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阳县令安解弘的夫人张莹然这几日很忙碌。
一个多月前的一个深夜里,范家四房的管事妈妈周妈妈,带着四房的嫡长子则哥儿,也是自己的外甥,和自己的庶长子纯哥儿,来到了上阳县城的县衙里。说是四夫人安氏亲口所嘱,要将孩子放到舅舅这里住一段日子。范大将军后来又送了好些个仆妇小厮过来,专门给周妈妈使唤。
小小的县衙府邸里,突然多了这样一群人,未免有些不便。
好在张莹然性子宽厚柔顺,又办事妥当,将多出来的十几个人安排的井井有条,并不嫌拥挤。
安解弘从那日晚上听周妈妈说了妹妹交待的话,就觉得跟临终遗言似的,不由失魂落魄,一日三次地往大将军行辕跑过去,打听城里的情形。好容易知道范大将军将自己的妹妹带回来了,却是受了重伤。无涯子亲自上阵,终于妙手回春,将安氏救了回来。只是伤势太重,一直高热不退,又昏睡不醒。
原来那日范大将军带着大军赶到,流云城已然破城一日之久。夷人当时正四处劫掠,恰似是一群乌合之众。范家军大军赶到,将夷人堵在京城里劫杀起来。那数日的厮杀,将流云河的水都染成了血红色。
夷人见势不妙,四处逃窜。只是未过多久,后来赶到的韩家军和谢家军也进了皇城。三军联合抗敌,将夷人赶出了京城。
范家军又分出了一半的兵力,一直将夷人追至营州。夷人三万兵马,逃回呼拉儿王都的,不过三百余骑。范大将军从此威名更盛。
此时京城已经十室九空,又到处是火焚的痕迹,难再住人。
三家诸侯商议良久,终于决定弃了京城,又将流云朝的疆土三分,各自为政,俱都称了王。
范朝晖称上阳王,以青江为界,江北所有的地方,从东到西,都归了他的治下,占了整个疆土的一半以上。
谢家的家主,原流云朝的象州州牧谢成武称了象州王,立嫡长子谢顺平为世子。青江以南的东半部,便归了谢家。
而韩家的大将军韩永仁称了豫林王,青江以南的西半部,便归了韩家。韩家见谢家和范家乃是姻亲,担心两家联合起来,收拾自己。便暗中派人去找寻前朝太子,要在三家里率先占上正统的名分。
江南的秦五郎夹在谢家和韩家中间,为防被两家联手灭掉,也赶紧自封了“江南王”,啸聚了更多的人马以自保。
传承三百余年的流云朝,从此寿终正寝。
流云朝原来的江南总督顾升见大势已去,便赶紧收拾行装,带着一大家子妻儿老小,往北投靠自己的大舅子——上阳王范朝晖去了。
这些翻天覆地的变化,安解语俱都不晓。那日孩子一送走,她就再无牵挂,精神都恍惚起来。而流云城破城的时候,她更是以为没人能逃得过去,是以抱着必死的心,只打算跟着范朝风去了,根本没想过自己还有醒过来的一天。
等她终于从沉睡中醒来,此时已近深秋。她在病床上,已是躺了一月有余。
一个面生的丫鬟掀开门帘进来,看见安解语醒了,惊喜道:“四夫人,您可醒了。奴婢这就去通报王爷一声。”
安解语有些迷惑不解:王爷?自己有认识王爷吗?
正困惑间,屋外想起急切的脚步声,很快门帘掀开,却是国公爷范朝晖。安解语便松了一口气,就挣扎着要起身。
范朝晖赶紧上前几步,坐到床边,托住了安解语,又将旁边的大迎枕拿过来,垫在安解语背后。
安解语在床上躺了一月有余,此时正是疲弱不堪的时候,略动了动,头上就出了一头的汗。
范朝晖便顺手拿起床边的小凳子上水盆里搁着的帕子,轻轻绞了水,又仔细给安解语额头上擦拭起来。动作熟极而流,似是做过许多遍的样子。
安解语有些尴尬,轻轻叫了声:“国公爷,让我的丫鬟过来服侍吧。”
范朝晖“嗯”了一声,也不答话,就将帕子搁回水盆里去了。
一旁站着的丫鬟笑吟吟地看着,提醒安解语道:“四夫人,我们国公爷现在已是王爷了。”说着,便走过来端了水盆出去了。
屋里就只剩下了范朝晖和安解语两个人。
安解语见范朝晖坐在自己身边,更是尴尬,便悄悄往里缩了缩。
范朝晖见状,赶紧站起来,走到床对面的圈椅上坐下来,仔仔细细地打量安解语。便见她大病初愈的样子,脸色雪白,嘴唇上的红晕更是淡到看不出来。只有一双眸子更显沉静,不若以往飞扬跳脱,偶尔间看人一眼,如惊鸿一瞥,神光离合。
安解语见范朝晖凝目注视自己,便咳嗽一声,不好意思道:“我不知道国公爷已是封了王,还望国公爷恕罪。”
范朝晖笑了一下,道:“你愿意叫什么,就叫什么。不用计较别人怎么想。”
安解语苦笑了一下,便转了话题,问道:“王爷,则哥儿可好?”
“我过来的时候,已是让人去你哥哥那里报了信,想来他们马上就要带着则哥儿过来了。”
两人正说着话,那先前出去的丫鬟又掀开门帘进来了,手里端着一个托盘。托盘上一个青瓷花碗,斜搭着白瓷调羹。
安解语微微不悦。这丫鬟一幅主人招呼客人的样子,完全没有下人的自觉。——那种寄人篱下的感觉越发强烈起来。
范朝晖见安解语皱眉,便看了那丫鬟一眼,道:“放下托盘。你先退下吧。”
那丫鬟却嗔怪道:“王爷这是什么话?四夫人这一阵子一直昏睡,就没有好好吃过一顿饭。今儿好不容易醒了,王爷不说让四夫人好好吃点东西,尽在这里说些有的没的,可是让奴婢难做人呢!”
安解语听着这话,更是不悦,忍不住出声道:“王爷,让我的丫鬟阿蓝过来吧。我不习惯让别人服侍。”
那丫鬟听着这话不象,颇有些不悦。
上阳王的家眷在祖籍老家,一时半回还不会过来。这夷人之乱后,京城的世家都死的死,逃的逃,再不复往日光景。
自从王爷在这上阳称了王,便又新收了一些下人。她本是良家子,家里也是旧朝的官家。因为夷人作乱,将她家人都打杀了去。她本人虽逃了出来,却无家可归,正好上阳王这里要招下人,她便自卖自身,进了这临时王府。正式的王府还在紧张修建当中,在这由大将军行辕改建的临时王府里,内宅就都是她在打理。
王爷正当盛年,又长得一表人材,且能征善战。这乱世之中,女子不跟着这样的男人,还能跟着谁?况且范朝晖对女人向来温言细语,就算是对下人,也没有大声呵斥过一句。而王爷也没有别的女眷,迟早是要纳个人在身边的。——是以这丫鬟早觉得自己在王爷心里不同常人。
想到自己为了王爷的这个寡居弟妹,尽心尽力,日夜服侍,却连一句好话都没有,末了,还被人嫌弃。那丫鬟并不是奴籍出身的人,未免傲气些。只是想到自己现在还是奴婢,对方是主子,便忍住了,只拿眼看着王爷。
范朝晖历来对不在意的人,从来就不屑用心思,并不知这丫鬟在想什么。只是现在见安解语不悦,才发现这丫鬟甚是无礼。正要呵斥她,那丫鬟却眼巴巴地看着自己。
范朝晖更是恼怒,对安解语道:“四弟妹不必着恼。只是你上次在无涯子的小院里受了重伤,跟着你的下人,却是毫发无损,实在可疑。所以当时跟着你的下人,我都让人关起来了。等你醒了,再细细地审。看看是哪些不长眼的,敢以奴害主。——我一个都饶不了她们!”
这却是话中有话。
那丫鬟听了,脸色发白。只好委委曲曲对安解语屈膝行了一礼,自出去了。
安解语说了半日的话,就有些气喘吁吁,便躺在迎枕上,闭了眼歇息一会儿。
范朝晖就端过一旁的青瓷碗,见里面是血燕炖的小米粥,便用调羹搅拌起来,让那粥散了热气,以免烫到。
安解语耳边听见调羹碰到瓷碗上有些清脆的声音,睁眼瞧了瞧,正看见范朝晖舀了一调羹,在嘴边吹气。
范朝晖抬头见安解语醒了,便端了碗过来,坐到床边,“饿了吧?”就将调羹送到安解语嘴边。
安解语本想自己来,可实在没力气,只好张了嘴,将那勺粥咽了下去。
安解弘听说自己的妹妹终于醒过来了,就急匆匆带着则哥儿和妻子张莹然来到了临时王府。
王府里的人都知道上阳的县令是上阳王的亲戚,便热络地领了他们进去。到了内院,就找了个丫鬟带他们进去到四夫人的院子里。
下人通传之后,便让他们进去了。
安解弘掀开门帘,正好看见自己的妹妹躺在大迎枕上。王爷坐在她面前,端着碗似乎在喂她吃东西,此时正拿了帕子,帮她擦拭嘴角。
张莹然进来也见到了,颇有些尴尬,便轻声道:“见过王爷。”
范朝晖从容地放下瓷碗,转身站起来,对两人点点头:“来了。坐吧。”
则哥儿挣脱舅舅的手,跑到了安解语的床边,大声叫了一声“娘!”便爬到床上,投进安解语的怀里。
安解语抱着则哥儿,不断摩索,“比先长得好些了。”一语未终,已是泪如雨下。
见到则哥儿,安解语先前有些萎靡的精神,方又振作了几分。
张莹然赶紧过去,坐到安解语身边,低声安慰起来。
范朝晖便对安解弘道:“让她们说说话。我们出去外院坐坐。有些事情,要你帮着拿个主意。”
安解弘有些犹豫:他等了一个多月,都未能与妹妹说上一句话。此时怎么甘心马上就走?
范朝晖看出他的心思,笑道:“以后说话的时候多得是。如今这事也是同四弟妹有关。你是她哥哥,帮她拿个主意也不为过。”
安解弘这才释然,便对范朝晖道:“既如此,王爷先请。”
两人便到了外院叙话。
范朝晖就将当日在无涯子小院里的情形告知了安解弘,又道:“我到的时候,四弟妹已是重伤昏迷。之后又一直昏睡不醒,也难做决断。如今她醒了,又缺人服侍。我想着,秦妈妈是你们家带过来的,又是四弟妹的乳娘,你觉得让她先过来服侍四弟妹,是否妥当?”
安解弘沉思良久,道:“别人我不敢说。秦妈妈应该不会有害人之心。”言毕,又正色道:“王爷既这样说,我也有话要说。”
*正文3567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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