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晓棠走进书房的时候,谢知县正穿着一身官服跟纪二老爷在说话。见纪晓棠进来,两人就都住了嘴,笑着看纪晓棠。
纪晓棠上前给谢知县行礼。谢知县忙伸出手来虚扶了一下,让纪晓棠不必多礼。
“晓棠出落的越发像大姑娘了。”谢知县瞧着纪晓棠,笑的很是慈爱。“我羡慕纪兄,晓棠年纪虽小,却能当家理纪,不像怀瑾,万事还要他娘替他操心。”
“子谦兄过奖了,呵呵。”纪二老爷就笑,一面让纪晓棠坐下。“你谢伯伯来借粮。晓棠,你看看家里还有多少余粮?”
“谢伯伯家也缺粮,怎么没听怀瑾哥哥提起过?”纪晓棠就诧异道,“既然谢伯伯家要粮,又说什么借字。自然是有我们吃用的,就有谢伯伯和伯娘吃用的。”
“晓棠这话说的我心中暖暖的。”谢知县就笑道,“并不是伯伯家里要用粮。伯伯这次来,是朝廷有命,要各地县官筹集粮食。清远县中,我第一个就想到了你爹爹。”
“原来是这样。”纪晓棠听了谢知县的话,已经飞快地跟纪二老爷交换了一个眼色。“你们我想请问谢伯伯,朝廷筹集粮食,具体是怎样的章程?”
除了每年该缴纳的赋税,朝廷要另外跟大户们筹粮,也不是空口白牙,一句话就可以的。
谢知县听纪晓棠问的老到,不由得心中暗暗点头,纪晓棠虽年幼,但却通今博古,明晓世事,绝不是谁可以轻易糊弄的,也就怪不得纪二老爷和纪二太太都放心让她管家,且家里这样的大事也要找她来商量、拿主意了。
谢知县方才跟纪二老爷提出借粮,纪二老爷不置可否,只说他并不知道家中还有多少余粮,需要问过管家的纪晓棠。
这话当然瞒不过谢知县。纪二老爷是不大爱操心这些庶务,然而如今粮食这样的大事,纪二老爷不可能心中没数。叫纪晓棠来问有多少余粮,其实就是找纪晓棠来商量的意思。
“我方才已经跟你爹爹说过了,”谢知县这样想着,表面上却一点不肯露出来,依旧笑的十分慈和。“……朝廷筹集这些粮食,打算送去北面,充作边军的军粮。如今北蛮蠢蠢欲动,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大举入侵,而边军粮草不足。我等虽不能上阵杀敌,所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作为大秦子民,也该出一份力。”
“这粮食朝廷并不是白要,按价收购,等粮食送到北面得了收条,即可来县衙领取价银。”谢知县侃侃而谈之后,又补上了这么一句。
谢知县说的冠冕堂皇,然而纪晓棠却并不是不知世事的无知女子。
所谓的按价收购,其实就是低价收购。比如谢知县在纪家筹集到了粮食,县衙只会派出几名差役,而将粮食从清远运送到北边边军所在地,则需要纪家自己出人出车。粮食的数目,则是以去掉路上的损耗,达到目的地时的数目为准。
而这些低价收购的粮食,最终真正能够成为边军军粮的,十分不过三四,大部分会被人中饱私囊、高价转卖。
这种私弊由来已久,几乎成了定例,而且越是遇天灾人祸的时候就越是猖獗。
而且,任安大旱,本地已经十分缺粮,这朝廷的命令对任安来说,就是雪上加霜。前世因为大旱引发饥馑,继而爆发的民乱,很大程度上,跟这件事脱不开关系。
“朝廷有命,谢伯伯亲自前来,纪家自当尽力。不知道谢伯伯打算要多少粮?”纪晓棠低头想了想,就问谢知县。
纪晓棠这样问,谢子谦的脸上竟也显出一些为难的神色来。
“北方普遍大旱,相比起来,咱们任安府的情形还算好些,其中又以清远的灾情最清。”谢知县缓缓地说道,“因此,朝廷摊派下来的份额,就以咱们这颇多了些。”
“朝廷有命,命清远县筹粮五万担,不得已财帛代替。我带领县衙诸人连夜清理清远土地册子,到纪家头上,应该是一万两千担……”
谢知县说到这里,一面打量纪二老爷和纪晓棠的脸色。
“确实略多了一些,不过国难当头。我从中做主,就是一万担,不过即日就要备足,准备北运。”
“这么多!”纪晓棠微微挑眉。
一万担粮食,别说是今年这样的荒年,就是放在往年,也不是一时半会就能筹集到的。当然,这股数目对于如今的纪家来说,到并不是问题,因为纪家提前两年就已经在屯粮了。
然而这件事却是秘密,不为外人所知。这批粮食也另有重要的用场,纪晓棠绝不打算现在就将这些粮食拿出来。
那是纪家,以及清远百姓的救命粮。
“爹爹,可否将朝廷的筹粮文书给我瞧瞧?”纪晓棠就问纪二老爷。
纪二老爷无奈地笑。
“你这孩子,我这里哪有什么筹粮的文书。”纪二老爷这么说着,目光却看向谢知县。
谢知县已经会意,忙从袖中取出一份文书来。
“正要交给纪兄过目,纪兄就吩咐人去叫晓棠。”
“她小孩子家初次当家,便是这样孩子气的认真,子谦兄不要介意。”纪二老爷这样说着,却已经将文书接在了手里。
纪二老爷看过文书,不发一言,就将文书递给了纪晓棠。
纪晓棠也将文书从头到尾都看了,文书上与谢知县所说并没有什么出入之处。
看过了文书,纪晓棠恭敬地将文书交还给纪二老爷,纪二老爷转而又递还给谢知县。纪晓棠一面就叫丫头送账册上来。
账册送上来,纪晓棠也没有瞒着谢知县,干脆将账册递给谢知县看了。
“谁能想到今年的年成会是这样,往年的粮食早就消耗尽了,只有今年这点儿收成。本打算自家节省些,余下的全部施粥。如今看来,即便是家中一粒粮食都不留,也不够充这十万之数。”纪晓棠慢慢地说道。
“我平日不管这些,这境况竟比我所想的还要糟糕十倍。这可如何是好。”纪二老爷也道。
谢知县这个时候已经一目十行地看过了账册,貌似并不在意,其实却已经将账册上的数目都记在了心里。
“纪兄,这往年的粮食,竟是一点儿也没有存下?”谢知县问纪二老爷。
“本来还有些,只是去年晓棠和她小叔两个闹着要投钱到万家船队,我十分没办法,让下面将粮食卖了,筹了些钱。我想着也就这些家底,随他们叔侄俩闹腾去,谁知道会碰到今年的年景!如今有钱,也难买到许多粮食,后悔也晚了。”
纪二老爷非常懊恼的样子。
纪家出资船队,开洋货铺子的事情街知巷闻,谢知县自然也知道。而且,纪晓棠给他看的账册和纪家父女的话中都没有丝毫的破绽。
谢知县脸上的表情就更加为难。
“纪兄的难处我也知道,只是为难的并不是纪兄一家。这是家国大事,若是我能做主,也就不会来找纪兄了。”谢知县说的很动情。
纪晓棠看看谢知县,又看看纪二老爷,她知道,谢知县这次拿着朝廷的文书来,如果不将粮食给他,是绝对过不去的。
“谢伯伯,我看这文书上并没有限定一次就将粮食交足,那么可不可以宽限些日子,容我们想法子筹粮呢。如果现在要,就算将我们全部的存粮都拿出来,也是不够。”
“哦,这样……”谢知县就有些踌躇。
“还请谢伯伯通融。”纪晓棠紧接着又道。
“晓棠这样说,我只好尽力而为,只是……”
“我们也不会让谢伯伯为难,会立刻着手打发人出去买粮。在那之前,就按谢伯伯先前说的日子,我们先想法子筹集出三千担的粮食来给谢伯伯送往北边,也能解燃眉之急。”纪晓棠就转过身去,跟纪二老爷低声商量了一会,这才转回头来说道。
“子谦兄,你是知道我的。这种事情上,自然不遗余力。这实在没法子,子谦兄先收下这批粮食,余下的让我去想办法。”纪二老爷也很诚恳地说道。
谢知县想了想,这确实是当前纪家所能拿出的所有存粮了。其余的,纪家也需要花费银钱去买。现在的粮价,几乎是一天一个样,即便是这样,要买足其余的七千担粮食,也不是简单的事。
纪家这次是要破财了。按照他的计算,纪家如今的浮财也不会太多,要买足剩下的七千担,这银钱从何而来……
谢知县的嘴角忍不住微微翘起。
“好吧,就依纪兄和晓棠。”谢知县痛快地答应了。
说定了粮食的事,谢知县并没有在纪家久留,而是很快就告辞离开。今时不同往日,别的大户那里,他也要亲自走一趟,以确保按期将粮食筹足。
送走了谢知县,纪二老爷和纪晓棠重新回到书房中坐下。
“三千担粮……,罢了……”纪二老爷对着纪晓棠欲言又止,只轻轻地叹气,满脸的沉重。
“爹爹可是觉得多了?”纪晓棠就问,“我也认为多,然而不这样,谢伯伯那里可不会放过咱们。”
“你说的是。”纪二老爷当然也明白这个道理,一面又压低声音问,“晓棠,你看那文书,可看出什么破绽没有?”
纪二老爷这样问,纪晓棠就知道,他们父女两人想到了一处去。
“表面上看不出什么大问题,除非谢伯伯胆子大到假造文书。”纪晓棠就道,也正是因为没在文书上看出问题,纪晓棠才肯给这三千担的粮食。
“我就疑他假造文书。”纪二老爷皱眉说道。
“爹爹这话怎么说?”
纪二老爷也曾做过地方的父母官,经手过这样筹集粮草的事情。只是因为如今边关告急,很多事情不能按照往常那样一概而论,然而纪二老爷还是觉察出,谢知县这次筹集粮草的举动,有许多不对劲的地方。
可他又不能确定这是谢知县的问题,因为也可能就是朝廷出的昏招。
“爹爹的疑惑,还需慢慢查证,这第一批粮草,咱们却是不能不给。”不然就会落下一个违抗朝廷命令的罪名。
“爹爹,我只是担心,这批粮草,最终是否真能送去边关。”顿了顿,纪晓棠又道。
“晓棠,你的意思是……”这次,换做纪二老爷吃惊了。
纪晓棠没有立刻回答,她微微眯起眼睛,想起了前世的经历。
也是在这个时候,谢知县也来要过一次粮草。那个时候,纪家正是风雨飘摇,然而还有些家底。纪二老爷一腔报国的热血,被谢知县一番鼓动,就大包大揽,不仅将家里的存粮全部交了出去,还花费巨资,采买了大量的粮食,并将家中忠心精壮的管事下人都派了出去,往边关运粮。
这次的义举,加上纪三老爷被人设套暗算,最终压垮了纪家。
而纪家倾一家之力筹集来的粮草,最后却根本就没有被送到边关。那批粮草刚刚离开任安府,就在任安府和大同府的交界处被劫走了。
而纪家派去的人,也一个都没能够活着回来。
而这一次,纪二老爷是有了警惕,并没有将纪家的家底都奉上去,而这批粮草的最后归宿,会不会还是如同前世一样?
“爹爹,我要写一封信给外祖父。”纪晓棠对纪二老爷说道。
……
三天之后,纪家已经将三千担粮食准备齐全,而同时,穆家正好打发人给纪二太太送来一车鲜果。押送车辆的,是穆家的一个管事。
纪二太太叫人收了鲜果,就将管事叫到屋中说话。
管事到了屋中,摘下头上的大斗笠,就笑出了一口白牙。
“小舅舅。”纪晓棠喜的叫道。
穆洪已经收到了纪晓棠的信,却并不放心打发人送回信,因此借着给纪二太太送秋果的机会,让穆家豪亲自前来,带给纪晓棠一句话。
“信已收到,按计行事。”
纪晓棠的一颗心终于落了地,穆家豪将口信带到,一刻都不肯停留,立刻返回了任安。
清远押运粮草的队伍也随后出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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