种角度讲,除非能将凤鸟从刘观手中抢回来,否则这凤鸟只能死。可,从刘观手中抢回凤鸟,这明显不可能。
这些思绪在玄诚脑海中转了一圈又一圈,最终他叹了口气,将这些复杂情绪都压了下去,然后继续说道:“不过,这个事情我以前从来没做过,只是在古籍上看到过有类似的例子,所以到底能否成功还不好说。”
何羡听后,考虑了片刻,然后说道:“那刘观确实是十分重视那凤鸟。昨天我的计划确实是考虑得简单了一些。不过,我也已经另外做了一些安排。今天天黑之前应该就会有一个结果。如果到时候我的计划失败了,再按照你的办法来。如果都不行,那就到时候走一步看一步吧。要是牧之真的不想活下去,那我们也只能随他去了。”说完,他朝着玄诚挤出一丝笑容,伸手指了一下玄诚身前的茶杯,道:“茶水要凉了。”
玄诚闻言,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接着拿起茶杯,轻轻一闻,不由有些惊喜,香味清雅而又幽长,隐隐之中,更有灵气缭绕其中,闻之让人精神一震,不是凡品。
尝了一口后,玄诚就愈发确定眼前这茶不是俗世凡品,很有可能便是大宗门才有的那些灵茶。
正想问,何羡倒像是看出了他的疑惑,主动说道:“这是我在自己种的。山中岁月漫长枯燥,无聊时便喜欢摆弄一些花花草草。几年前,出去游历,意外得了一株古茶树,本来只是种着玩玩,没想到它倒是给了我一个惊喜。”说着,何羡自己也拿起茶杯喝了一口。放下后,抬眼看向玄诚,问道:“今夜宫里有家宴,我与皇帝要了几个席位,不知道长可有兴趣?”
玄诚看了一眼何羡,有些兴趣。今晚这宫中家宴,必然是一场好戏。若是能坐在那席位上光明正大地看戏,也是一件不错的事情,便点头应允。
何羡笑了笑,然后拿起炉上茶壶给玄诚的杯中添茶。
玄诚看着那茶水注入杯中,犹豫了一下后,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这刘观插手民间之事,你们大剑门只派了你一人过来处理?”
昨夜初见何羡的时候,一时被他所说救牧之一事给吸引了全部注意力,倒是也没想到这事。一直到了后半夜,他在外踅摸了半夜也没找到沈牧之后,渐渐的,情绪慢慢冷静下来后,便觉得有点不对劲。今早过来这里之前,玄诚一直想着,该怎么问这个问题。
他现在和何羡算是一个阵营,两人都想要救沈牧之,这问题多少有些敏感,若是因此坏了两人之间这点脆弱的合作关系,影响了救牧之,未免有点得不偿失。可他终究不是一个很能沉得住气的人,关键此事在他心中已经憋气多日了,再憋下去,他快要憋死了。
所以,终究还是没忍住问了。
何羡沉默了。
这也不算意外。
玄
诚看着那杯茶水,心头哼笑了一声。有失望,也有讥讽,所谓的名门正派,看来不过如此。
这时,何羡续好了茶水,放下了茶壶。
“门中暂时还不知这边的事情。”何羡忽然说道。
这话,让玄诚很是惊讶。他诧异看向何羡,不解问道:“那你又是如何知道这些事的?”
何羡叹了一声,道:“牧之之前去过大剑门,离开的时候,我给了他一块护身玉佩。那块玉佩是子母佩中的子佩,母佩在我这里。前几天夜里,母佩突然裂了,我便知是牧之出事了。当时我还不知这些事情,从门中出来之后,到了安定城一番查探之后,才听说了这些事情。”
“那你为何当时不立即上报门内?”玄诚追问,语气中隐隐有些咄咄逼人。
何羡并未介意,只是苦笑了一下,道:“不上报也是无奈之举。一是牧之在那刘观手中,我投鼠忌器。二是,坐镇这里的金常,多多少少也参与了这次的事情,我不想逼得太紧,怕他走投无路之时,要来个鱼死网破。安定城外已经死了两百人,我不想再死更多人了。”
玄诚看着何羡,一时间竟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何羡所说理由,确实条条都站得住脚,可玄诚心中始终有股气,尤其是听得何羡说安定城外已经死了两百人,这股气就又盛了一些。
“你刚说的那两百人,是沈家那些商队的人吗?那沈威呢?”玄诚皱着眉头,压着心头的那股气,问。
何羡回答:“是沈家那些商队的人。不过,沈威如何,我倒是不知。”
玄诚听到这个答案,对于沈威生死,并未生出乐观之意。既然那些商队的人都死了,沈威估计也活不下来。
他低头沉默,心情沉重且压抑。
何羡也不再说话,各自喝茶,相对无声。
片刻之后,何羡起身,与玄诚告辞之后,离开了金明阁,朝着霖华巷走去。
一路上,他脑子里一直在想着玄诚的那个问题——为何不上报。
除了他所说的那两点原因之外,其实还有一个主要原因,他终究是想给金常一个机会的。
只是,目前看上去,他那位金师叔似乎是打算一错到底了。
既如此,他也无须再留手了。
刘观虽是上境高手,可这金国终究是大剑门的地盘。金陵城的大阵,乃是上古大阵遗留下来,后又经大剑门修补,花费材料无数,耗费十年时间,才最终成型的。若是全力开启,困住一个紫宫境修士几天,并不难。
几天时间,足够从大剑门到这金陵来回个上百趟了。
至于金常……
他自是也走不出这金陵城。到时候,他的下场,也无非就两个,要么自我了断,要么就废去修为关进牢中,非死不能出。
当然,若是他真能想办法将那凤鸟弄死了,他自是也会履行诺言。
现在就看他到底是要鱼死网破,还是要回头是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