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谢源源一板一眼, 机械地说,“你已经到了阴曹地府,我们都是十殿阎罗王。我是秦广王,他是……哎呀!”
杜子君毫不留情地以巴掌招呼之,冷冷道:“什么时候了, 还讲烂笑话。”
修士勉力从麻袋里扯出一只手,支撑着身体坐起来,目光从涣散的茫然, 再到慢慢凝聚起来的清晰,映照着灯火的光芒,他的眼眸宛如燃烧般发亮。
“是的,我想起来了!”他猛地一惊, 仿佛被火烫了一下,赶紧手忙脚乱地扒掉身上的麻袋。闻折柳发现,他没有再穿朴素的黑袍, 而是穿着一身深色的和服,或许是看多了兽首人身的妖鬼的缘故,再看他时, 违和感并没有那么强烈。
修士不管不顾地爬起来, 他咬着牙关, 眼神里涌动着无比强烈的光芒, 好像从他恢复神志的那一刻开始,某个深深纂刻在他脑海里的目标也随之苏醒了,并且犹如烙铁那样灼烧着他的灵魂, 强迫他一刻不停地去达成它。
“时间……时间就快要到了,不,我得……我得……”他跌跌撞撞地爬起来,谢源源惊地“唉”了一声,然而男人已经像无头苍蝇一样摔了出去,他的脚被累赘的麻袋绊住了,额头也在桌角上重重砸出一声闷响,可他似乎没有感觉到丝毫疼痛,而是继续手脚并用地站起来,打算往外跑。
杜子君面色古怪,他的手掌按在地面,修士面前便出现了一堵无形的屏障,又令他撞出“咚”的一声,这一下撞得还狠,男人头晕眼花地往后仰倒,彻底歇菜了。
“拖过来。”杜子君下令,谢源源手脚飞快,把人连拖带抱地弄过来,闻折柳复又往他脸上撒了点水,等着人悠悠转醒。
“看起来,他好像也不是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啊……”闻折柳百思不得其解,“这可跨度未免太大了点,他到底是怎么过来的,是圣子,或者圣修女的意志吗?”
是圣子日思夜想的梦境,将他带到这里的吗?
“你听他说什么,时间不多了,得赶快的,”谢源源稀奇地盯着修士……头上的大包,“他肯定知道点什么,这次的任务指定就是……送他和圣子见面了。”
说着说着,谢源源忽然回过味来了,余音慢慢熄灭在牙齿和舌头之间。
“……也好,”他怔怔地说,“这是真正的上穷碧落下黄泉,即便到了地狱,也要苦苦寻觅对方的影子,他们俩肯定是真心相爱的啦……”
闻折柳望着谢源源蹲在地上的背影,张了张嘴唇,又闭上了,杜子君的眸光淡漠,忽然说:“别想了。”
贺钦慢慢地倒了一杯水,避免牵动肩膀的伤口,轻声道:“让他想吧。天照的眼泪,也有一滴是为他而流的。”
谢源源不再说话了,好像终于从一个虚幻的梦中醒了过来。这么多天,就属他和圣子待在一起的时间最长,圣子从未出过阿波岐原,纵使尊贵神佛和颠世妖鬼络绎不绝地前来拜访,为见一面而送她的礼物就足以买下一个国家,可他们用古奥深密的神语同她交谈,口吐莲花或者灭国的雷霆,却从未告诉她关于凡俗的烟火之事。她的活动范围始终被禁锢在那座玲珑的朱塔里,唯一与外界相交的途径,就是那个梦——高旷的银玉轮从黄泉的地平线上升起,将温柔厚重的清辉盖满死人的国度,而面目模糊的男子用炽热的手掌拉住她,两个人无所顾忌,纵情狂奔,任由风把一切远远地扔在背后。
她来到这里也不是完全孤单的,贺钦会和她谈论高处的风景,闻折柳会认真倾听她在阿波岐原的生活,有时连杜子君也会皱着眉头,帮她修好什么损坏的小玩意,但他们毕竟都有事在身,陪伴圣子最久的成了谢源源。女孩睁着亮晶晶的眼睛望着他,他就结结巴巴,笨嘴拙舌地给她讲起以前他们的冒险故事,用贫乏的词汇和一张涨红的脸说起那些可怕的背叛、残忍的离别、心碎的寻找和无望的执着。他这个说书人当的并不合格,翻来覆去也就是那么几个形容词,剧情线虎头蛇尾不说,时间过去的久了,故事前后还会出现逻辑上的矛盾,倘若他真在茶馆里给人说书,早叫顾客用嘘声和瓜子壳轰下来了。然而圣子并不介意这些小瑕疵,她真的在谢源源的叙述里汲取到了她以前从未感受过的东西,那些光怪陆离的世界,那些可悲或可恨的人。
“枫好棒好棒!”每当谢源源说完一个,鼻尖冒汗,紧张地端起茶杯猛灌茶水时,她就直起身体啪啪啪地鼓掌,眼神热切诚挚,像只天真的小海豹,好像谢源源磕磕巴巴讲完的不是烂故事,而是什么引人入胜的绝世名篇。谢源源只好低头傻笑,也不知道再说些什么……再说些什么呢?这是你生命中第一个可以看见你,和你正常沟通的女孩子啊,她见你第一眼就落下眼泪,问你怎么能忍受那么深的孤独……
人这一生,能遇到多少个愿意为自己落泪的女孩?
这么多天的时间,他一直在反复对自己说,她是圣子,她是神,她是不夜城的花魁太夫是黄泉国的天照命,她是圣修女的另一重半身……她是ai,她是和你完全处于两个世界的生命。
……但那又能怎么样呢?她能看见你,她为你哭了啊!
时至今日,到了现在,他的内心终于出现了另一个崭新的,微弱的声音——可是她有喜欢的人啦……他们已经约好了要在月升中天时握住彼此的手,这是跨越轮回,也跨越生死的约定,怎么能用你的肉|体凡胎去阻挡呢?
于是他也忽然愣住了。
——这、这样吗……
——是啊,两颗相互挨近的心,是容不下其它任何东西的。即便那东西是你的喜欢,你这辈子第一次的心动啊。
——那……那好吧……
谢源源低下头,抠着自己的手背,小声喃喃地说:“那……那好吧……”
闻折柳抬眼看着贺钦,贺钦摇了摇头,杜子君也只是沉默,他将手搭上谢源源的肩头,摸了摸他的头。
“喜欢上一个人,不管你喜欢的是谁,这都不是你的错,”闻折柳轻声说,“这只不过是……只不过是人生的必修课,结业了,你就能往前再迈一步了。”
一片寂静之中,修士终于默默地睁开了眼睛,他迷离地摸着红玉般的地板,声音干涩:“我……我这是到了阿波岐原么?”
杜子君转头看他:“你还知道阿波岐原?”
修士环顾四周,又下意识地摸了摸头上的包,“嘶”了一下,他这才发现,房间里还有四个人。
“你们……你们是谁?”他往后退,戒备地看着他们。
闻折柳知道,世界线变更之后,npc未必会记得每一个玩家,因此他从背包里拿出他曾经送给自己的十字架,远远地递了过去。
“你看,”他说,“记得这个吗?这是你曾经送给我的,我们不是坏人。”
修士将信将疑地接过十字架,贺钦接着道:“里面还有瑟蕾莎写给你,但是被撕碎的诗,你不会连这个都忘了吧?”
修士凝视着十字架,在听见瑟蕾莎的名字之后轻轻一震,犹如梦中方醒,他看着眼前四个人,喃喃道:“是的,是的……这是我的东西,我把它送给你们……抱歉,这里已经不是人间了,我背离天父,来到异域的死国,也算不上是活人了,所以我真的想不起生前的事情……”
“等等,等一等!”闻折柳越听越不对劲,他皱眉道:“你刚才说什么,你……你背离了自己的宗教?”
修士点点头,不明白他为何这么震惊:“是的,我不再是修者和虔信徒,我愧对天父予我灵魂的启蒙,肉|身的考验,但我不曾违背我的诺言……由生到死,都不曾违背。”
诺言……是什么诺言?
四个人都看着他,朦胧摇曳的烛火,他们仿佛再次回到了第六世界的幻境,男人的眼睛蓝如大海,十字架在他的衣襟上闪闪生光,他对面前的少女说:“从今往后,你是我的姊妹,我便是你的兄弟。若要像同胞丈夫般爱护你,指引你,教导你,敬重你,那也是你应当得到的,是为你所受的苦,不是为了其它。”
闻折柳猛地睁大了眼睛。
指引者,教导者……他竟然用这样一个承诺,妄图担下瑟蕾莎身上灭世洪水般滔天浩大的罪与罚!
因为是指引者和教导者,所以圣修女从今往后的所有复仇,所有疯狂,所有无可赦免的罪孽,都有了他的影子,她不是一个人在做些事,她还有共犯,那是她爱情和狂乱的开端,是所有的源头和一切的起始。
——她爱他,而他死了。
难怪他会下到黄泉……不对,那也不对啊?按照时间线推断,只有一个世界,可能跟黄泉国的背景连结在一起,那就是珑姬的第三世界。可修士说他在死之后来到这里,那与此相连的,应该是修道院之后的第六世界才对……到底是怎么回事?
闻折柳低声说:“所以……是你的诺言,指引你来到这里的。”
修士点点头:“是的。”
“所以你来这的目的?”杜子君问,“她已经是不夜城的太夫了,月上中天,你俩见面之后又能怎么样,你要和她说什么?”
修士面上带着温柔而哀伤的笑意,他轻声回答:“我的时间很有限,恐怕什么都来不及说。”
“那你想做什么?”谢源源终于抬起头,恶狠狠地直视着修士的眼睛,他的眸光如此明亮,里面燃烧着小狮子一样的怒意,“她跳下阿波岐原,只是为了赶来跟你相见,而你居然告诉我你什么都来不及说?她现在就在底下的锅炉房里,我把她带上来让你说个够好了,就当是我送给你的时间!”
他不知道这个男人有没有听见自己愤怒的质问,但修士已经接着说下去了:“因为我要带她离开这里……我要把她送回尘世。”
“什么?”杜子君按住谢源源的身体,诧异挑眉,“你没开玩笑吧,要把她送回上头,你想怎么送?”
修士笑了:“这种机会不是每年都有的,黄泉国里三十年算作一次轮回,每过三十年,月读命都会驱赶着月车,从黄泉河上飞起,划过整个死国。这会是三十年中唯一一次的月出。到了这时,潮汐被月神的引力所牵动,海一样宽广的黄泉河水也会退去,露出完整的比良坂大道,鬼顺着黄泉比良坂一直往前走……就能回到人间。”
闻折柳恍然道:“难怪你说要在月上中天时约定……”
他心中微微一动,能将时机把握的如此准确,这个男人一定为此筹划了许多年吧。
杜子君问:“所以,你要见她么?圣子就在扬屋底层的锅炉房里藏着,明天一早就会回来……”
“不,不可以!”修士连忙摇头:“我是……不能靠近她的。”
“为什么?”闻折柳问,“你们已经很久没有见面了,坐下来说说话也好啊。”
修士笑了笑:“我今晚去阿波岐原,就是因为我听见她失踪了,心里很着急,觉得一定要知道她是不是平安。现在知道了,也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他摊开手掌,望着掌心里的纹路,神情隐含着一丝又似欣慰,又似苦涩的东西,他说:“只要抓着她的手,或者被她所看见,我就会像被阳光照到的雪那样融化,我会慢慢消失,没有任何方法可以缓解,就像这个世界的法律和规则……但因为我是从他国来到这里的鬼魂,覆盖黄泉比良坂的黑暗可以蒙蔽本土任何一只鬼的眼睛,唯独对我无效,只有我,才能找到回到人间的路。”
“她不该待在这里,”修士说,“他们叫她天照命,说她是掌管太阳的神明。但太阳就应该在有四季和烟火的地方闪耀啊,而不是被禁锢在这里,没有自由,也看不到快乐。”
贺钦冷静地活动了一下臂膀:“也就是说,等到月上中天,带着她逃离黄泉的那一刻,你就会死,你真的想清楚了?”
修士一愣:“什么?”
“死在黄泉里的鬼,不会再有任何复活的机会。”贺钦看着他,金色的眼瞳锐利,“也就是说,即便你们互相爱慕,也无法长相厮守,落得一个团圆的大结局。你们就像火焰和飞蛾,拥抱彼此的那一刻,便等同于置身死亡,只有一方能在另一方的殉葬下继续活着……即便这样,也无所谓么?”
“魂如绳玉串,欲断只当断。”修士垂眼淡笑,眼神如佛,说的居然是纯熟的能剧挂词。
贺钦微微一怔。
这首和歌的全文是“魂如绳玉串,欲断只当断。此身若偷生,难掩幽情乱”,是能剧《定家》中式子内亲王的唱词。定家的故事背景发生在平安时代,藤原定家与式子内亲王之间产生了禁忌的爱恋之情,一位是高高在上的皇女,一位是官位直至京极殿的贵族,式子内亲王还是已经将终生侍奉给神明的斋院,因此这两人的恋情不为世间所容,一旦暴露,二人不光会身败名裂,还会招来杀身之祸。爱火熊熊燃烧,面对这段惊世骇俗,会将自己拖下地狱的淫邪之妄执,式子内亲王低吟浅唱,她说我的生命便如串在绳子上的珠玉啊,想要断绝就快快断绝吧,我若要苟且偷生,那心中迷乱的情感就再难对世人掩盖了啊。
后来她果然死了,在她死后,藤原定家也随他而去,化作藤蔓缠绕着式子内亲王的坟冢,生死不从的妄恋贪念皆于冷清寂寂的细雨中浓烈翻滚,便如这句挂词,悠长平缓的唱腔中,藏着比毒和火还要酷烈决绝的爱。
“是么,”贺钦轻轻摸着闻折柳的衣袖,点了点头,“既然是这样,只要你已经做好准备了,那就接下你的委托吧。”
“行……只是现在我们的故事剧本已经从今宵明月永不西沉的银他妈扩大到萤火虫之森了……”闻折柳艰难地吐了个槽,“所以这意味着我们得加快速度了,城主必须得想办法除掉,就看华赢他们能不能把白景行找到了,明天抓紧时间开个会。”
杜子君问:“月读具体什么时间会到?”
“三周之后,”修士说,“如果要按行程看,刚好是……”
“花魁大选那天。”谢源源沉声说。
闻折柳和贺钦对视一眼,这未免太巧了。
“扬屋里没有男人的位置,”闻折柳叹了口气,“既然你不能见到圣子,也不能让她看见你,那我们就得想办法把你藏起来……这样好了,明天早上,我们会把你交给一个人,她叫小山光……”
说到这里,他忽然讲不下去了,这种感觉实在有些残忍。他们是一定要对圣子隐瞒修士的事情的,等到象征白昼的灯火燃起,圣子回到他们身边,她永远不会知道,与自己约定了三十年……或者更加漫长的光阴,在无数个轮回中等待的爱人,便要与自己擦肩而过,由着同一个人的手,将他们送往方向不同的两个地方。
贺钦握住他的手,对修士说:“小山光是这里的散茶,她能让你去一个安全的地方。等到花魁大选当天,你就能和圣子见面,到时候,一切有我们开道。”
修士深深鞠躬:“谢谢,谢谢……我已经不知道该如何感谢你们了……”
他又抬起头,眼眸深邃,宽广如海:“还有一件事,如果觉得不方便,你们就叫我的名字吧。”
闻折柳一愣:“你?你哪里来的名字?”
“行走在这里,没有名字怎么行?”修士笑了,“我叫亚伯,很高兴能够认识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