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鹿在禁地的林间跳跃, 他周身的银光便在风中化为细碎的光点飞散,无孔不入地随着空气钻入在场所有人的鼻翼,吸入身体之后, 这些人动作全都停滞下来,渐渐地软倒在地, 却还睁着眼睛。
宿文极和他的爪牙也混在躺了一地的妖族当中, 所有人的脸上都浮现出不一样的表情,或空茫,或欢喜, 或痛苦万分。
唯有凤如青还悬在空中, 视线穿越浓黑的夜色和这如梦似幻的流光, 看向了那头巨鹿。所有的光点都环绕着凤如青,却并没有如对别人一样, 试图朝着她的身体里面钻。
只是轻轻缓缓地、层层叠叠地环绕着她,凤如青仿若跌入九天银河,身侧细碎的光点便如万千星辰, 这场景若是有人看到,一定会震撼无比, 只是现如今那些人全都沉入了幻境。
凤如青朝着下面看了一眼, 伸手去触碰这些光点, 这光点给人的感觉十分的轻柔, 丝毫没有危险气息。
她穿过光点看向了不远处的那头巨鹿, 那头鹿稍稍后退, 前蹄微微弯曲,对着凤如青缓缓低头,十分优雅地点头示意。
凤如青已经认出了这是她当日在魔族魔尊的新婚餐桌上,救下的那头赤日鹿, 只是它长大了很多,如弓尤说的一样,它确实是神鹿,厉害得很,瞬间便将这些人拉入了幻境,失去了战斗的能力。
凤如青放松下来,任由这些轻柔细碎的银光托着她向树林深处去,她确定底下的人只是陷入了幻境,并没有生命危险,她便想要看看这赤日鹿想要做什么。
银光从光点凝成如绸的银带环绕着凤如青,将她拉向山林,越是靠近赤日鹿,凤如青越是震惊于他的庞大和他身上不耀眼,却如梦似幻的光华。
当时她救下他的时候是白天,且他是半鹿形态,后来化为人形钻入山林,凤如青并未见过他的真身。
终于落在了赤日鹿的脚边,凤如青要微微仰着头,才能看到鹿的脊背。
弓尤说赤日鹿是神鹿,是上界下来的,最擅长的便是幻境,能够将大能修者拉入其中尸骨无存,他的鹿角一寸,便是一个世界,凤如青被他身上绮丽的流光所吸引,着魔一样地伸手去触碰他。
他微微低头,将头凑近凤如青,凤如青睁大眼,伸手在他的眉心银纹上摸了下,轻声道,“你是我当时救下的那个对吧,你是来助我的吗?”
她说着笑起来,当时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间出手救他,或许是因为她当时想到了自己也是那般生死任人宰割的境地,生出了同情,亦或者是对上了他在承受苦痛的时候,太过平静的双眼。
赤日鹿也是她的因果。
不过凤如青问完了这一句,正要伸手去触碰他的鹿角的时候,突然面前银光大盛,凤如青微微眯眼,眼见着赤日鹿扬起颈项,在她的面前,在银光之中变换成了人形。
妖异的面容,浅棕的长发,拢在淡淡的银光之中,银光编织的长袍悄无声息地落地,凤如青近距离对上他的横瞳,终于知道了什么叫神性。
“你长个子了。”凤如青笑着道。
她将本要摸鹿角的手收回,却半路被抓住了,面前人的额角有什么东西在迅速生长,庞大繁杂,凤如青离着这么近看,才发现不仅如此,还很尖锐,像张牙舞爪的兽牙,同赤日鹿温驯的外表全然不同。
凤如青又想起弓尤说,赤日鹿天性烂漫残忍,睚眦必报……然后他便抓着她的手,微微低头将尖利的鹿角凑近了凤如青,将她的手放了上去。
凤如青眉梢微动,手心冰凉的触感如玉,和弓尤滚烫的龙角全然不同。
禁地几丈高的宫墙,里面便是沉溺在幻境当中,横躺一地的妖族。
而墙外的暗夜山林中,同时编织着这么多人的幻境,随时能够将他们杀死其中的凶狠神鹿,微微低头,正纵容着一个人类在抚摸他本命之源的鹿角。
凤如青摸了几下,便笑着收回了手,对面前人说,“谢谢你助我。”
她收回了手,面前的人才慢慢抬起些头,但还是垂眼看她,凤如青说,“你现在已经是成鹿了吧,这么厉害,能让这么多人沉溺幻境,应该不会再被抓了,走吧,我也要走了。”
凤如青对着赤日鹿挥手,她见到他生长得强大,不会再落入他人之手,就彻底放心了。表示感谢之后,她转身欲回宫墙之内,需得趁着这个机会,帮忙将宿文极和他的党羽都制住,免得他再伤人。
如今九尾狐一族,除宿文极之外便只剩宿千柔和宿深,宿千柔妖力大损,宿深是个半妖。妖族是以强者为尊,同魔族一样,可宿千柔和宿深孤儿寡母,妖族此番之后,怕是世代做妖王的族群要易主了。
但那都是后话了,救下宿深,还了妖丹,她便是仁至义尽,以后宿千柔和宿深要如何揭露宿文极,如何在妖族中站稳脚跟,便当真不是她该管的事情。
不过凤如青转身刚欲纵身一跃,便再度被身后银光缠住手腕,她抬起手后转头看去,便见赤日鹿向她走来,凤如青不知他要做什么,便出口问道,“你……”
下一刻,冰凉如鹿角一般,却比鹿角柔软百倍的触感贴上了凤如青的额头,凤如青对赤日鹿没有防备,因此让他亲傻当场。
他双手捧着凤如青的脸颊,低头亲吻她的眉心,凤如青浑身僵硬,但却并没有挣脱的力气。
她的额头冰凉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源源不断地朝着她脑中钻,凤如青下意识地想要抗拒,但赤日鹿虽然捧着她的力度不算大,她却一时提不起力气去挣扎。
银光顺着赤日鹿的唇齿间缓缓流入了凤如青的眉心,这是属于神鹿的赐福,只是赤日神鹿生性漠然,已经有几万年没有为人赐福。
若是妖族长老此刻看到这一幕,必然锤胸顿足,妖族世代供奉赤日神鹿,为赤日鹿提供人间居所,却始终没得到赤日鹿的祝福。
这过程并不漫长,赤日鹿很快松开凤如青,凤如青有些眩晕,被放开之后踉跄了一步,又被赤日鹿抓住手臂扶住。
凤如青晃了晃头,抬眼看向赤日鹿,“你这是做什么?”
总不至于是恩将仇吧?
赤日鹿看着凤如青,扶着她站稳,而后竟然张口,声音空灵极了,“送你好梦。”
凤如青一愣,“你会说话啊。”
上一次她救他的时候,他都连句谢谢都没说就跑了,凤如青始终以为他不会说话,原来他会。
“我叫凌吉,”他说,“天下最后一个凌吉。”
凤如青不知凌吉这个名字,是赤日鹿王共有的名字,历代也只有赤日鹿王是有名字的。
她摸了摸眉心,听说是送她好梦,便笑了笑,“你吓了我一跳……”
凤如青说,“凌吉。”
凌吉微微向她低头示意,对她道,“他们快醒了。”
凤如青便告辞转身,飞身而起时还喊道,“谢你的好梦!凌吉!”
凌吉看着凤如青越过高墙之外,便抬手朝着天空处一抓,无数细碎的光点又从院子当中所有妖族的身体中飞出,朝着他聚拢而来。
他在光河当中再度变成了巨鹿,朝着林间深处飞跃而去……
凤如青落到了墙这一边,第一件事便是去看宿深,他安然睡着,呼吸平缓,不过已经有苏醒过来的人了,只不过一时半会的还四肢绵软爬不起来。
凤如青又查看了燕实和宿千柔,确认大家都没有事,便手脚利索地将宿文极捆起来。
一些陆续醒过来的半妖,还有两个恶鬼,也帮着凤如青将宿文极党羽都制住。
没用多久,大部分的人都醒了,只是宿文极似乎深陷梦魇当中。
他本就从高处坠落折弯了手臂,这会缩在地上,瑟瑟地抱着他自己,口中断断续续地哀求着,似乎正在经历十分可怕的场景,全然不复先前在高台之上,躲在虎峰卫身后的那般淡然与阴狠。
他汗湿了侧颈的乱发,此刻简直如同一个落水狗。
宿文极确实陷入了难以自拔的梦境之中,梦境真实宛如昨日重现,他天真烂漫地跟着哥哥去参加宴会,却被意图拉拢其他妖族的哥哥送与他人戏耍玩弄。
九尾狐啊,乃是历代王族,他是王族的小王子,却被低贱的妖族戏耍,扔入妖兽笼中要他去降服妖兽,可他先天不足,身体孱弱,被欺辱便算了,那些人甚至还切掉他的尾巴。
而他的王兄每一次都只是看着,同他说那只是玩笑,同那些妖族一起笑,在长达三十几年的时间里,他一直过着这样地狱般的人生。
他如何不恨呢?他没有王兄,也不认妹妹!
这世界上,亲缘算什么?他被他最信任的人一次次地亲手推入深渊,这时候他的好妹妹又在哪里?
他筹谋多年,终于神不知鬼不觉地杀了他王兄嫁祸出去,可那些曾经玩弄戏耍过他的妖族,又如何能够臣服于他这昔日被当成玩物的、被切得只剩一尾的残狐?
宿文极将曾经欺辱他的人都抓起来,折磨杀害,可这样还是不行,妖族不服他,内外动荡,他必须真的变强才行。
可他先天不足,加上后天的残缺,妖术低微,根本不可能修炼成真正的强者。
遍寻术法,还用赤日鹿与魔族达成了交易,他最终找到了渡生血阵,能够将至亲的妖力度化到自己的身上,他当然要做。
血亲对他来说,早就被他王兄亲手撕碎,他们该死,他们都该死!
“他们该死!”宿文极在地上将自己团起来,涕泗横流,“该死!都该死……”
他陷入梦魇,无论旁人怎么叫都叫不醒,眼见着嘴角溢出了血迹,他还在哀声喊着,“王兄救我……救我!我是你弟弟啊!”
“别过来,别这样,”宿文极声音又低得几不可闻,“别切我的尾巴……”
宿深已经醒过来了,正抱着凤如青的大腿。
宿千柔皱眉看着宿文极,凤如青不知实情,但耳力绝佳,从宿文极一直细碎呢喃的话中已经听出了一二,眼神沉沉扫过众人,一些先前在禁地之下救出的人,看到宿文极这样,竟然露出了心虚之色。
凤如青也算历经千帆,何其敏锐,瞬间觉得十分的堵心。
世间发生的一切,无论是好是坏,都不是能够马上便清算的,天道之前清算众神之时,不是也有人借机残害神族么?
凤如青这瞬间突然明白,为何天道要规定历届黄泉鬼王不得干预轮回,因为很多时候,就算是她这双能够看破因果罪孽的鬼王之眼,也无法不误判,很多的小恶,也是用轮回之眼无法看出的。
可是许许多多的小恶聚集在一起,我只是推了他一下,他只是踹了他一脚,甚至于有些人只是羞辱他两句,这些便能够摧毁一个人的一生,将人给逼疯。
宿文极固然丧心病狂,可究根结底,没有一个人的丧心病狂是没有任何缘由的。
凤如青看着一众妖众,霜枣的效用已经差不多过了,宿文极还在地上翻滚,凤如青目光略过愚忠的虎峰卫,落在了那群她从禁地之下救出的妖族身上。
“我乃黄泉鬼王,我手掌生死之书,上记生平功过精细到诸位曾经是否踩死过蝼蚁,”凤如青看着心虚地朝后缩的人,满面阴沉,一字一句道,“人在做天在看,山高路远,我在黄泉等着诸位大驾光临。”
已经有人哆嗦着跪地,嘴里快速辩解,“我只是…只是骂过他而已,我没有动手切过他的尾巴!”
凤如青却没有再看这些人一眼,对着宿千柔点了下头,“昔年借妖丹之恩,如今已经悉数奉还。”
凤如青又低头看了一眼始终抱着她腿的宿深,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妖丹还你了,你与你娘亲今后再也无人敢戕害,不会有人再将你关起来了。”
凤如青将他的小手掰开,推到了宿千柔的怀中。
接着她朝燕实脖颈处伸出了手,燕实只觉侧颈一痛,凤如青已经将分离的本体给收回,对他道,“你把半妖族带的非常好,今夜过后,他们便再也不是低贱族群,我到现在才知,为何你妖力不高,术法不精,却能够稳坐半妖族首领之位了……”
凤如青叹息一声,燕实踩着点来援助,凤如青本不在意,她乐于帮助谁的时候,并不介意那个人的依附和一些不带恶意的小心机。
只是现在她心里恶心得厉害,甚至连对谁发怒和怪罪都做不到,因为造成悲剧的人,是真的不足以定罪,可这不足以,却创造了悲剧,被创造的悲剧再重蹈覆辙,这是一个带着血腥味的湿冷循环,她却找不到办法去遏制源头。
她并不觉得宿文极可恕,却无法不对他心生怜悯,像怜悯曾经在人世颠沛的自己,怜悯这世界上仍旧在受着迫害却有口难言的人。
你的“不过是”,便是旁人的惊天动地,这才是所有悲剧和灾难的起始。
凤如青突然感觉无比的厌恶,她将恶鬼收起,抬手以手指抵唇吹了下,黑泫便迅速从她先前安置的那个角落穿过有形的石墙,出现在她的身边。
“大人……”燕实伸手要抓凤如青的手臂,他满脸慌急,试图解释,凤如青却已经翻身上了黑泫,头也不回地消失在这宫墙之内。
“姐姐……”宿深在消失的一道黑影中追了两步,纯澈的眼神突然阴沉起来,他仰头对宿千柔说,“娘亲,姐姐生气了。”
宿千柔伸手去摸他的头,却被他偏头躲过,他转身,一双黑沉沉的眼睛看着那些惹了姐姐生气的坏人,露出了孩子般天真的笑意。
惹姐姐不高兴,就是惹他不高兴,他不高兴,便谁也别想高兴。
凤如青一路纵马回到黄泉,径直回到了鬼王殿将自己关起来了。
她的情绪很低落,这世上的很多事情,都不是用刀能够解决的,她哪怕身为黄泉鬼王,能够管的事情也还是很有限,就连无所不在的天道,也根本无法将这世界上所有的事情顾忌全面。
人生在世就是如此,凤如青都懂,这会心情却难以控制。这是鲜少会出现的状况,凤如青躺在她自己寝殿的床上,闭上了眼睛。准备睡上一觉,自我调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