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道上人流拥挤, 不,这说法并不准确,因为目之所及, 根本没有什么人。
这里是暗市,是只有邪魔外道, 和想要与这些邪魔外道交易的修者才会来的地方。
这里目光所及的所有生物, 都有显而易见的不同于人类的地方,隔着一道咒语暗门,他们与外面人间真正的人类完全不同, 人类总是趋向于美, 趋向于五官端正, 身量适中。
而这里的所有生物似乎都没有这方面的纠结,他们肆意按照自己想要的, 或者是本来应该的方式去生长。
凤如青这样穿着斗篷,将脸蒙得严严实实的人,在人间的市集上或许不太起眼, 但在这里,却是异类, 因为她看上去实在是太像人。
因此她一出现, 周围“人”便不自觉地放慢了脚步, 好奇地盯着她。
凤如青打量着长街, 幽暗深长, 尽头隐没在一片黑暗之中, 便是这样看着,那最终通往之地,也透着未知的凶险。
这一整条街上,被相距不远的一盏盏忽明忽暗的灯笼照出令人不舒服的血色, 仿佛给这条街上,蒙上了一层不详的色彩。
凤如青正欲将视线从那红灯笼上方挪开,却冷不防看到那灯笼动了一下,接着那灯笼下面的穗子,突然挣扎地动了起来,密密麻麻的红线成了无数只脚,顺着墙皮窸窸窣窣地爬得高了一些。
凤如青眼眸微颤,发现那哪里是什么灯笼,根本是一只只,肚皮撑得血色透亮的大蜘蛛,也不知由谁等距地摆在墙上,充作了灯笼,那只突然间朝着墙上爬的,便是想要逃跑。
然而它并没能成功,数不清的细腿快速在墙上游走,却还是在即将翻墙逃跑的时候,被不知哪里飞过去的一截骨刺钉住了血红泛光的大肚子。
“噗呲”一声,清晰无比,令人毛骨悚然。
凤如青后脊霎时间起了细细密密的小疙瘩,强压着后退的欲望,看着那被戳破肚子的蜘蛛,迅速干瘪下去,细细的红腿无力地蹬动,一肚子的血顺着墙壁流下来,那血色上面,居然泛着荧光,粘稠地顺着墙壁爬下来,腥气很快在街上弥漫开来。
这味道腥得厉害,任凭凤如青怎么压,也压不住后退的欲望,稍稍地挪动了一点点。
也就是这一点点,待凤如青回过神的时候,她已经被原本与她侧身而过的妖魔鬼怪给围了起来。
“哟,我怎么闻到了一股子人味儿?”
凤如青侧头,正对上了一个面容长得十分含糊不清,头顶狂放不羁地生着一对羊角的高壮男妖。
这男妖毫不客气地凑近凤如青,在她的头顶上方隔着斗篷快速闻了闻,“还真是!”
他这一喊,周围的妖魔全都兴奋起来,争先恐后地要上前来,凤如青戒备地看着众妖魔,却无处可退,她手摸上储物吊坠,从里面抽出一把佩剑,乃是悬云山为弟子平日修炼对战所配备的弟子剑。
长剑出鞘,围着凤如青身侧的众妖魔,纷纷轻呼一声后退。
“是修真弟子,是修真弟子哎!”
“还真是,可我怎么没有察觉到灵力,这么弱还敢进暗市?”
“哇,这位小妹妹,你怎么进来的?”
“哎等等,这里不是悬云山脚下吗?不是好几百年没有悬云山弟子来暗市了?”
“你是悬云山弟子吗?”
有妖魔推了一把凤如青。
凤如青确实没有什么灵力了,她已经不是个修者,而变成了一个人魔,她自己都忘记了,还下意识地想要用佩剑抵挡什么。
被推了下,就朝后退了一步,看向问她话的那个妖魔,大得横跨整张脸面的嘴,正歪歪斜斜地对着她流口水。
“是个傻的,管他是什么我先吃一口尝尝就知道了!”
这里可不是什么讲理的地方,若是没有点能耐的进来,必然是任人宰割的鱼肉。
并没有人在这里维持秩序,身边的妖魔张着大嘴要啃上来的时候,凤如青闭上了眼睛,将斗篷和面巾摘下来,接着第一次外放她一直死死压在识海的魔气。
浓郁的魔气从她的周身爆出,大抵是压制得太狠了,有那么一会,甚至浓黑得什么都看不到。
张着大嘴要尝尝新鲜滋味的妖魔冷不防地被喷了一嘴的魔气,呛得咳了咳,又“呸呸呸”地吐起来,极其的嫌弃。
“原来是个人魔……”
周围妖魔见魔气散开后,凤如青双目血色弥漫,面容阴沉地看着他们,顿时兴致缺缺地散开。
有人边走还边说,“没意思……还以为能吃上一块鲜肉……”
众妖魔都散开之后,凤如青这才勉强控制着心中杀虐,抖着手将佩剑放回储物吊坠。
她生平第一次做邪魔,几乎要压抑不住自己,想要将刚才那些觊觎她血肉的妖魔,全部诛杀殆尽。
然而她也知道,即便是作为人魔,她的能力也并不多么强大,围着她的那些妖魔之所以会对她失去兴趣,只是因为她的血肉并不好吃。
凤如青垂头站在原地,竭力地压抑着自己,慢慢地再将身体当中的魔气,一点一点地压回识海。
她闭上眼睛,把眼中猩红遮盖住,又抖着手指,将斗篷重新盖回头顶。
好容易将自己控制住,凤如青到此刻才意识到,为什么修魔一日千里,修真界却对魔修谈之色变,若不是万不得已,也不会有人自甘堕入魔道。
原来竟是这般的难以自控,凤如青尽可能地忽视来往几乎要将头贴在她脸上打量她的邪魔,迈动因为初次爆发魔气,以至于现在还有一些发软的腿,朝着街上的摊位走去。
这一条街上,有非常多混乱的摊位,上面摆着奇形怪状的东西,大部分都是凤如青前所未见的。
整条街只有两间稍微像些样子的店铺,但因为那其中透露出的气息太过令人不适,凤如青对危机一向敏感,所以并没有试图去店里问,而是随便站在一间摊位,照着脑海中鬼修说的名字问道,“可有醉仙欲?”
这摊位的老板,是一位面容有些奇怪的女人,她的双眼间距非常的宽,下半身都盖在一个破破烂烂的毯子里头,本来懒洋洋地趴在摊位的旁边,听到凤如青的问话,抬起头看了她一眼,一双眼细细地眯了起来,让凤如青想到一种冷血动物——蛇。
而接下来这女人的行为,也印证了凤如青的猜想,只见她从地上,直直地将身体向上拱起,腰间以一种难以思议的弧度扭转,那破布底下盖着的并不是腿,而是长长的盘在一起的蛇尾。
她直接将身体越过摊位探出,几乎把脸贴在凤如青的脸上,凤如青朝后躲了一下,突然感觉脸上一凉,这女人伸出又长又红的舌头,在她的脸颊边上迅速扫过。
湿腻和冰凉,瞬间激得凤如青后脊寒毛炸立,她抬手裹着魔气一掌劈过去,却被那女人伸手给抓住了手腕。
女人的手也是一样的冰凉,掌心附着着一层细碎的鳞片,在凤如青的腕上蹭了一下,开口道,“小妹妹,何必脾气如此暴躁?”
这女人生得并不美,又因为双眼间距过宽,给人一种十分怪异的感觉,大抵与她下半身并没有腿有关,她一举一动一言一语,都透着一股难言的媚态。
凤如青一把甩开她的手,后退一步,像个惊弓之鸟,用手背在自己的脸上抹了抹,摸到一手的黏腻,顿时整个人都不好了。
她现在已经不是人,却还没有准备好去做一个魔,这不人不魔的状态,让她像穿了一件不属于自己的宽大衣服,无论怎么做动作,无论多么想要粉饰太平,都像一个穿着夸张戏服的戏子,平白惹人笑话。
“别紧张小妹妹……我瞧着你也是刚刚入魔,怎的,生人入魔,必是经受难以想象的痛苦绝望,依你这年岁……可是遇见了负心汉?”
蛇女妖妖娆娆地缩回了摊位的后面,用细长的蛇尾卷着那块破布又盖在了自己的下半身,这才直立着上半身,像个跪坐着的女人一般,饶有兴致地看着凤如青。
凤如青将自己的脸都擦红了,很想换一个地方。说来可笑,她已经身在妖魔之列,却不擅长应付妖魔,她看过这长街之上,只有这一个摊位面前是女人,其他摊位的老板怕是只会更难应付。
这女人虽然舔了她一下,但凤如青并没有从她的身上感觉到什么恶意和危险,所以她并没有走,只是皱着眉说道,“跟你有什么关系,你只说有没有醉仙欲便是。”
“哈哈哈……”蛇女的笑声百转千回,余音绕耳不绝,凤如青心神都被这声音勾得猛地一动,接着意识到这是魔修的媚术,眉头拧了起来。
蛇女却用那双细长的眼,打量了凤如青片刻,这才说,“醉仙欲当然有,魔界之中,就没有我杜灵寻不来的东西,只是你这连魔气都不会用的人魔,要拿什么与我交换?”
凤如青将储物吊坠摘下来,从里面摸出了一袋灵石,都是这些年大师兄给她的,凤如青从前并不舍得用,她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她真的动用这些,会是用来做这种事情。
她迟疑了一下,将灵石摊开在自称是杜灵的蛇女面前,“这是上品灵石,是悬云山灵泉底挖出来的,我用这个跟你交换。”
杜灵撑起上半身,探头看了看,点头拉长着调子说道,“确实是好东西,确实是修者会喜欢的东西,不过就这点可不够哦,小妹妹。”
这是凤如青攒了许久的,她在山门之中其实根本用不到这些,很稀少的出外历练,穆良都会塞给她。
她本身就不舍,况且这些上品灵石,在修真界都能买一个还算不错的灵器了,这蛇女分明漫天要价。
凤如青虽不擅长应付妖魔却也并非没有买过东西,相反她在凡间混迹在市井,最是知道很多黑心的小商贩,就是会见人下菜碟。
她将灵石收起来之后转身欲走,果不其然没等迈出两步,杜灵便开口挽留,“唉唉唉,小妹妹你别急嘛,你且同姐姐说说,到底是哪个负心汉坑你至此,令你生人入魔不算,甚至还要买醉仙欲来对付?”
凤如青抿唇不说话,只是冷冷地看着杜灵,杜灵一笑起来,模样就更怪异,却意外是个好脾气,见凤如青不说话便也不再问,而是说道,“你可知醉仙欲为何物?你又想要多少?”
凤如青捏紧了手中的储物吊坠,顿了片刻,问道,“你有多少?”
“哈哈哈哈哈……”蛇女放肆地笑起来,笑得不可抑制,下半身都要缠一起了,将摊位上摆着的东西都扫倒,好一会才停下来。
“你这小人魔可真是有趣得紧,我有多少?哈哈哈,你难不成还想买上个十瓶八瓶的吗哈哈哈……”
凤如青并不笑,她依旧冷冷地看着杜灵,杜灵笑够了,吸引了周围妖魔的注意,众妖魔左右也没什么生意,便开始看了过来,七嘴八舌地说话。
“小妹妹你刚入魔,可能还不太知道,这醉仙欲,都是论滴卖的。”
“据说这醉仙欲一滴便能够拉修者入梦,一瓶能够让神仙发疯,几次入梦之后,甚至分不清现实梦境,任你为所欲为,若是长久用上,对方便是你脚下任由践踏的奴仆!”
“你且说说,对方是什么修为?”
凤如青极其不能适应这样群魔乱舞,大吵大笑的场面,可她压抑着后退逃走的欲望,将自己定在原地,因为她身后已经没了大师兄,她亦是邪魔,无处可逃,或许这样的地方,才是她这人魔该来的地方。
她自嘲地勾了勾嘴角,抬起血色弥漫如冰裂的妖异双眸,嘴唇微动,说道,“若是六境巅峰的修士,多少瓶才会起作用?”
她这话音一落,一众邪魔全都像是被定身咒术给定住一般,张口结舌面容扭曲地停住了,相互间难以置信地对视,接着爆发出了比刚才还要强烈的笑声。
“六境巅峰,哈哈哈小妹妹你可知六境巅峰有劈山分海之能,当今天下有几人?”
“你这色胆是包了天啊,想不到你瘦瘦小小的,竟然如此悍勇!”
那蛇女也笑得开怀,他们都将凤如青说的话当成了笑话,嘻嘻哈哈的没完没了,语气中带着对她痴心妄想的鄙夷。
凤如青抓着储物袋的手逐渐捏紧,你看啊,连同她一样的邪魔也知道,她想要动一个六境的修士,就是个天大的笑话。
可那又如何!
凤如青心中强压的暴虐情绪喷涌而出,满心满眼都是如这暗市上被当成灯笼的血蛛一样,一片粘稠的血红。
“别笑了!到底卖不卖!我赶时间,要十瓶!即刻拿来!”
她周身魔气翻涌,到此刻是真的有些魔的样子。
众妖魔都不笑了,看着她片刻,杜灵伸手接住了凤如青砸给她的灵石,却说,“这些灵石,可买不到十瓶,要知道醉仙欲乃是极寒之渊最深层的魔兽体内血液炼制,极其难得。”
“不过小妹妹,你也别急,你且说说,你是凭借什么,将魔气压制的,”杜灵满眼都是兴味,“你才进来那时,我们可是都将你当成了人修。”
凤如青看着杜灵,心中有些焦急,她进来耽搁的时间不短了,需得赶快出去,若不然岚虺必然要发现她不在茅房之中。
她是因为天生蕴灵之体,这才能够将魔气压进识海隐藏。
可这又如何能给别人?
于是凤如青说,“用法宝。”
“那便将法宝给我,我就给你十瓶醉仙欲!”杜灵那双细细的眼睛几乎冒出亮光,“否则这暗市当中,我不点头,无人卖你醉仙欲。”
她这就是明抢了,邪魔讲究什么道义,他们大多都能伪装成人形,却无法压制魔气,若是能够压制,必然也能通过魔界之门,去人间玩乐。
人间新鲜的血肉啊……杜灵想到这里,长舌探出在空中甩了几下,一双细眼眯起,身体呈现后仰的状态,是在蓄力,若是凤如青敢不将东西拿出来,她便要真的动手了。
魔虽然不好吃,但在杜灵的眼里,这小妹妹至少皮肉够嫩。
周围一直看热闹的,甚至实际上在闲逛的邪魔,似乎也都因为杜灵这一个动作,受到了感召。
凤如青危机感爆发,她环视四周,发现这些邪魔的眼睛,无一纯粹,皆是浑浊贪婪,她若是今日拿不出她说的法宝,这些妖魔真的会将她撕碎在此!
可她哪来的法宝,凤如青深知,此时此刻,她若敢说没有,若敢说是因为自己天生蕴灵之体,这些邪魔必然也要将她撕碎吞噬,来试一试是否她有这种能力,她的血肉也有这样的能力!
凤如青甚至已经闻到众妖魔蠢蠢欲动的各异魔气,她脑中急转,最后猛地想到什么,开口道,“这有何难!”
她说着,将储物吊坠中随身携带的蕴灵破烂……全都倒在地上,指着说,“我能够压制魔气,全靠这些东西,这其中蕴灵能够遮盖掩藏本身气息,乃是我还是人修之时,在一处洞天福地所得,有的是,你们喜欢就拿去!”
她话音一落,妖魔一哄而上,凤如青趁乱抓住了那蛇女,背着众妖魔拿出提前藏在身上的蕴灵法器递给她,说道,“他们抢的都是些破烂,这才是真正管用的法宝,快些将醉仙欲给我,我还有急事。”
蛇女上下打量了她两眼,不过仍然没有将醉仙欲给她,而是笑吟吟地说,“给你也不是不成,但我总要试试这东西的效用。”
她说着尝试变换成人形,凤如青心脏乱跳,一直抓着她的手没有松开,吸取她因为彻底化为人形,而溢出身体的魔气,全都收敛到自己的识海。
杜灵察觉自己魔气被掩盖,欣喜若狂,她化为人形,眼睛不奇怪,模样也十分妩媚,抱着那法器欢呼了一声,当真从胸口摸出了一堆小瓶子,塞进凤如青的手中。
凤如青接过的一瞬间,再也吸收不住蛇女的魔气,心中默念出暗市的咒语,下一刻整个人便原地消失,暗市之门关闭的瞬间,凤如青听到了蛇女因为魔气在她松手之后复还,发出的崩溃嘶叫声!
而就在凤如青重新出现在茅房当中之时,她将在蛇女那里吸取的魔气尽数释放出来。
守在外面的岚虺,若不是碍于凤如青是个女子早就冲进去查看了,此时他察觉到四散的魔气,瞬间剑随意动,直至茅房的方向。
面馆之中正吃面的人,见到这先前根本没有注意到的人竟然当堂亮剑,剑身上缠缚着肉眼可见的雪亮剑光,一看就不是个普通的凶徒,乃是修真者!
这凡间的修真界,分为好多的等级,但大多数是没有什么能耐,却被大世家供起来作奸犯科的,毕竟但凡有些修为操守,肯为民间除邪祟的,都是那些仙山中修炼的仙君。
可见,在民间百姓的眼中,只要出现在市井的修者,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眼见着岚虺面容肃冷,看上去像个杀人放火的好料子,一众吃面的食客顿时吓得蹲桌下的蹲桌下,当场逃跑的逃跑。
掌柜的和伙计一起缩在柜台后头,小小的柜台挡不住他们加在一起过于肥厚的身体,露出了大半个不知谁的屁股,正瑟瑟发抖。
而被数把剑光直指的茅房中,凤如青将小瓶子收进储物袋,周身魔气收敛干净,将长剑拿出,咬牙将自己手臂划伤,接着拖着佩剑推门,喊道,“岚虺师兄,快救我,有邪祟!”
她喊着,茅房门被推开,她带着鲜血淋漓的伤口出来,朝着岚虺的方向惊慌失措地跑去。
“就在茅房中!”
她确实惊慌失措,因此表现得情真意切,只是她的惊慌失措,并非是因为遇见了邪祟,而是怕被当成邪祟除了。
毕竟若是再晚一步,诛邪阵成,她将魔气隐藏得再好,也要伏诛。
岚虺看到凤如青受伤向他奔来,眉头微皱,但先入为主的思想让他来不及去想哪里不对,跟着一众弟子继续向茅坑的方向结阵。
“什么样的邪祟,口述!”岚虺问凤如青。
凤如青立刻将幻境中蛇女的样貌描述出来,绘声绘色地说了她怎么从屎尿坑里爬出来,又怎么混在屎尿中不见的。
而那茅房中还未曾散尽的,凤如青从暗市带回的蛇女魔气,确实也符合了她的说法。
只是这邪祟走的方式有点恶心。
岚虺和弟子们结阵寻找,未曾发现凤如青说的蛇女,放出神识查看周围,也没其他的异常,确认邪祟是走了,这才收了诛邪阵,转头看向凤如青。
凤如青已经将深可见骨血流如注的手臂包好了,面色苍白的也很符合她被吓坏的状态。
岚虺拉着她也顾不得什么了,一路御剑直接到了郊外,这才要给凤如青输送灵力,顺便探查她的伤势。
随行弟子都在不远处,有弟子已经利用三元印向门派中报告邪祟之事,凤如青却躲着岚虺,不让他查探。
“不需要的。”凤如青面色低落地垂头,手臂上包裹的是她从自己衣服上扯下的布条,血已经染透了,看上去十分的可怖,却只有她自己知道,伤口已经愈合,不能让岚虺探查,会露馅。
凤如青还满面愧疚道,“都怪我,我不应该下山的,咱们快回门派吧。”
岚虺皱眉看她,觉得很不对劲,可又察觉不出到底哪里不对,见她坚持,也不好强硬,况且她先前在去青沅门的那一次,受伤也不曾要他们帮忙,岚虺想她大抵是天性如此。
他唯一见过她表现出如外貌一般的纤弱柔软,便是青沅门一行的归途,她错将自己当成了大师兄穆良。
岚虺看了凤如青隐没在斗篷中苍白的脸,攥紧了佩剑剑柄,最终一声不吭,御剑带着凤如青和其他弟子,快速朝着悬云山赶去。
回程比来的时候快上许多,在抵达山门的时候,凤如青将斗篷披在血淋淋的包裹着的手臂外,不让守山门的弟子看到。
岚虺眉头又是一动,他从未见过如此柔弱,却又善于隐忍之人。
尤其是女子如此坚韧实属难得,若非邪祟侵染,她如此心智,未尝不能修出高境修为,岚虺不由得多了一点对她的好感以及同情。
殊不知,凤如青只是怕门派中有相熟的人得知她受伤,传到施子真的耳朵里面,却没有伤口,到时候无法解释。
施子真可不是她拒绝就不会探查她神识的人,若是让他探出她已经入魔,她怕是不能活着出这悬云山了。
脑海中鬼修一直在鼓动她,因着两个人地位的调换,话中也带上了几分真诚。
——你是心魔入魔道,只消破了心魔,境界便能够大涨!
——届时咱们走人间黄泉夹道,过极寒之渊上空,等到了魔界,莫说你那六境修为的师尊,便是真神下届,也不能奈你如何!
凤如青到了此刻,走在这悬云山上,心境反倒是没有了先前的崩溃和沉重。
她已经没有了回头路,但听着脑中魔修的话,也不怎么兴奋。
压抑着嗜血的欲望,身体却前所未有的畅快,身上的伤痊愈得极快,连曾经在凡间的陈年疤痕,都已经没了,凤如青却对此没有任何的感觉。
或者说,她的感觉已经很稀少了,味觉只对鲜血敏感,疼痛在她身上留存不住,脑中总有困兽呼之欲出,凶残暴虐,凤如青不知道她还能控住这头野兽多久。
她现在完全明白,为什么,那么多的魔修只知残暴弑杀,大多不惧死亡,只求畅快,因为感知不到,五感会逐渐地退化,必须做些什么有鲜明刺激的事情,来让自己找到还活着的感觉。
凤如青不喜欢这种感觉,没有人会喜欢这样的失控,没人知道是否到最后,会不会连自己都忘了,成了只知嗜血残杀的怪物。
凤如青跟在随行弟子身后,在长春院分手,言明稍加整理后,自己会去焚心崖。
岚虺带着几个人走了,她站在空荡荡的长春院之中,突然不着边际地想,做一个魔,在某些程度上,和修炼无情道也没有什么区别。
到了极境,都是忘却世间情爱苦楚,忘却自己是谁。
凤如青想,这样真的有趣味吗?
她在长春院换下脏污的衣袍,并没有急着去焚心崖,施子真说了,容她两天,她不仅睡了一下,晚间还去了冰真殿听了一会课。
从前每次上课都想着快下课,快跑,快跑去和大师兄要吃的,可如今她却觉得和弟子们坐在一起上课,有趣极了。
她是第二天晚上,拖到不能再拖,才去五谷殿泡了一壶茶,带了一些茶点,这才顺着碧云阶一步步拾阶而上,先在月华殿门前停留了许久,这才朝着悬云殿走去。
到了悬云殿门口,她便在门外轻声叫,“师尊。”
施子真正准备去长春院揪人,见凤如青来了,并没有开结界,而是说,“直接去焚心崖。”
凤如青一向不敢违逆施子真,此刻却站着没动,垂头平淡地说,“师尊,打开结界好吗,我有些话,一定要在去焚心崖之前说。”
没有回应,凤如青也不动,执着道,“师尊,我明日就什么都不记得了,今日……我想亲手为师尊奉一杯茶水。”
“凡间收徒,都是要奉茶的,师尊辟谷多年,不沾凡食不饮仙露,我一直没有机会,”凤如青语调平平,“就让我为师尊奉一次茶吧。”
施子真没有开结界,他烦躁地坐在悬云殿内,透过水镜,看着恭顺地站在结界之外的凤如青。
许久,凤如青一直没有动,施子真也没动,但最后悬云殿的结界还是开了。
凤如青迈动已经站麻的双腿,迈进结界的前一刻,她转头最后看了一眼安静悠然的悬云山,又抬头,看到云中天泉倾泻,灵草葱绿,仙鹤环绕的天上美景,而后决然地一脚迈入了属于她的万劫不复。
施子真从来没有耐心,在凤如青蹲坐在小桌旁边,摆茶点的时候,施子真便说,“不是要喝茶,快些,倒!”
他指着茶壶,对凤如青说,“喝了之后你与我快些去洗灵池。”
凤如青顿了一下,没有抬头看施子真,还是一贯的温顺样子,露出一截无害的后颈,眼底却划过一闪而逝的红光。
她没再去拿茶点,慢慢地倒茶,这茶水格外的香气扑鼻,蕴着灵流,是五谷殿她能取到最好的,她纤白的指尖提着茶壶,慢慢将淡翠色的水流倒入茶盏,并没有急着给施子真,而是抬头看他。
她几乎没有这样面对面的,大胆直白地打量过施子真,但这张脸,她其实偷偷看了很多年,喜欢由心而发,却从未想要奢求什么结果。
在裂石秘境,她看到了未来,看到了她的咎由自取。
她所做的所有事情,也都是想要躲开,她并非什么天生意志坚定之人,相反,她觉得一辈子懦弱可欺也无所谓,只要她有师门,有大师兄,有师弟,还有心存侥幸爱慕着的仙长。
可命运弄人,她这般的努力,却也终究什么都没有躲开。
“你看什么?”施子真察觉到凤如青的视线,冷冷看过来,他眸色冰寒,眼神凌厉,十几年如一日,哪怕没有表达出多么浓重的情绪,也能让人感觉到他的不耐、不屑、不通融。
“师尊,”凤如青收回视线,四平八稳地端起茶杯,双手奉上,对着施子真笑了下,问,“师尊可曾后悔破格收我为徒?”
施子真看了她一眼,那其中依旧没有什么多余的情绪,也未曾答话,只是端起茶杯,送到嘴边。
但他垂头看着茶水却顿住了。
凤如青手脚僵硬,心猛地一缩,接着宛如脱缰一般剧烈地跳起来。
难不成妖魔们说的是假话,他们说这醉仙欲无人能够分辨出,哪怕修为通天亦是。
可……
施子真顿了片刻,抬头看向凤如青,凤如青那一刻险些忍不住爬起来逃跑。
但施子真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要说什么,最终却还是没有吭声,仰头将杯子里面的茶都喝了。
喝完之后,便起身,对着凤如青说,“走吧。”
凤如青却没有动,一错不错地盯着施子真,自己也倒了一杯,仰头饮下。
施子真回头看她还坐在那里,眉头微拧,“你还想如何?这般拖延时间有用处?”
施子真很难理解,“你是怨我抹去穆良记忆?还是想要试图用这样的拖延方式,躲过洗灵?”
凤如青依旧没有动,扭头看着施子真,妖魔们说醉仙欲喝下去就会起效,现在她根本无法确定到底起效没有,是不是自己被诓骗了,或者施子真是个意外,这东西对他没有用。
但凤如青就是胆子大了起来,竟然还回了施子真的话,“怨。”
她看着施子真,因为说出这心底的话,整个人都战栗起来,情绪一激动,心底暴虐的欲望更加压不住。
“不止怨,还恨!”
施子真愕然,凤如青瞪着他说,“师尊你对我怎样都行,怎样都行,可你为何要将大师兄的记忆抹去,你可知……”
她对上施子真怒意升腾的眼神,吓得整个人都瘫软在石桌边上,嘴里也咬出了血腥味,却还在说,“你可知大师兄于我来说,是父兄一般的存在!这世界上,从未有人对我那么好过,从没有!”
凤如青的吼声将眸中泪水震掉,滑落脸上,连日累积的负面情绪尽数爆发。
“我自幼无父无母,我只有他一个亲人,只有这一个,”凤如青说,“当年你将我带出尘世颠簸,我心中敬你,爱你,奉你为神,珍重无比,还感恩你赐我家人,因此对你心生……”
“孽徒!你闭嘴!”施子真怒意横生,向前一步,却不防头晕目眩。
他已然察觉了不对,运起灵力游走周身却未探查出什么异样,只是不知名的内火升腾,他只以为是气的!
“我不!”凤如青将情绪爆发出来,便不再怕他,从石桌边爬起,站在施子真面前,低吼,“我偏要说,我对你日思夜想,爱慕非常,甚至心生魔障,境界倒退,你为何屡次不让我说,你怕吗?怕什么,为什么不敢听!还是你觉得我就不配?!”
施子真眼见她这般,更是被气得倒仰,这一次直接稳不住身形,朝着地上跌坐而去。
紧接着他面上的表情变化,短暂的迷茫过后,难以置信地看向凤如青,诘问道,“你在茶水中放了什么?!”
凤如青站着,看着他跌坐在地,激动不已的愤怒突然间就潮水一样慢慢褪去了。
“一点好玩的东西。”
施子真原地打坐,运起灵力在周身流转,却不知为何,越是这样四肢却越加的绵软,身体里面似乎燃起了大火,怎么也熄不得,烧得他面红耳赤,唇色如血。
她居高临下地看着施子真,这是第一次,她以这种角度看着施子真,向来都是她扒在他的靴履下,卑微如泥,现如今这种视角看施子真,完全和从前不是一样的感觉。
凤如青心中升起一股扭曲的快感,两种交织的感情拉扯着她,几乎要将她撕扯成两半。一半是对自己恩将仇报的谴责,一半是伸手便可将遥不可及的星辰揉在怀中的快意。
“师尊是不是觉得,按照我的性子,我应当逆来顺受,应该无条件地接受你施予的一切,毕竟我的命是你救的,应该感恩戴德啊。”
施子真专心设法清除体内根本寻不到踪迹,却致使他连站都站不起的邪物,听了凤如青的话,睁眼看了她一眼,那眼中威严依旧,很显然他觉得是。
可凤如青笑起来,笑得十分灿烂和疯狂,末了她收了笑,抹了眼角笑出的泪,蹲在施子真的面前,伸手在他下巴上碰了碰,笑眯眯地说,“我确实一直都想那么做,可是我的好师尊,你怎不明白,我那般性子,出自谁人之手?”
“你在带我回山之前,可否了解过我是个什么样的人,有没有深想过我是如何在尘世安然活到十六岁,又是如何在兽潮那一地被踏成烂泥一样的流民尸体中活下来,扒住你的靴履的?”
“你没想过,你是修真界第一仙首,无情道极境修者,你目下无尘,心中无爱,你怎么会去想你随手带回的小弟子,是个什么东西。”
凤如青低头,侧脸带着难言的悲伤,那是疯狂中短暂泄露的柔软,一如这十几年她按照穆良希望的那样,变成了一个柔弱无害的小师妹。
“大师兄是知道的,”凤如青说,“大师兄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在我刚刚进门派,喜欢谁的东西偷谁的东西的时候,不曾责罚我,在我对门派中贵重物品动邪念的时候,予我珍宝。”
凤如青手搭在施子真肩头,凑近他说,“他在我在历练当�
��用其他弟子挡灾的时候,拉着我的手说不需要这样,只要他活着便不会让我死,他知我所有卑劣污浊,教我做个心思纯善柔软的丝萝,知道我狗胆包天对你动心思的时候,替我隐瞒。”
“从没有人这样对我,你怎么能知道他对我意味着什么,你把我的乔木砍断了。”
凤如青说到这里,哽咽地哀哭起来,她将头抵在施子真的肩膀上,哭得像个找不到家的孩子。
“师尊啊……师尊,你把我的家毁了,我的大师兄‘杀了’,你还让我怎么做个乖顺软弱的听话弟子……”
施子真眼中满是难以置信和难以理解,咬牙开口,声音却不复冰凌一般的脆冷,而是一种他自己听了都要险些咬断石头的虚软调子,“你到底想要如何……”
凤如青的崩溃也很短暂,她很快将眼泪蹭在施子真的肩头,在他侧颈上红得过火的皮肤上轻轻贴了下,半抱着他,贴着他的耳边说,“也不如何,你我师徒十六年,我今日,想要让师尊好好重新认识下我。”
凤如青站起来,拉着施子真的胳膊架在自己的肩头,不再压抑自身的魔气,扶着他朝着悬云殿内走。
但是她走到一半之时,猛然间察觉了什么,回头看向石桌旁边,发现她和施子真,皆已经入梦,现如今两人真身,还坐在石桌旁边,伏着石桌人事不省。
醉仙欲果真名不虚传,入梦而已,竟如此真实。
已经入梦的施子真并未察觉任何异样,连连惊愕,被半拖着,还没意识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只是侧头气喘更乱,用他如今能够做出的最狠厉的样子呵斥,“你入魔了!”
“对啊,”凤如青扣着施子真的腰身,说真的,跟她想的不太一样,大概是施子真给人的感觉总是很冷漠,很高高在上的原因,凤如青没想到他身量纤瘦,腰这么细。
她捏了捏,不庄重地带着施子真到了他平时打坐的地方。
冷冰冰的,连个床榻都没有。
施子真一坐下,凤如青就立即感觉到有灵力试图顺着她的经脉钻进去,探查她的身体,涤荡她的经脉。
她一把甩开施子真的手,“你省省吧,留着这灵力救治你自己最好。”
凤如青周身魔气翻腾,黑色的长发因为她不再压制魔气,逐渐变为了暗红色,而她的眉眼也在放纵到底的魔气中被侵染得变了模样。
她站起身,在里外间寻找什么,身量在她的走动间拉长,眉眼细微变化,眉宇间的稚气缓缓退却,纤美的颈项托着圆润感消失的脸蛋。
终于,她在殿内找到了一块帘布,一把便连带着勾挂帘布的横栏一并扯下来。
横栏砸在地上,声音剧烈,施子真终于迟钝地升起了危机感,被这声响震得肩头轻微一颤,可他无论怎么运起仅存的灵力,都迈不动自己的腿,哪怕一步。
他前所未有地恐慌起来,越是恐慌,便越是死盯着凤如青的方向看。
凤如青转头再走回来的时候,施子真几乎不认识她,她……长大了。
从一直保持着的青嫩灵动的少女模样,变成了亭亭玉立的娇媚女子,那双盛着红色的桃花眼,正如灼灼盛放的桃花,花期正浓,美艳至极。
她拖着帘布朝着施子真走过来,轻声道,“也没有其他的了,就这个,师尊凑合躺吧。”
她每走一步,施子真那张千年不动的冰山脸,便开裂一寸,眼底冰封亦崩塌殆尽。
“你……”他短促地叫了一声,气息乱得听不清说的是什么。
凤如青走到施子真的近前,施子真瞠目欲裂地看着她缓缓低头,朝着他的侧脸贴来,施子真仰头躲避,被她一把勾住了后脑,然后她便毫不客气地在他侧脸上印下一吻。
“啵”的一声,很响。
施子真被亲成了烧红的炭木,手脚都烧掉了似的一动不动,只有眼珠转动,看向了他已然不认识的人,脸上糜艳之色,更胜凤如青数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