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衣锦还乡(三)
皇帝出巡,内有中黄门冗从伴驾,近有羽林虎贲的勇士扈从,在前有执金吾的士兵做仪仗导向,在最外围,还有北营军士的环卫。
因此,此次刘宏巡幸河间,北军五校一个不少,全部随行在侧。
他们是
步兵校尉刘表
屯骑校尉鲍鸿
射声校尉黄忠
长水校尉袁术
越骑校尉冯芳
这五人的身份,也颇有意趣——刘表是宗亲,鲍鸿是张温故吏,黄忠是何进心腹,袁术是世家子弟,冯芳是曹节的女婿,可以说,他们分别代表了宗亲、外戚、世家、重臣、阉党五大政治派系。
虽然这不是刘宏特意安排的结果,不过做为禁卫军,北营五校的政治立场,能被分布得如此均衡,也的确在最大程度上保障了刘宏的安全,可谓是天作之合。
然而,此时的袁术,却正在为这个“天作之合”忧心忡忡,坐卧不安。
自从担任长水校尉以来,袁术登时觉得自己扬眉吐气了。
不得不说,兄长袁绍给他的压力,实在太大。虽然袁术屡屡在嫡庶之别上藐视袁绍,可是,论名气,袁绍却比他大得多,而在仕途方面,更是远远的走在了他的前面。
守孝结束之后,袁术先是应大将军何进的礼聘,出任大将军掾,紧接着,便被何进举荐为侍御史,然后转迁为虎贲中郎将,升官的速度之快,实在让寒门子弟望尘莫及,活活羡煞。
可是,这对心高气傲的袁术来说,不仅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反倒让他觉得十分屈辱。
为何?众位看官请略略回忆一下便知,当初袁绍的升迁之路,竟与此刻的袁术一模一样,简直就是亦步亦趋。
所以袁术才会火大——若是这天底下只许袁术不服一个人,那个人绝对就是袁绍。
尽管从大将军掾到侍御史再到中郎将,只不过是世家子弟迁升方式的一种成例罢了,因为无论是侍御史,还是中郎将,都是清贵、显望之职,对于十分看重自身的名望、地位,又大部分没有实干之才的世家子弟,是最合适不过了。
可就因为袁绍也是顺着这条路迁升上去的,袁术便对这一再正常不过的任命,耿耿于怀起来。
直到从虎贲中郎将转任北军五校的长水校尉之后,袁术才算是摆脱了袁绍的阴影,松了口气。
但若仅仅止于此的话,他还不足以彻底压倒袁绍。
籍平定荥阳叛乱的功劳,袁绍已被封为繁阳亭侯,军功封侯,这在重视武功的汉代,可是了不起的荣誉,更何况,袁绍担任的司隶校尉,更是虎踞京师的雄职。
相比之下,没能承袭到父亲安国亭侯爵位的袁术,地位自然比袁绍低了一等,而长水校尉虽也显贵,却比不上司隶校尉大权在握。
所以,袁术十分渴望一个机会,一个全面压倒袁绍的机会。
可这样的机会何其难得。虽然袁术是公家子弟,但是年纪毕竟还不大,正处于遍历卿守,苦熬资历的阶段,能担任长水校尉,已经是得益于自己的高贵出身了。
若想凭空超擢,除非是有贵人的全力提携,而且这里的所说的贵人,可不是一般意义上的。
就算是袁术的叔叔袁隗,或是袁术的恩主何进,都没有这个能力,可以说,袁术现今走过的仕途,已经是他们能力的上限了。
有这个能力的,只有当今的天子刘宏,以及深得刘宏的看重、身负外戚、士人两大集团厚望的刘照。
然而,想要讨得刘宏的欢心,就必须结交诸常侍,虽然袁隗曾在暗地里劝过袁术这般作为,可是心高气傲,又一贯在士人集团的立场上站惯了的袁术,一时半会儿还很难扭转观念,放下身段,去讨好他以前嗤之以鼻的阉人们。
至于刘照么,袁术更是不想低头——当年在袁逢的灵柩前,袁术的傲慢引发了刘照的傲娇,结果,袁术非但没有盼到刘照的“礼贤下士”,反而被刘照也用冷冰冰的态度给顶了回来。此后,刘照更是对袁术来了个敬而远之,置若罔闻,这让袁术在失望的同时,也憋了一肚子的气,就算有袁基居中调停,也最终没能说和下来。
因此,超擢的路子,已经被堵死了。
可是,不超擢的话,想凭借正常的官职迁升,盖过袁绍一头,是基本没有可能的。
君不见,遍数满朝的官职,能压住司隶校尉的,又能有几个?
既然自己迁升不上去,那就只能盼着袁绍落下来——然而,这同样也是基本没有可能的事情。
袁绍如今作为士人集团“新生代”的代表人物,不仅在士林中的名气大,朝堂上的威望重,更与弘农王刘照、大将军何进关系亲密,仅凭此一条,可以预见,在未来的日子里,除非刘照集团、何氏一门倒了,否则的话,袁绍的地位,只会逐步稳稳的上升。
那么,自己就该加入“倒弁”“倒何”的一方吗?
也难,众所周知,如今的朝堂上,“倒弁”“倒何”主力军,就是董候一党,而董候一党的旗帜虽然是董太后,可是其核心人物,却是阉党中的段圭、蹇硕。
这就断绝了袁术的念想,因为袁术知道,自己若是投靠了阉党,那么就算在官职上压倒了袁绍,也依然打不败他——到那个时候,自己肯定会成为士林的笑柄,而袁绍却依旧是士人集团的领军人物,更会在自己“恶行”的衬托下,获得更大的名气,更高的威望。
可以说,此时的袁术,还是将自己视作士人集团的一员的,他就算要跟袁绍相争,也争的是士人集团内部的高下,而非自蹈于集团之外。
那么,除了段圭、蹇硕,就没有其他“倒弁”“倒何”的势力了吗?
若是问普通人,答案肯定是“没有”,可是,对于袁术而言,却恰恰有这么一股别样的势力。
甚至,这股势力的目的,比“倒弁”“倒何”还要厉害。
刘宏的车驾,出了洛阳之后,自成皋渡河,经由河内进入魏郡,冀州刺史王芬,早就从治所高邑赶到邺县,迎接天子车驾。
将刘宏迎进邺县之后,王芬一边安排下了华丽的宅院、丰盛的宴席来接待刘宏;另一边则率领冀州的大小官员以及魏郡的地方望族,来拜贺刘宏。
席间,王芬向刘宏汇报了自冀州黄巾被平定以来,各地民生的恢复情况,称冀州经过这几年的休养生息,人口繁盛,田地丰腴,已经成了一片乐土。
当然,冀州能取得这样的成绩,自然是因为刘宏圣德巍巍,被及苍生,因此冀州的百姓,无不感念天子的恩德云云。
听了王芬的话,刘宏自然是心花怒放,乐不可支。而刘照则未免有些诧异——王芬再怎么说,也是当世名士,党人中有数的人物(王芬位列八厨),怎会在刘宏面前如此作态?这等阿谀奉承的行为,放在一位曾经的清流领袖身上,实在是乖张之至。
事出反常必有妖,人有乖张之行,则背后必有不可告人的目的。
联想到王芬在历史上的举动,刘照若有所思,不过,若要据此就怀疑王芬想要谋反,却也有点入主为先、自由心证。因此,刘照不由得仔细打量了王芬几眼,想从他的表情中看出一点端倪来。
王芬也感觉到了刘照的目光。他当即向刘照行礼拜贺,道:“世人都说弘农王慧眼识人,善于举贤用能,臣最初还不大相信,直到赴任冀州之后,才发现世人所言不虚。殿下所保举任用之门人,曹孟德典巨鹿屯田之事,不但稳妥安置了十余万黄巾降卒,为冀州免除了后患,其后更是连年丰收,仓库盈满,为四郡(魏郡、赵国、常山郡、中山国)讨伐太行贼提供了近半的军粮,减轻了其他各郡的负担——正因如此,其他各郡才能恢复的这么快。可以说,冀州能有今日的光景,曹孟德善莫大焉,而曹孟德又是殿下所举荐,如此,冀州的父老怎能不感念殿下的恩德?”
“更不要说殿下所保举的四郡都尉——李子皓(李暠)、王元起(王超)、桥子疆(桥封)、杨伯当(杨勇)四位,以及破贼中郎将张儁义(张郃),若非他们英勇作战、戮力破贼,冀州免不了要遭受太行贼的侵掠袭扰,果真如此的话,冀州还谈什么恢复民生?恐怕又要生灵涂炭了!臣在此,代冀州父老,拜谢殿下!”
说着,王芬还真的行了个大礼,拜倒在了地上。
刘照愈加迷惑了,因为王芬对他的称誉,虽说有些突兀,但大体上来说,刘照还是当得起的,并非方才对刘宏那般,一味的阿谀奉承可比,此种言行,倒也符合王芬的身份。
只是,刚刚才歌颂了天子的圣德,如今又将冀州的功绩归于自己一身,王芬如此举动,就不怕引起刘宏的不满吗?他这么做,究竟是犯了士人的迂直脾性,还是想把自己放在炉火上烤?
顾不得细究王芬的目的,刘照赶紧把自己从干系里面往出择。
“王刺史过誉了,弁不过三尺之童,能有什么见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我虽然保举了一些人,可若非父皇英明神武,破格录用,他们又哪来的机会建功立业,为国家效力?我这个做儿子的,不过是跟在父皇身后,亦步亦趋,用心学习,才能有那么一点可观之才罢了。”
这话说出来,场上基本没有人会真相信,但是,谁在乎?刘宏此刻,需要的仅仅是一个面子,一个态度罢了。因此,尽管明知刘照说得是空话、假话、场面话,刘宏依旧是满面笑容,一副老怀弥慰的样子,而王芬也只能连连称是,称颂刘宏、刘照父慈子孝,堪为天下榜样。
唯有曹操,嘴角流露出了一丝轻蔑的笑容。
但是,很快,他就被刘宏点名了:
“曹都尉今日可在?”
曹操赶忙避席下拜,应道:“臣在。”
刘宏拈须微笑,道:“方才王卿说你将巨鹿典农都尉部治理得很好,我听了,也是心向往之啊,正好,我去河间,要路过你部,不如乘此机会,参观参观,如何?”
对于自己的治绩,曹操当然是信心十足,何况,尽管明知刘宏没有能力和度量推广自己的政治理念,但曹操依旧想或多或少的影响刘宏一点。因此,他朗声应道:“臣谨奉御驾,往幸巨鹿。”
在邺县歇息了两日之后,刘宏的车驾再次启动,目的地是广宗县,或者准确来说,如今是叫巨鹿典农都尉部右部。
巨鹿典农都尉部下辖两部,左部即原巨鹿县,右部即原广宗县。此次之所以去右部,是因为刘宏想看看这一处当日卢植击破冀州黄巾主力的战场。
毕竟,战场感怀也是一项文青喜闻乐见的的活动嘛!
车驾刚到广宗边界,右部长史刘备便在道旁恭恭敬敬的迎接了。
“益德,待会见了天子,可一定要记得礼数,说话万不可高声粗气,惊了圣驾!”刘备一边紧张的叮嘱着张飞,一边快步向已经出现在视野内的车驾队伍“趋”了过去。
“兄长我知道啦,你这都嘱咐了多少遍了!听得我耳朵里都起茧了。待会见了皇帝,我只装作哑巴,跟着你行礼便是!”张飞依旧粗声粗气的应道,同时抬步跟在刘备身后,也走了过去。不同于刘备的小步快走,张飞悠然的迈着步子——虽说比他平时走路的步幅小了很多,但一步依然能顶刘备好几步——不疾不徐的往前走着。
刘备闻言,无奈的苦笑了一声,却不好再回头叮嘱什么,倒是简雍又提醒了一句:
“益德,呆会你可不能装哑巴,面见天子,可是要自唱官职姓名的!”
张飞不以为意的嗯了一声。说话间,一行人已经到了队伍跟前。
“臣,巨鹿典农都尉部右部长史,率本部大小官吏,特来恭迎圣驾。”刘备停在路边,朝着车驾的方向深深的拜了下去。
然而,回应他的,却是一阵哄然大笑。
在队伍最前方做引导的,是执金吾的卫士,他们大多出身幾内,又在京城呆得久了,自然养成了一副颐指气使,高人一等的脾气。虽说以执金吾今日的地位,在京城里是不大能抖得起来了,可是来到地方上,却是优越感满满的。
或许,正因为在京城里太憋屈,所以到了地方上,他们才会变本加厉的趾高气扬。
面对区区一个县令级别的官员,看到他毕恭毕敬、撅着臀部下拜的样子,执金吾的卫士们顿时如同见了乡下的土包子一般,哄笑起来。
“喂,天子的车驾还在后面呢,不用这么早就行礼下拜。”——这还算是说话客气的。
“嚯,挺会献殷勤的嘛!怎么着,想讨天子的欢心,将你这芝麻绿豆般大小的官职,升上一升?”——这是尖酸刻薄的。
“小子,直挺挺的下拜,莫非你家大人在我们队里?”——这个么,是讨打的……
面对执金吾卫士的冷嘲热讽,刘备牙关暗咬,面无表情的忍耐了下来。但是,当听到有人拿父子关系来占他便宜的时候,就算是刘备,也忍耐不住了。
比刘备更愤怒,更忍不住的,是张飞。他虎吼一声,迈步上前,五指笸张,一把就擒住了在言语上占刘备便宜的那名卫士,振臂一抡,就将对方从马上拖下来,狠狠的砸在了路面上。
一时全场震惊。那些执金吾的卫士固然瞪大了双眼,一副不敢相信有人在太岁头上动土的样子;就连刘备,也没想到张飞居然会如此暴怒。
本来,刘备只是准备正言反击几句,压一压这群从京师来的大爷们的傲气,可是他没想到,张飞竟直接动上手了!
执金吾的卫士们在一愣神之后,立刻怒骂起来,有几个人居高临下,在马上挥舞着金吾,朝着张飞劈头盖脸的砸了下去。
张飞不慌不忙,冷笑一声,双手左右一格,鸡蛋粗的木棍,打在他的胳膊上,如中败革。若是换了普通人,这一棍砸实了,少说也得双臂骨折。可是张飞却浑若不觉,只是将手腕一翻,一手抓住了一根金吾,奋力一拽,那两名卫士便连人带棍摔下了马来。
在执金吾卫士们的怒喝声中,张飞仰天大笑一声,纵身冲入了人群当中,手中的两根金吾左右飞舞,如入无人之境,上打人,下打马,凶狠无比。
而那些卫士们,要么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张飞打下了马,要么挥棍刚一格挡,就觉得虎口剧痛,手中的金吾被张飞碰得飞了出去,总而言之,无人是张飞手下一合之将!
在被张飞打倒了几十人之后,后面的执金吾卫士终于开窍了,他们纵马四散开来,远远的将刘备、张飞一行人困在中间,然后扯开了嗓子,大声呼喊道:
“有刺客~~~~护驾~~~护驾~~~~”
整个车驾队伍立刻混乱了起来。
远远的可以看到,一队队卫士调动了起来,先将皇帝乘坐的大驾围了个水泄不通,紧接着,烟尘起处,几队骑兵朝着这边奔了过来。
刘备见状,心中暗叫一声苦,无奈之下,他只得对张飞说道:
“兄弟,上马,跑路!”(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