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很快秦博阳就抬起头来。他脸上神色依旧是恭恭谨谨的。
“岳父比我们年轻人见识广,一切都听岳父的。”秦博阳恭敬地道。
纪晓芸在纪老太太身边似乎就想要开口,终究却没说出什么来。秦博阳就和纪晓芸一起告辞回了清河胡同,说是准备行李,要尽快往怀远去。
这两个人走了之后,纪老太太就一直叹气,却没说什么。纪二老爷沉默着坐了一会,也带着纪二太太和纪晓棠出来。
“老爷怎么打算,真的让他们走?”回到纪二太太的屋子里,纪二太太立刻就问,“如果只是回去一两个月,其实也还没什么。”
“娘,他们如果现在说从此就搬到怀远去住了,咱们会答应吗?”纪晓棠突然就道。
“当然不会答应。”纪二太太几乎是想也没想,然后又略想了一会,神色就有些黯然,“不过,若是你姐姐这样闹几次,也难说。”
“终归不会像现在这样容易。”纪晓棠就道,“而且,现在的情形,还可以说是姐姐的主意。如果要搬去怀远住,咱们还能相信是姐姐一个人的主意吗?”
“不会。”纪二太太答道,一面就看着纪晓棠,“晓棠,你是说,他们这次去了怀远,就不打算回来了?”
“姐姐的嫁妆还在这,他们自然是要回来的。”纪晓棠淡淡笑道。
“你爹爹说不让他们带嫁妆,我看博阳并没什么不高兴,答应的也很痛快。”纪二太太就道。
“姐姐很快就会来闹的。”纪晓棠又淡淡地道。
虽然秦博阳在人前的言行举止几乎无可挑剔,然而一切都表明,纪晓芸是完全被秦博阳给控制住了。
“晓芸从来就不是个有主意的孩子。”纪二老爷叹气道。那么纪晓芸现在突然主意这么正,自然是有人在给她出主意。
因为这样,就更不能放纪晓芸跟着秦博阳往怀远去了。在纪家人的眼皮子地下,还形成了现在的局面,如果远远地去了怀远,那纪晓芸就得成为秦博阳手中的傀儡了。
纪晓棠的目光无意识地往窗外飘了飘,心中却想到,纪晓芸现在已经就是秦博阳的傀儡了。只是还在纪家人跟前,且秦博阳还惦记着纪晓芸的嫁妆,所以待纪晓芸还算好。
如果纪家人不在跟前,或者纪家没落了,而秦博阳又拿到了纪晓芸的嫁妆,那结果会是如何?
结果自然是,纪晓芸的死期到了,就像前世那样。
然而现在如果跟纪晓芸说这些,纪晓芸会信吗?答案是显然的,纪晓芸根本就不信。在纪晓芸的眼睛里,只有秦博阳、王氏等一干秦家人才是她的亲人,而纪家人,除了纪老太太之外,都和她的仇人差不多了。其中又以纪晓芸为最。
有时候,有些东西抓的太紧了,反而更容易失去。
纪晓芸如今的情形,纪晓棠认为放手是最好的选择。
放手,并不意味着看纪晓芸去死,也并不意味着纪家就会吃下这个亏。
就算秦博阳掌握了纪晓芸,他也不能达到他的目的。所以,纪晓棠认同纪二老爷的做法。
“嫁妆留下,人可以走。只要秦家那边还有想头,姐姐就不会受太多的委屈。日久天长,秦家人总是要露出真面目的,到时候姐姐自己看清楚了,一切就好办了。”
也是时候让纪晓芸长大了。
“就是这样。”纪二老爷点头。
纪二太太心中有些舍不得,却也明白,这是目前最好的办法。纪晓芸本身的个性和纪老太太的教导,不经历一番真实的痛苦,她是根本就长不大了。
“本来想着,只要她能高兴,咱们就这样照看着,她就这样糊里糊涂地过一辈子,也许也是件好事。但是……”现实显然并不允许大家这样做。
纪二老爷叹气,几个人很快就将事情商量定了下来。
不出纪晓棠所料,转天一大早,纪晓芸就一个人又来了。她一进门,依旧是直奔纪老太太的院子。纪晓芸这次来,是跟纪老太太要求,要将她的嫁妆带上往怀远去。
“……已经给了我的,难道不是给我花用的,还想拿回去给晓棠不成?让外面人知道了,传说出去也很不像。纪家这样的人家,总丢不起这个脸,我也丢不起这个脸……”
纪老太太是最经不得纪晓芸这样闹的,而且纪晓芸闹着闹着,就又掉了眼泪。昨天纪晓芸才哭的抽了过去,纪老太太就又是心疼又是害怕,恨不得纪晓芸说什么都要应了下来。
“罢了,罢了。你爹娘给你的我管不了,我体己给你的那些,随便你拿去哪里,怎样用。”纪老太太就哄着纪晓芸道。
纪老太太给纪晓芸的除了些体己的头面、尺头等物,现银子就有四前两。
“祖母这样说了,爹和娘那里不点头也没法子。我在清河胡同,连个下人都指使不动!”显然,纪晓芸回去清河胡同之后,是想不顾纪二老爷的话,要收拾了嫁妆走的。然而,纪二老爷和纪二太太安排了那么多的陪房,还有程嬷嬷,都不肯让纪晓芸动那些东西。
纪晓芸这是没有法子,才又找纪老太太来闹的。
纪老太太忍着头疼,只好又打发人叫了纪二老爷过去,如此这般说了。纪二老爷早已经跟纪二太太和纪晓棠商量好了对策。
一点儿银子不给,看来是不成的,否则怎么引蛇出洞,让秦家人暴露真实面目呢。
“只许你拿一千两银子。”纪二老爷就说道,“一千两银子,足够你们小夫妻奉养你婆婆丰丰足足过上三四年了。”
纪二老爷告诉纪晓芸可以拿走一千两,不过还有个条件。
“程嬷嬷和你娘给你的陪房你都要带上,那都是纪家的人,有什么处置,要来告诉你娘,不许你们随意打发了。”
一千两可以带走,然而纪家的人也都要跟着。
纪晓芸没吭声,点头答应了。
这一回,纪晓芸没有再回来闹,反而是她回去之后,秦博阳赶着上门来向纪二老爷请罪,说纪晓芸是瞒着他回来闹的。
秦博阳跟纪二老爷说,他会回去劝说纪晓芸,依旧是只带随身的东西去怀远,并不带大笔的银钱。
纪二老爷却笑着摇头。
“给晓芸的陪嫁,自然是给你们,还有我将来的外孙们用的。之所以要限制,不过是怕你们年轻,尤其是晓芸不经世事,一时看不到,就胡乱花用了。”
“岳父一片慈心,小婿感激涕零。”秦博阳忙就行礼道。
“要你感激做什么,只要你好好待晓芸,好好上进、过日子罢了。”纪二老爷忙就伸手扶了秦博阳起来,随即又关切地问秦博阳,“今年任安府普遍大旱,听说怀远那里的情形比清远还要严重一些。家里可有什么不便之处,你两位堂兄不好说,你知道了不可不告诉我。”
“你我翁婿,且又有亲,我们能帮上一把,决不推辞。”
纪二老爷就打量着秦博阳。
秦博阳几乎是没什么犹豫,忙就对纪二老爷摇头。
“今年虽然旱了,秦家也并不是那没有积蓄的庄户人家。别说只旱这一年,就是十年八年的,也碍不着我们什么。”秦博阳说话,似乎秦家还是从前那样豪富。
纪二老爷点了点头,就什么都不肯再说了。
秦博阳和纪晓芸收拾行李收拾了三天,第四天就和王氏一起过来,向纪老太太、纪二老爷和纪二太太辞行。
秦博阳的态度一如既往,王氏甚至还显出些不舍来,倒是纪晓芸兴高采烈的,仿佛是脱出樊笼的小鸟一般。
纪晓棠在一边看了一会,只能暗自叹气。她很快从纪老太太的屋子里出来,径自到了二门的小议事厅。程嬷嬷已经带着两个贴身的小丫头在议事厅中等着纪晓棠了。
“姑娘有什么吩咐?这次去怀远,我必定竭尽心力,护着二姑娘尽早回来。”
“我确实有话要嘱咐嬷嬷,却不是这些话。”纪晓棠在议事厅中坐了,笑着对程嬷嬷道,“恰好相反,我让嬷嬷到了怀远之后,就装病,什么事情都不要理……”
“姑娘这是要……”
“引蛇出洞。”纪晓棠笑道,“二姑娘也是时候长大,睁开她的眼睛了。继续溺爱她,像过去那样保护她,到最后反而是害了她。”
“老爷和太太都同意了?”
“是的,这是我和爹娘商量的结果。”纪晓棠点头。
“大善。”程嬷嬷赞成地点头。
纪晓棠和程嬷嬷又低低的声音说了些细节,这才打发人送了程嬷嬷出府。
五月初十,秦博阳带着纪晓芸和王氏离开清远,十几辆马车的车队,浩浩荡荡径奔怀远而去。纪晓芸不仅带走了一千两的陪嫁银子,还有她未成亲前自己积攒下的几百两银子,以及许多的头面、尺头等物。
纪晓芸这一走,纪老太太几乎病了一场。她似乎是预感到了,从此之后,只怕很难再见到她最心爱的孙女了。
纪晓棠却根本就没有心思伤感。
麦收时节,从去年冬天就显露出端倪的旱情,终于让大家看到了它的威力。任安府内的上等良田普减产五成以上,至于中下等的田地的情形就越发的糟了。
粮食的价格大涨。
然而,这种情况下,受到直接影响的主要还是普通的百姓,至于高门大户、巨富显宦却还没将这些当一回事。
夏收减产了,秋收总不会还这样。即便是秋收依旧如此,那还有明年。
任安府虽上报了灾情,然而也并没有引起朝廷的重视。朝廷的目光,更多地放在了南方。北方如任安府这样的地方,就算是旱上一年,也就是百姓生活艰苦,却死不了人。然而南方的大水,却可以直接卷走无数的生命,让千里沃野瞬间化为一片汪洋。
纪二老爷与纪大老爷一直保持书信往来,纪二老爷自然告诉了纪大老爷任安的干旱,而纪大老爷更是来信跟纪二老爷诉苦,说南方的水患。
纪大老爷如今在工部任郎中,正管着南方治水的事。
“你大伯信中说,朝廷很快就要安排钦差南下,巡视水情,并赈灾放粮。”书房中,纪二老爷将他刚看过的信递给纪晓棠,让纪晓棠和纪三老爷也看看。“这次南方水患严重,说是百年一遇。朝廷也下了大力气,说是准备了赈灾的白银就有五十万两!”
这五十万两的白银,一部分用来购置粮食赈济受灾的百姓,而大部分则是用来修筑河防的。
纪晓棠很快看完了信,交给旁边的纪三老爷看。
纪二老爷说到五十万两的白银,纪晓棠突然想到一件事。
如今是隆庆七年初夏,前世这个时候,纪三老爷还没有输掉祖宅和祖坟,然而很快,纪家的灾祸就要来了。
灾祸首先并没有落在纪家的清远老宅,而是落在远在京城为官的纪大老爷身上。
纪大老爷作为工部的郎中,就被选为南下赈灾、修筑河防的官员之一。而随后爆发出来的震惊朝野的贪墨赈灾银两大案中,纪大老爷就被卷了进去。
纪大老爷那个时候曾经来信要纪二老爷变卖全部家产,帮他还上贪墨的银子,从而保住他以及他那一房子孙的性命。纪大老爷还向纪二老爷表明,贪墨银子的事情是有,但是他却并没有参与其中,而是被人构陷在了里头。
可是不幸的是,赈灾银子贪墨案爆发出来,纪大老爷参与其中的事情很快传到了清远。纪二老爷这边接了信,正要想法子为纪大老爷筹赎命的钱,纪三老爷这边就在赌场上将祖宅和祖坟一起给输掉了。
清远纪家自顾不暇,京城那边的贪墨案子已经落下了帷幕,纪大老爷与一众贪墨的官员被斩首示众,他那一房的人或被流放充军,或被发卖为奴。
纪家是纪大老爷这一房的人先被灭了,随后,清远纪家这里也难挽狂澜,败落的一发不可收拾,最后一家人流离失所,只能随着大量的百姓往南面逃难。
纪晓棠就死在逃难的路上。
纪大老爷无论如何不能跟着这次的钦差南下。(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