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刻, 闻折柳两眼一黑,“社会性死亡”这五个字犹如压顶的泰山,重重砸在了他头上——
完了,什么都完了,他的英名, 他们的英名,在恐怖谷里积累下的完美口碑,高贵冷艳的形象……完了, 全他妈完了!
死一样的寂静,所有人面前皆摆放螺钿漆金的托盘,琉璃酒杯中盛着酿造工艺登峰造极的心白纯米大吟酿,为了报答客人们挥金如土的豪情, 这都是免费提供给他们的,很少有妖鬼不在清冽的酒香中熏熏欲醉……此刻,华赢手里还拿着杯子, 池青流好饮,明明知道这是鬼的酒,他仍然控制不住地抿了一下, 眼下这口珍贵的酒液就含在他嘴里, 咽不下去也喷不出来, 而是顺着他呆滞张开的嘴角汩汩流淌……活像个弱智。
带两个人过来的介绍人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穿着小和服的狸猫妖用短短的爪子展开金色小扇,只觉得自己真是撞了大运啊!旁人百金都难见一面的三季鬼女,如今不过过了几句话就匆匆地推开了屏风, 哎呀江雪大人真是比白雪姬还要皑皑冰寒,明日夏大人好美好美,所谓顾盼倾城也莫过于此了罢?春海大人……呜呜呜春海大人……小的愿意终生侍奉春海大人……
激动澎湃了好一会,它才迟疑地感觉到场上气氛似乎有什么不对……说杀气算不上杀气,说肃穆算不上肃穆,狸猫妖一转头,看见两个被自己引见来的手艺人都是一副痴痴呆呆的样子,心中不由暗叫一声坏了!
三位鬼女大人这么快推开屏风,明显就是对来客很满意的样子,这种时候还不快点大献殷勤,反而搞得好像乡下土老冒刚刚进城,这么没出息的反应,想必鬼女大人一定觉得自己判断有误,颜面无光了吧?
想到这里,狸猫妖赶紧坐直了圆滚滚的身体,侧头呵斥道:“你们两个怎么回事,快点说话啊!”
华赢的手已经抖起来了,酒水在杯子里颤颤巍巍的摇晃,洒了不少下去。
……说说说、说话?说什么话……他能说什么话?
是说“hell大家好我们就是听见五岛这个姓氏好耳熟所以过来看一眼没想到是你们哈哈哈哈正所谓人生何处不相逢人生若只如初见人生长恨水长东”啊,还是“女装好,女装妙,女装穿得呱呱叫”啊?
说第一句场上只会陷入比西西伯利亚冰原还要冷的局面,说第二句……说第二句他的死兆星马上就要在天空中燃烧了吧这根本就是用生命来破冰暖场啊!
讲点什么!他拼命用胳膊肘猛顶身边的池青流,赶紧讲点什么没看对面脸都黑了吗!
池青流被他撞地晃了几下,长着嘴巴,状若痴呆地讷讷道:“巴、巴、巴……”
华赢怔怔地看着他的嘴巴一张一合,上下碰撞,心道你不会是要叫爸爸了吧?!别怂啊兄弟你叫爸爸我顶多陪你一块下跪到时候丢脸的还是你啊!
“……巴适得很!”长久的酝酿,池青流石破天惊,终于嘹亮且智障地喊出了第一声。
华赢:“……”
……我的老天爷啊,本人宣布就此信奉二次元之神发誓此生无悔入二次来生还做动漫人,求求你现在就带我走吧!
对面沉默了很久,还是贺钦最先回过神来,他叹了口气,对接引两个人来的狸猫妖说:“你退下吧,只留这两个人就行了。”
这队人是带了重礼来觐见传说中的三季鬼女的,随行的仆从如云,鬼火狐妖浩浩荡荡,就差个乐队在前头吹拉弹唱了。听见贺钦这么说,狸猫妖不敢不从,它抓住泥金折扇一挥,喝令随从们都从房间里退出去,短短一瞬,空荡荡的奢华房间里就只剩下六个人。
不会是要灭口吧……华赢拉着池青流在地上瘫作一团,腿肚子直哆嗦,杜子君黑着脸走过去,往俩人身上一踹:“起来!”
既然是熟人来了,闻折柳也就没必要打着扇子遮喉结了,他扶着额头缓了一会,皮笑肉不笑地问:“所以……你们这是?”
谢源源幽幽道:“该看见的不该看见的,他们全都看见了,不如就把他们……”
华赢哆哆嗦嗦地大叫:“别杀我!我什么都没看见我一定会保密的求求你们别杀我!”
杜子君啧了一声,提着他的领子威胁道:“小点声!不怕外面听见是不是?”
华赢和池青流相互抱着,好像被四匹恶狼团团围住的小白鼠,可怜,弱小,无助,但能吃。
到了这阵子,池青流终于反应过来了,张口要哭不哭地道:“额滴神啊,这是个咋回事嘛!”
“老兄啊你不是川渝人吗怎么讲开汉中话了?”危急关头华赢也不忘吐槽,“死之前换籍贯不吉利啊!”
“行了行了,”闻折柳哭笑不得,“没打算杀你们灭口!这只不过是比较保险的潜入方式……白塔传送的初始地点就在这里头,我们也只能出此下策。”
见他们开始说正事了,并没有让死人永远保守秘密的意思,华赢和池青流才从地上爬起来坐好。
“你们呢?”贺钦问,“你们进来,也是为了太夫大选的入场资格?”
“……没错,”面对三个花团锦簇的女装男儿,池青流的精神还有点恍惚,“大家的目标都是一样的,虽然我不知道你们游……嗯,咳,目标是多少钱,但根据我们打探到的消息,来扬屋消费的客人,熟客是一个月内消费一千五百金,生客是两千金,才能拿到大选的入场观摩资格。”
华赢正襟危坐,他穿着深灰色的着流,漆黑的羽织裤上刺着规整的暗纹,连那张成熟的大叔脸也变得庄重起来,他略一点头:“所以,我们来挥霍金钱,顺便见识吉原的妹……风土人情,就是为了这张小小的邀请函。”
“见识吉原的妹子。”闻折柳冷酷地说,“别以为我没听见。”
华赢神情严肃道:“唉!正所谓钱难赚,屎难吃……”
贺钦:“见识吉原的妹子。”
“……我们辛辛苦苦,终于凑到了合格的数目,才敢雇佣人手……”
谢源源:“吉原,妹子。”
“……来扬屋冒险打探……”
杜子君:“妹子。”
“……够了啊你们!”华赢恼羞成怒地掀桌,“我不就说漏嘴一个字吗干什么不依不饶的!更何况大龄阿宅我从没来过这种地方有点好奇心又怎么了!”
“问题就在这里,”谢源源咬着笔头问,“你俩以前从未来过扬屋,按标准算都是生客,一个人两千金,两个人就是四千金,你们到底怎么挣的,说出来大家参考参考?”
池青流和华赢都不说话了。
诡异的沉默,华赢咽了咽嗓子,池青轻轻挠着自己的手背,看天看地看灯光,就是不看四个人的视线。
“怎么回事?”贺钦紧盯着他们,金色的眸光沉沉锋利,“你们不会是干了什么……”
“没有!”华赢立刻大喊,“绝对没有!”
回答得太快,反而更加可疑,闻折柳也皱起眉头,低声道:“到底怎么了,你们杀人夺财了?”
华赢和池青流讪讪地对望一眼,终究不情不愿地道:“没杀人……就是,任务的期限很紧迫,一个月……你们也熟悉这儿的物价了,不是笔小数目……”
“说重点。”杜子君不顾他们扭扭捏捏的情态,单刀直入。
华赢深深地叹了口气:“……你们是最先进入这里的,我比你们迟了大概三个小时的时间,你们借了游女的身份,我借了一个穷鬼的身份。”
“我比他还惨,在乱葬岗里醒过来的啊!”池青流插话道。
“来到这之后,没有主线任务提示,也没有队友,只打听到这个世界的大背景是日本神话里的黄泉国,而我现在所在的地方是黄泉国里的吉原,鬼称呼它为不夜之城。”华赢继续说,“玩家的货币不能在这使用,我为了打探情报,进了一家酒馆,请那的鬼搓了一顿酒席,结账的时候用了玩家的金币,差点被酒馆老板一刀砍死,我这才知道不夜城里用的全是死人的钱。”
“那最后你是怎么脱身的?”谢源源问。
华赢无奈地耸耸肩膀:“我当场拼了一个洗碗小机器人送给他。”
想起礼单上华赢和池青流都自称手艺人,闻折柳恍然:“原来如此,所以你们就靠卖偃偶……和机械生物发家了?”
他眉头一皱,又自己先否认了自己:“不,不对。你们要积累四千金,就必须来整个不夜城消费水准最高的地方售卖商品,可是我们从来没见过你们的道具……究竟怎么了?”
华赢不吭声了,轮到池青流说:“即便我们想来扬屋做生意攒钱,那也是不可能的。不夜城的规矩是赚了的钱就要伺候谁,我们要赚扬屋游女的钱,就等于我们是比扬屋游女还要再低一级的角色,想消费,只能去找扬屋外的游女花钱,那永远也得不到入场资格。”
“那……”
“我说了,我是在乱葬岗醒过来的,”池青流无奈道,“不夜城门外的大道就是传说中的黄泉比良坂,顺着黄泉比良坂,跨越环绕不夜城的黄泉大河,连死去的鬼魂也能回到人间,不过,从来没有鬼能趟过黄泉河的河水。黄泉比良坂的两边则是鬼死之地,到处是一望无际的尸体,等着在黑火中腐烂。”
“我醒过来的时候,身边的尸体堆里刚好敞着一个钱袋,里面还有点钱,我就捡起来,混到进城的队伍里,跟着进来了,然后遇到了华赢。”池青流说。
闻折柳似乎猜到他们是干嘛了。
“这是寻宝鼠。”华赢张开手,里面窜出一只银白的鼠型机械生命。
“这是……食金兽。”池青流的腰间爬出一只形似穿山甲的偃偶。
谢源源睁大眼睛:“你们……你们要死啊,居然去刨人家的坟?!”
华赢一下不乐意了:“什么叫刨坟……这些都是鬼,不是人!而且他们就死在那,连个收尸的都没有,我们捡了钱就顺便帮他们埋了,就当收个丧葬费不行啊?”
池青流也道:“瓜娃儿,你们缺进账,我们缺出账,这个钱莫往外头流,你们缺多少,我们补多少,那不是两全其美,你好我也好?”
谢源源支支吾吾的,他觉得这么干不对,但华赢和池青流说的话好像也有点道理,正在左右为难之际,冷眼旁观的杜子君道:“就你们俩,其他人呢?”
“小西带了另一队,跟我不在一个中转站,”池青流赶紧说,“李正卿也带人在扬屋里潜伏着,你们见着她没有?”
“李正卿?”闻折柳诧异,“她在……”
气氛骤然冷凝,六个人同时止住话题,抬起头,谢源源轻声说:“有杀气。”
话音刚落,房中的灯火便齐齐熄灭了!
贺钦起身,打褂的下摆盘旋飞扬,他走到窗边,金瞳探视夜色,熄灭的不止他们一个房间,无论级别,无论身份,扬屋上下无一丝光亮,游女惊怒的呼声四起,唯有阿波岐原的顶端依然金芒烈烈,像一轮黑夜中升起的太阳。
“出事了,”他沉声说,同时听见巨大的隆隆声逐渐响彻,宛如巨兽的咆哮,“看样子是全城戒严。”
“什什什什么?!”华赢惊地从地上滚起来,“不会是我们偷挖死人……死鬼钱的事被发现了,来抓我们的吧?!”
“不可能,”闻折柳断然否定,他掏出一颗夜明珠,用它暂时照亮了方寸之地,也急急走到窗边,“我能感觉到,这次来的鬼……很强大。”
“和扬屋里的鬼影武者不是一个级别,”杜子君微阖双眼,侧耳感受着大地的震动,脸色凝重,“若说那些是看门的鬣狗,那今天出动的……就是下山的恶虎!”
池青流和华赢也严肃起来,扬屋在吉原的地位,等同于一个城市或者国家的经济行政中心,假如护卫扬屋的鬼影武者只能被叫作鬣狗,那今晚倾巢而出的恶虎,又会是什么怪物?
门被拍响了,鬼影武者犹如墙壁缝隙中渗出的影子,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们的房间之外。闻折柳握住变声器,冷静道:“出了什么事?”
“春海小姐。”鬼影武者的语气恭敬而冷硬,“还请客人出来,特殊时期,不夜城正在戒严。”
贺钦眸光阴鸷,冷冷道:“他在问你原因,答非所问,你聋了?”
泰山般的锋芒和威仪,门外的鬼影武者纷纷后退,哪怕隔着一扇门,这也不过是扇薄薄的纸门,根本无从抵御扑面而来的压力。在这种压力下,他们只感觉自己的每一个动作都无所遁形,仿佛他们只是伏在阶下的卑贱恶鬼,而看着他们的人,却是从阶上俯瞰的君王。
为首统领急忙道:“请明日夏小姐息怒!城中心丢了很重要的宝物,戒严是必须的准备,请您不要为难末将……等到戒严过去,扬屋一定会弥补客人和您的损失!”
“城中心?”杜子君有些疑惑,“城中心不就是扬……”
他转过头去,眼神凝固在远处的天空。
——阿波岐原灿烂夺目,矗立于扬屋的中心。
池青流和华赢嘟嘟哝哝地站起来,就像两个被打断了艳遇的倒霉男人,打开门,从房间里唉声叹气,幽怨无比地出去了。等到他们走远,鬼影武者再次垂首道:“请您允许末将领兵……搜查一下屋内。”
闻折柳真是有点猜不透了,阿波岐原到底丢了什么东西,值得如此大张旗鼓,还要到游女的屋子里翻箱倒柜了?莫非是太夫的内裤吗?
“请便,”他双手侧擎着夜明珠,顺带用袖子遮住自己的喉结,“但是希望您不要翻乱我们的箱笼和衣物。”
鬼影武者低下头,口吻竟有几分惶恐:“不敢。”
贺钦双目犹如金色的熔岩,比夜明珠的光芒还要刺眼,他一言不发,始终冷冷盯着这些鬼影武者的一举一动,强大的,如有芒刺在背的压力下,鬼影武者匆匆翻找了几下,就赶紧退出去了。
“到底咋回事啊……”听见他们也走远了,谢源源纳罕道,“是不是谁把阿波岐原的什么东西偷走了,才搞得这么声势浩大……”
“不是花魁的艳照被偷了吧。”杜子君讥讽道。
闻折柳翻出一个架子,把夜明珠摆在上头,径自走到衣柜边收拾,他们现在是扬屋的红人之一,衣柜打得又深又大,里面的衣物也花样种类繁多。扬屋的灯笼会随着节气的变化更换颜色,他们的和服也跟着有搭配的讲究,什么季节,什么天气穿什么衣服,搭配什么样的配饰,都有专人负责打理,方才鬼影武者来这一趟,衣柜里的衣服也被翻得乱了顺序。
他打开一支小手电筒咬在嘴里,将这些沉重绚烂的和服一件件挂好,摸到深处的时候,闻折柳忽然愣住了。
……他在黑沉的衣柜里,摸到了一个细微的呼吸声。
闻折柳缓缓直起身体,将手电筒拿下来,另一只手已经探到了腰间的匕首,修罗的骨刃以黄泉的河水淬炼锻打,但凡是鬼,只要稍微挨着就能周身腐烂,神魂俱碎。
这支匕首是扬屋天神之一的骨女送给他的,“你这样的孩子,没有好武器防身是不行的呀。”容貌哀艳的骨女捧着他的脸说,眼眸中凝着那么忧伤的泪水。她一开始带着怨毒的杀意而来,因为经常光顾她的客人忽然就变了心,选择投身在最新崛起的三季鬼女裙下,她是高傲的天神,怎能允许几个小小的座敷持抢走她的所有物?于是骨女裹挟滚滚的黑气降临到下层扬屋的房间里,打算杀掉这三个胆敢僭越的鬼女,再剥掉她们的皮。然而房内只有一个人,年轻的少女惊讶地望着她,眸光澄澈温和。
“你是谁?”她好奇地笑了起来。
一刹那的劫难当头,令骨女置身于明媚的春光之中,仿佛她面前的不是容色狰狞的女鬼,只是一朵她不认识的花。
骨女踉踉跄跄地后退了,她没有回答,但她知道自己已经失败了。她的怒火,她的不甘,她的嫉妒……蛾子的怒火和嫉妒又能成什么事呢?蛾子注定是要扑进火焰,为此粉身碎骨的啊。
她走了,第二次再来的时候,她带来了这把匕首。
“只要是鬼,就一定无法从黄泉的河水中逃脱,”她将匕首交到闻折柳手中,混杂着泪水的声线喑哑,“因为我们都是无法渡河,无法回到尘世的死人,所以拿着它!谁敢伤害你,为了鬼无穷无尽的贪婪而伤害你,你就用这把刀插进他的心口,他必死无疑,绝不会再有别的生路!”
现在,他手里就握着这把匕首,他不知道躲在衣柜中的人是什么时候躲进这里的,又听见了多少玩家之间的对话……他只希望自己不要这么快就用到它。
“出来。”闻折柳嘶声说,“马上出来,事情还有回转的余地……你还能留一条命。”
衣柜深处泛起一阵瑟缩的涟漪,闻折柳忽然意识到,藏在这里的人应该身形十分纤小,不然也不能埋得这么严实,还躲过了鬼影武者的搜查。
难道……是个女孩?
他皱起眉头,伸手掀开最上方的衣物,手电筒的灯光刺目,毫不留情地扫射过去,来人发出一声怯懦的惊叫,仓皇地遮着自己的脸。
闻折柳犹如劈头被闷雷打了一记,脸色瞬间刷白!
“柠柠?”贺钦目光如炬,就要朝这边赶来,“出什么事了?”
“别过来!”闻折柳厉喝道,“别过来……不,走!快走!”
作者有话要说:忘记说了,谢谢大家月末给我灌的营养液(虽然俺也不知道这是干嘛的),还有投的雷!小鹤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