恭亲王看到所有的人都默不作声,不由得很是恼怒,他轻咳了一声,正想说话,却刚好碰上了文祥的目光。
“此次出使,当遴选熟悉洋务之能员前往。”宝鋆开言道,算是给大伙儿解了围,“臣以为,可令各省督抚及总署举荐一二贤才,择其优者前往。”
翁同龢看到平日里不怎么吭声的宝鋆竟然也转了性,不由得更是讶异,他注意到倭仁和宋晋尽管脸上还是不动声色的样子,但眼睛里却也能看出浓浓的疑惑之意来。
翁同龢联想起恭亲王转变了态度支持慈禧太后修园的事,忽然明白了宝鋆为什么在这个时候出头。
当年宝鋆和恭亲王一道,是反对任何大兴土木的工程的,象咸丰皇帝逃亡热河的时候,便想要提20万两银子修热河行宫,结果在恭亲王和宝鋆的激烈反对下作罢。咸丰震怒,曾因此事将宝鋆的内务府大臣免职,级别也由正二品降到了正五品。后来慈禧太后流露出要修园子的意思,宝鋆也和恭亲王文祥一道表示了反对。这一次宝鋆竟然破天荒的提出来了出使法国的解决方案,应该也是想要讨好西宫的意思。
“就这么办吧。”东太后慈安突然说道,“朝堂里缺少通洋务的,再说年岁都不小了,经不起车船劳顿。要选,就选些年轻后生去吧。”
听到这一次竟然是慈安太后拍板,恭亲王显得有些吃惊,但他看到慈禧没有出声反对,便应道:“臣领旨!”
恭亲王言毕,倭仁宋晋等人自觉没趣,便重新退回到了班列之中。
翁同龢注意到李鸿藻想说什么,但是没等他出班,慈安太后便对慈禧太后说道:“今儿个有些倦了,要不,就散了吧。”
慈禧太后点了点头,刘诚印便应声宣布散朝,众位大臣依次礼毕退出。
出了大殿,恭亲王和文祥宝鋆一边走一边低声交谈着,而李鸿藻则急匆匆的奔午门而去,令翁同龢惊讶不已。
翁同龢回到家,便急不可耐的在当天的日记里记下了这样的话:“……今日朝会,议遣使贺法新主登位,廷论哗然,倭相宋相谓不可,文相以易起衅端驳之,相持不能决,李相不发一言;宝相陈以蒲使旧例,恭邸意颇嘉许……观西宫遣使意甚坚,问诸臣谁可使,无有应者,宝相又对以由外臣举荐,两宫然之,出使议遂定。……此例一开,礼崩乐坏,贤士钳口,夷氛益张,为人臣者,能漠然坐视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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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不出所料,这出使法国的差事,最后还得着落在大人的头上。”徐润将邸报和廷寄交给了林义哲,“曾涤帅和李宫保都上书保奏大人前往呢。”
“我也猜到了。”林义哲看着邸报,笑得有些发苦,“法兰西国的那个照会一上,我就知道得是我了。”
在法国皇帝拿破仑三世发出那份请求中国派使臣参加他的儿子的即位大典的邀请函后,林义哲便预料到了,这个差事,最后肯定得落到自己头上。他甚至猜测,拿破仑三世发这样一份邀请函,目的就是为了能让自己光明正大的去法国一趟,当面见见自己,表示谢意。
只是拿破仑三世不会想到,他弄的这个事,又将给林义哲的仕途带来多大的损害。
“有法主为外援,其实是好事,对大人经办洋务多有助益。”徐润猜到了林义哲在想什么,微笑道,“大人所忧者,在内而不在外也。”
“是啊!我这一次也没想到,他左宗棠竟然也上折子举荐于我。”林义哲看着廷寄当中左宗棠大力举荐自己的奏疏,冷笑起来,“真是用心良苦啊!”
“左宗棠恨大人入骨,这样一个好机会,他当然不肯放过。”徐润说着,背起左宗棠奏疏中的话来:“‘林义哲久历船政,通晓洋务,又为法主所重,曾专门照会总署为之请奖,当为使臣之不二选也……’,呵呵,拼命坐实大人私通外国之事,明为举荐,实为激士林之愤,字字暗藏杀机,真是处心积虑啊!只怕这一趟回来之后,大人便要千夫所指了。”
林义哲当然明白徐润说这番话的提醒之意,也知道左宗棠举荐自己的险恶用心。
作为一个熟知历史的穿越者,“中国第一个聪明使臣”郭嵩焘的悲惨结局,他是非常清楚的。
历史上,郭嵩焘出使是在五年之后,而自己这一趟出去,碰到的阻力,绝不会比郭嵩焘小就是了!
“先生觉得,我这一次出使法兰西国,需要在意哪些地方?”林义哲不动声色的问道。
“此次出使,大人当谨言慎行,须知言多必失,奏报,日记皆应小心在意。”徐润道,“大人出使法国,总署必然会要大人将所见所闻记录回报,以咨参考,大人切不可在这上面,给他们留下把柄。”
“我明白。”林义哲点了点头。
郭嵩焘当年不就是因为那本《使西纪程》,招来千夫所指的么?
“此次使法,名为答谢,实为道贺,大人切记这‘道贺’二字,万不可言。”徐润谆谆告诫道,“朝廷为这礼制之争,不知下了多少功夫,大人切不可蹈此火坑。不然便是万劫不复,曾涤帅李宫保乃至皇太后恭邸都保不了大人的。”
“先生告诫,我当牢记于心。”林义哲点头道。
“大人出发前,中枢必当召见,这应对之辞,大人亦须仔细斟酌。”徐润又叮嘱道。
“我想过了,不如趁此次使法之机,与法主交涉,再要些国宝回来。就用这个塞士林之口好了。”林义哲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大人所言极是,这事儿若是能办成,再好不过。”徐润连连点头,“皇太后那里只要高兴了,大人便可高枕无忧了。”
此时的林义哲并不知道,差不多在同一时刻,远在万里的京师,也有人在如他和徐润一般计议着。只是和林义哲的欣然而就不同,这边的计议,却仿佛是生死之争一般。
天边一轮弯月,惨淡地将银光洒落下来,将一条胡同最里处一座三进三出的小四合院的瓦顶映得抹上水银似的幽幽发亮,显得清寒袭人。
内阁学士李鸿藻伸出手拨了一下书案上的蜡芯,让屋里又亮了几分,也清楚地映出了端坐在他下首的那个一身文官补服的中年男子冷峻的面容。
“陶士(洪钧的字)深夜来访,想必定是有要紧的事。”李鸿藻抬手捋了捋颌下的长须,语气温和的问道,“看陶士的脸色,想是有问罪之意,这便就请明言,你我师生之间,无不可言者。”
授洪钧加布政使衔为出使法兰西国副使的事是他今日白天赴养心殿东暖阁“见面”时才与皇帝议定的,正式的上谕更要等到明天才会颁下来,但看洪钧此时的神色,想必是得到些了风声。
“学生此来,是有一件事想要向老师问个明白,然此刻胸中满是块垒,一时却也不知从何说起。”洪钧脸上已是挂了一层严霜一样冷峻,但言辞中却仍还勉强维持着弟子面见门师时必须有的尊重。
“哦?”李鸿藻略有些愕然的扫了洪钧一眼,此前他是从来没有也不敢和自己用这样的口气说话的。
“陶士胸中若当真有什么郁结之事,便不妨坦言相告……”,李鸿藻捋着胡须慢吞吞的道,“你是老夫的门生,在老夫这里,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么?”
他这边厢话音还未落,洪钧的脸上却已是神色数变,他试着压了压胸中愤懑,却终不能让心情平复下来,便索性一下子自椅子上站了起来。
“老师既如此说……”洪钧先向李鸿藻躬了躬身,这才冷冷地道:“那学生也只有据实相告了!”
“学生今日刚刚听到一则流言!”他向李鸿藻一拱手,继续道:“说老师昨日刚刚上了折子,欲保举学生为出法使臣,并以那……”,洪钧突然顿了一下,他咬紧了牙关。半响才从牙缝里挤出来几个字,“并以副使身份,远赴泰西,来为法夷登极之贺……”他至此便收住了口,只拿一双不大的眼睛冷冷的盯住了李鸿藻。
李鸿藻却不吱声。只是在摇摇的烛光下,幽幽地望着洪钧,待后者在他的注视下颇不自在的微微别过脸去后,他才淡淡地道:“此事并非流言……上谕明日可下。”
洪钧心里猛地一揪,顿时面白如纸!
“皇太后皇上已经准了为师所奏,”李鸿藻看了看木雕泥塑似地洪钧,语气一如开始般的温和,继续道:“最迟不过明日,你便是我大清朝的赴法专使副使!”
“本来……我是想举荐你为正使,那个叫林义哲的后学为副使的,但没想到曾涤生、李少荃全都保荐他出任正使,连左季高也上了折子,请以其为正使,为师只好让你屈就了……”
洪钧仿佛被这骇人听闻的消息吓呆了,浑身剧震,呆立了半晌,他才听到从自己的嘴里传出地声音:“老师……老师……这是要置学生于死地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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