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囚 美
关泰常点穴手法奇特,君海棠此前试解了几次未果,早放弃这个念头。她见江沨目光有异,警惕顿生,“你就这般囚着我要到几时?”江沨冷着脸似在自语:“江辰何时攀上的君家?这倒有些出乎朕的意料之外。如今你是朕唯一能牵制君惟明的棋子,先老实待着吧。”
自那日起,君海棠便被江沨逼迫着服宫人衣冠,与他日同行、夜同室,竟未能离他视线以外半步。江沨不时召来郦无双陪他批奏折,却从不令她侍寝。他每每持笔恍思,目光总不由自主望向郦无双,眼内黑潭深邃,却不知作何想。
这日君海棠不意站得近了些,郦无双侧目注意到她,一怔之下忍不住凝视良久。江沨即刻沉下脸,“爱妃,怎么你二人认得?”郦无双忙矢口否认,他却将笔一甩,“淑妃失仪,从今日起回宫禁足,任何人不得探视。”郦无双仿佛已习惯了他如此脾性,恭顺领命,临去依然不时回首痴望。
君海棠忍不住说:“你明明在意她,却又时时伤她,何苦来哉?”江沨脸色一变,“你懂什么?她不过是燕王党送到朕身边的一个眼线。郦相权倾朝野,朕虽厌她避她,碍于形势又不得不碰她。”君海棠心中只为郦无双惋惜,“郦小姐真是可怜。”
江沨听了冷笑道:“她可怜?朕就不可怜?宫里宫外这么多人,哪个不是日盼夜盼朕早点出错或来个什么三长两短,有谁会对朕真心一片?燕王和瑞王明争暗斗,势力越来越大,就差没把朕变成傀儡之君。同是江家子孙,太皇太后就偏宠她几个儿子,朕是这嫡传皇孙,到头来在她眼内也不过是毛糙不牢靠的黄口小儿。他们的居心朕还不知道么?朕如今膝下无子,他们就眼巴巴地等着朕什么时候和父皇二叔一样,病发崩位。”
他愈说愈激动,忽然捂胸又自咳了一阵,身形摇晃,嘴角已隐见血丝。君海棠虽恨他囚了自己,此刻心有不忍,上前扶他坐下。江沨侧目凝望似有所思,忽然抓住她皓腕,第一次喊她的名字:“海棠,你乃尘俗外仙子,性本良善,你……可会对朕真心?”君海棠正色道:“你莫误会了,同情之心人皆有之。郦小姐对你倒是一片真心……”江沨瞬时冷了脸将她甩开,“天下女人能几个有真心?还不如要男人的忠心来得稳。”
接下来两日江沨将她驱出视线之外,却仍让关泰常严密盯视。他出尔反尔惯了,第二天便解了郦无双的禁,连续两夜召幸之。这日君海棠独自在御花园内暗察地形,一宫女行近低声问安,说道淑妃娘娘请她移步一行。君海棠随宫女至清泉宫内殿,郦无双已在那里久候。二人相视,一时无语。
“上次和君姑娘一别,没想到今日却是在宫里相见。”郦无双慨叹一番。君海棠却是苦笑不已,将自己被囚一事告知,而后想请她代为通传消息,无论是江遥也好,君惟明也罢,只要二人得知自己身在何处,事情便有转机。不料郦无双一对妙目悠悠望了君海棠良久,“陛下自有他的主张,无论何事,无双绝不拂他心愿。”听得君海棠心里暗怨她痴傻沉迷到了极点。
此事不成,君海棠另提别样。她寒毒反噬在先,腿部*限缚轻功在后,又着了关泰常的独门点穴,此时遇上郦无双,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郦无双替她细细查探一番后,却道:“无双不会武,解穴是不成的了。蚀心腐毒未入经脉百穴前,已是药石无策,更何况此刻已和你自身融为一体。至于姑娘腿上中的*,倒挺有意思,待我研究几日,必能找出解除的法子。”
往后数日,郦无双不时对君海棠施药、下针,几番折腾,虽未能解了药力,但君海棠行走间,已比往日轻松了不少,不再举步艰辛。
而江沨亦不再避忌她二人的碰面,甚至批奏折之时,一同让二女随侍御书房。只是他对郦无双仍旧时冷时热,反复无常。郦无双数次进献汤药,他不是当面摔碎,便是接了转身暗暗倒掉。君海棠曾几次瞥见郦无双偷偷落泪,也只能暗自嗟叹一番。
这日郦无双亲自来找君海棠,双膝一屈便想跪下来。君海棠忙道:“淑妃有话尽管说。”郦无双眼中盈泪,“君姑娘,你也知道陛下的病根,乃是皇室传下的……绝症。我只盼穷尽自身医术,能为陛下做点什么,可是……陛下对我猜忌甚重,从不肯服用我熬的汤药。”她悠悠望向君海棠,“我看得出来陛下对姑娘有所不同,还请姑娘帮个忙,劝陛下喝药,哪怕一碗也好。”
君海棠左右为难,却抵不过她的苦苦哀求,终于硬着头皮捧了汤药去。江沨一见之下,竟然眼内闪过异色,微微露出笑容来,“你给朕熬的汤药?终于……开始对朕上心了?”君海棠想起郦无双的交代,强忍着甩手而去的念头,低头默认。江沨左手握住她玉腕,右手以碗就口,一饮而尽。随后侧目笑着望她,刚想将她拉入怀,她却面现厌恶之色,甩手避开。
孰料到了夜晚,郦无双的贴身宫女慌慌张张来找君海棠,哭道:“请公公去救救我家淑妃,若晚了她就被陛下打死了。”君海棠大惊失色,赶至淑妃寝宫时,江沨正一把扯了郦无双的头发,将她往绣床上摔去。他回过头来,双目阴沉狠厉,“好!好!朕还道你真的对朕上了心,原来不过是被淑妃当了一回枪使。”君海棠扶起郦无双,对他怒目而视,“我看你才是瞎了眼,她对你一片真心,你却以怨报德。”江沨仰天狂笑,状似癫疯,“真心?你倒问问她这药汤里下了什么东西?幸亏朕留了个心眼让太医查了查,否则不起疑心日后定还会继续喝下去。”
君海棠一怔,“药是我端给你的,出了事为何不先找我?”江沨停了狂笑,“这不显而易见么?那你先老实回答朕,你可曾存过杀朕之心?”君海棠愣了愣,继而摇头:“不会,就算我全部武功恢复,最多自己逃出宫去,也绝不会杀你。杀了你有什么好处?只会赔上君家罢了。”
江沨点点头,冷脸撇过一边,“你们君家兄妹表面看虽有些迂腐,大节上一个个却都精明着。这点朕如何看不出来?是以太医一发现汤药里下了手脚,朕就明白这药必是他人的主意。”他阴沉双眸转向郦无双,其意不言而喻。“还道你与他人不同,明知你如此家世,朕还是对你……”他突然停住收口,面色沉沉,神情难辨。
郦无双颤巍巍行到桌边,拿起药碗细闻,又轻舔了一下残余的汁液,一瞬间花容惨淡,她木然回头,双瞳黯然无光,“妾无话可说,唯此心可昭日月。陛下如若不信,便请赐死。”江沨猛抬眼盯着她良久,无语无声。
郦无双痴痴瞧他神色许久,眼内却是越来越绝望,她惨然而笑,只低声叫了一句“妾罪该万死”,拧身一头便向旁侧的柱子撞去。事出突然,君海棠只来得及惊叫一声,江沨已闪身抢了上去将郦无双摁住。“朕有说过准了吗?”他面上筋肉扭曲,显然怒意炽然。“淑妃神思不稳,朕特开恩恕你无罪,你这两日好生闭门休养。这宫里的人要敢乱嚼舌根,便自己到庭掖领死吧。”
空荡荡的殿内只剩了君、郦二人。君海棠见郦无双始终瞧着江沨离去的方向,良久不言不动,她心下有些担心,刚喊了句“淑妃”,郦无双却轻声开口,语气里说不出的严厉,“魏嬷嬷,药是你动的手脚吧?你可知罪?”
魏嬷嬷是郦无双的奶娘,当初随郦无双进宫,一直随侍左右。此刻听了召唤,她从偏殿帘后闪出。“入宫前燕王和相公交代的事,淑妃心软下不了手,那便由老身施为。”郦无双神色沉沉,厉眼横扫过去,她在江沨面前温良恭顺,此刻却庄凝严威,“谋害天子,此等大逆之罪,可诛九族。爹爹糊涂,你也帮着?”魏嬷嬷身子瑟缩,嘴上却仍道:“此乃大势所趋,也由不得相公了。燕王之命,便是每日下以慢药,凭着淑妃的医术,所用之料其他庸医哪能查得出来?如此老身也不必亲自犯险。”郦无双悠悠一叹,“其实你们何必逼得太急?反正陛下时日已……”
“可淑妃若有心帮皇帝,那燕王的心愿便说不准何时才能实现了……老身有负相公之托,事已败露,自然……自然……”魏嬷嬷话还未说完便已身子歪倒,抽搐数下便僵硬不动,而她口鼻间黑血横溢,显然此前已先行服了毒。
郦无双只瞥了一眼魏嬷嬷的尸身,便转身翩然踏出殿外。寒风幽幽掠入,只拂得君海棠全身冰凉,第一次感觉这偌大的皇宫,竟是阴森如斯。
此后两日,江沨行事如昨,对郦无双的书房随侍依旧未曾停下,而郦无双亦和他如出一辙,仿佛前夜那一幕未曾发生过,连旁观的君海棠都暗自猜不透二人。这天在御书房,当郦无双再次面色如常奉上汤药,江沨持笔的手一顿,抬眸死死盯着她。君海棠心底暗叫只怕要糟,孰料郦无双端着药碗先行喝了一口,温笑对着江沨,“妾心意如何,陛下英明如此,自然知晓通悉。”
江沨僵立良久,身形有些恍惚,手竟然悠悠伸出,接了那碗,望向郦无双的目光也渐渐柔和起来。刚要就口,却不知想到什么,他忽然脸色瞬变,连药带碗掷了出去,落地有声。郦无双仿佛已料到这一幕,脸上仍笑着,弯身捡了破碗碎片,躬身退下。
江沨死死撑着御案,目光却随着那远去的纤细背影。君海棠在一旁摇头叹道:“口不由心,行不由己。你们一个个都是可怜人,何苦折磨了别人又折磨了自己?”江沨闻言跳将起来,转头冷下脸,“君海棠,你胆子倒是越来越大了。”伸手拎起她衣襟。君海棠怒道:“你又发什么疯?”一旁大小宫人早见惯了二人如此景象,都远远避开了去。撕扯间,君海棠衣带松落,一件黑黝黝的物事从怀里掉了出来,铿然碰地。
江沨眼角扫见,即刻停下了动作,抢去捡了起来小心翼翼捧在手里,如发现了宝物一般,眼内竟闪起炫目华彩。
君海棠忙劈手去抢,“快还我!”这是君惟明交给她的神兵令牌,如何能让它落到外人手里。这次江沨却一反常态,紧紧攥着令牌四下避开,神色转为狂喜,大笑不止,“燕王和瑞王怎么也没料到,他们明抢暗夺这许久始终没拿到的东西,却毫不费劲便到了朕的手里。也算上天有眼,生生将你送到朕的面前来。”
君海棠心知定有蹊跷,此刻仍故作镇静,“这是哥哥给我调度堡内铁衣卫的令牌,你抢来何用?”江沨眯了眼,却道:“这可不是普通令牌,你可听过天昭开国精骑铁甲军?”此言一出,君海棠不禁想起当日从二叔手中读来的《铁甲兵书》,里面有提“铁甲骑兵,如神兵天降,制敌于无形”……她心中一动,莫非,江沨口中铁甲军和那书有关?
果然,江沨说道:“你祖父君羿君桓魋,原本乃境边世代贵侯,家传一支铁甲骑兵,虽仅两千余人,却锐不能当,万军莫敌。当年先皇太祖征战南北,逐寇开国之时,任你祖父为三军统帅。君帅却是个天才,领军治军之效,可谓神迹。短短几年工夫,铁甲军从两千壮大至万余,你祖父虽统领数万大军,但主要却是凭着这支精锐。如神兵一般,区区万余骑兵,却杀尽白羯九万军马,白羯军所剩不足千人走避西域。乌桓和东陵二十万联军,主力尽挫,再难犯边。君帅仅用数年,便驱尽乌桓、白羯、西羌、东陵四大异族,收复汉人河山。想当时周国四夷提起铁甲军,无不胆战心寒。”君海棠听得先祖英勇事迹,心中亦有一番傲气充盈。
“只是国事安定,内忧外患已除后,君帅自愿解甲归田,这一支精骑便留在了北疆,以慑边境异族。天昭境内所有兵马,均由虎符调度,独独这支铁甲骑兵例外。当年君帅领兵之时,太祖皇帝亲铸了两块神兵令牌相赠,唯有合持了两块令牌,方可调度铁甲军。然太祖皇帝有命,铁甲军若无令牌调令,而擅自越界南下,便当视为谋反,可举国诛之。”君海棠听他这么说,心中却细细琢磨,暗自冷笑,那位太祖皇帝想来亦是用心良苦,勒令铁甲军不得南下,此举定是因他心中对君帅存有猜忌才为之。但君家和皇室渊源不可谓不深,难舍难断,那位太祖皇帝既不肯全然信任,又不愿放手如此良臣,是以最后君家只存了一块神兵令牌,而另一块恐怕尚在他人手中。
江沨得意万分,凑近了来,“朕这次押宝算是押个正着,无论如何都不会放了你。天意如此,你可别怪朕强迫于你,还是乖乖地当朕的妃子,好让你哥哥替朕效力。”说着一力将君海棠扑倒在软榻上,双手去扯她襟口。他这次神情决然,似是不达目的绝不收手。
君海棠被他压在身下动弹不得,感觉到他一双大掌在前胸抚来摸去,而自己对于男女之事仍然青涩,就算江遥当初与她亲热,亦未有此大胆之举。她羞愤难当,什么皇帝天子都抛到了脑后,抬起手左右开弓,反掌便打了江沨两记耳光。两声脆响过后,江沨跪在榻上直起身,左手翻起一块白玉,那是方才和君海棠纠缠时从她胸前扯下的。他一双眼睛瞬也不瞬地盯着,神色变得极为古怪。
君海棠失手打了皇帝,此刻倒有些后怕,不知他会作何反应降罪。不料江沨忽然便盯着那块白玉狂笑了起来,仿佛见到了什么极为可笑的事情。君海棠喃喃道:“疯子!疯子!”江沨笑着,竟然弯下腰去捂肚子,“疯子?哈!我看君惟明那小子才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说什么心有所爱,终此一生绝不另娶。原来……原来……”他恐已激动得口不择言,连朕我都不分了。江沨忽地扬起那块白玉,正是当初君海棠寒毒反噬那日,君惟明借以生辰之礼赠与她压制胸前冰寒的千年暖玉。“你知道这是什么?这方古玉,乃是当年君帅和慧德长公主的定情之物,君家传长媳的信物,而君惟明却将它给了你。之前密探回报,说你兄妹似有私情,朕还不信,如今看来却是倒像是真有其事了。你来说说看,到底我是疯子,抑或他君惟明是疯子?我看你们兄妹才是疯子!”
君海棠心情激荡,却是恐惧到了极点,脑中只有一个念头,万万不能让眼前这疯子有此想法,否则哥哥如何处身为世?于是她淡淡一笑,“哥哥的确是心有所爱,否则也不会冒武林之大不韪迎娶婉姐姐。我疗伤时,心头寒毒唯有此前年暖玉方能压制,哥哥爱护手足,把玉给了我却是最正常不过了。”江沨瞧她淡定如斯,一时间难辨真假,于是哼了一声,将令牌和玉都收在怀里。
次日,君海棠被锁在御书房殿后屏风内,由关泰常在一旁把守。午时刚过,宫人便来报,君家堡少堡主奉旨前来觐见。
闻此,君海棠的一颗心高高吊了起来,江沨,他到底要做什么?
君惟明进殿见礼,口中一直自称草民,江沨也听了只是微微一笑,先问几句江辰和惟馨的消息,接着话锋一转,便引到了新政上来。江沨继位后推行的新政里,便有罢冗官、设监督,轻农赋、重商税几点。君家三代从商,垄断十多种行业,富可敌国,新政一推行,受影响最大的首当其冲是君家。
君惟明淡笑道:“君家堡一直蒙皇家眷顾,三代荣华富足,陛下的新政就算要多抽君家名下产业的赋税,也是朝国所需,草民并无丝毫怨言。”君家堡几十年来,除了赋税,向朝廷进贡的钱财米物,又岂是这新政多征的商税能比?只怕醉翁之意不在酒,君惟明心中通明,静等皇帝下面的话语。
果然江沨满意点头,似是早知他有此反应,“农赋本就是国朝税收主要来源,此次新政启用劳役减轻农赋,就算再多征商税,国库依旧会不足。盐矿开采买卖的大权下放在君家也有几十年了,如今天昭国库告急,朕在想是否到时候收回来了。”君惟明闻言暗自吃惊,君家自祖父解甲归田起,便得太祖皇帝允下盐矿开采买卖的特权,成为朝廷御用盐商。盐业买卖利润高得惊人,是以当年君家方能短短时间内暴富,为拓展到如今的富垄天下大商家而取得第一桶金。多年来,君家虽暴利不断,但所得之财皆取之于民,用之于民,或归充国库。其实这盐矿特权收与不收,并无不同。皇帝提此话题,定是另有其他动作。
君惟明躬身道:“君家持盐矿特权已逾三代,陛下体恤草民一族收回太祖皇帝成命,草民感恩涂地,只是日后不能为陛下和朝廷进贡效劳,还忘陛下恕罪……”江沨笑着止住他:“君卿此言差矣。自古向来是重仕途、轻工商,卿先祖如此风光贵胄,沙场上屡立奇功,君卿难道就不想一效先祖之风?朕收了盐矿之权,也是想让你安心为国效力罢了。”
君惟明心道果然进入了正题,嘴上却说:“如今天昭国泰民强,四海安平,除了营商以充国库,草民想不出还能如何为陛下效力。”江沨轻笑一声,“四海安平?乌桓时时骚扰边境,东陵又举国练兵,这暂时的安平能撑至何时?君家乃是武将世家,俗话说虎父必无犬子。更何况,北疆的铁甲军,若不由君家子弟统领,何人能服?”他紧紧盯着君惟明,目光里尽是不以为然和通悉之意。
听他提起铁甲军,君惟明心中不是没有激荡,只是祖父遗训有命,君家子弟一律从商,日后莫要再步入庙堂,或与皇家牵扯更深。他当下出言婉拒:“陛下错爱,草民从小只懂经商之道,并无丝毫领军布阵之能。就算先祖的铁甲军当年如何神威,到了草民手中也毫无用武之地。”
江沨面色开始有些绷起,“朕明白当年太祖皇帝以慧德长公主的赐婚为挟,解了君帅的兵权,君家自是有不少怨念。但君家因此富足三代,也算是失而有得。难道君卿现在还在怨朕和太祖皇帝吗?君帅娶了太祖皇帝之妹,君家也算是皇亲国戚,理当为国效力。更何况,另一块神兵令牌持在安北侯手里。他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草包,铁甲军在他治理下,却是一年不如一年。可惜君帅当年一手打造的铁骑神兵,只怕将永远隐没了。”君惟明垂首,一双拳头已攥得死紧,口中却仍斩钉截铁道:“祖训不可违,草民不能做不忠不孝之人。”
江沨面色黑沉,前面几番话语都未能说动眼前的人,就怕以其至亲要挟,也未能如愿。他怒而反笑,“好!好!既如此,你退下吧。只是千万莫要后悔才好。”
君惟明如获大赦,来不及思索其话之意,礼毕便躬身而退。转身之际,眼角余光无意瞥见御案后的皇帝不知何时手上已持了一方白玉,正自把玩。君惟明浑身一震,如遭雷击,转了一半的身子竟再也转不过去。江沨笑道:“君卿不是要告退么?”
君惟明僵立了一瞬,却缓缓转向皇帝,紧盯着他手上的白玉。“陛下到底想要草民做什么?不妨全盘说来?”江沨放下玉,回过头来,意有所指,“朕本非故意夺人所爱,但形势所逼不得不出此下策。这么说吧,若君卿能解了朕的难题,朕也自有法子让卿如愿以偿。”他眼内暗藏的意味,是威逼,是软诱。君惟明神色不变,措辞间小心异常,“陛下所说之事,还请宽容几日,待臣回去好好考虑。”
江沨听他的自称已由草民改为臣,不由得微微一笑,挥手将之遣下。他得意洋洋转入殿后,君海棠已将方才的经过尽收耳内,此刻恨恨盯着他,“我若恢复武功,说不定现在就要了你的命。”江沨对她大逆之言却不以为意,“你们只看到朕逼他,如何却看不到朕因此解了他的束缚?你道君家子弟从来没想过,有朝一日要重振铁甲军?朕的手段虽不大光彩,却是最有效的。”
君海棠不与他争辩,亦懒得深思其话。她双腿药力渐渐退散,已可以开始略为施展轻功。关泰常得了江沨吩咐,对她的盯梢却是一天比一天紧。君海棠不以为意,她反正挂心段恒的安危,一直暗中打探着。这日皇帝早朝后边境有急报,一干文臣武将聚集御书房,她趁此机会溜了出来,见关泰常亦步亦趋,她便冷笑道:“我去解手,你也跟着来?关统领大可不必担心我逃走,我要走也要带着段姐夫。”这才止了那人的跟随。
才走了十几步,回廊柱边竟立着个华服太监,对她暗暗招手。君海棠认得那是太皇太后身边的红人太监刘力,当日传懿旨君家堡,亦是此人。她心有疑惑,却仍是走了过去。刘力低声说:“前方崇华殿后第三间偏室,小公公去打扫一下吧。”君海棠听出他话里有话,便不动声色依言而行。入了侧殿,偏室里幽静无声,她正欲四下张望,忽然身后幔帘轻动,有个影子闪了出来,从后方将她牢牢抱住。
君海棠一惊之下略为挣扎,但随即感觉到身后那人熟悉的气息,这几日在宫中彷徨无措,此刻终于心有了着落,她低声轻呼:“阿遥……”也只隔了不到一月而已,不知从何时开始,她竟也对他想念牵挂起来。
江遥抱得那样紧,似乎想要把她嵌入自己身子一般。“那晚你被燕王的人劫走,急得我几乎翻遍了西仓东仓大牢,后来无意中探到燕王也被人摆了一道。我和你大哥都束手无策,再加上江辰和你妹妹出的事,这段日子王府和你大哥那边都不得安宁。只是没想到,这昏君居然……”他忽地想起什么,拉开了她的身子细细端详,神色挂起一抹疼惜,“他可有强迫于你?”
君海棠好一会才明白他话里所问,随即脸飞霞晕,嘟囔道:“你乱想什么?”青涩之态尽现。江遥见了不由失笑,“是,我是担心冲昏了头,那人行事虽强横奸顽,倒也不是什么好色之徒。”他松了她探手入怀摸出一只瓷瓶,拍开瓶塞。君海棠正觉这气味似乎有些熟悉,唇上一热,已被他低头吻住。唇齿被软舌撬开,霎时旖旎无尽。君海棠感觉二人相吻处有异物渡来,掌心亦被塞入瓷瓶,她本欲推出的手收回,心下却颇为羞恼,这人又开始不正经了,连喂药都要来此手段。
“你翠姨为你赶制的药丸,说不定还能抑制寒毒。”此刻朝想暮念的人就在眼前,温香软玉,娇嗔无限,江遥忍不住情潮涌动,多日的相思一点而溃,密密的吻随即落下。
君海棠起先仍羞而抗拒,却到底敌不过江遥锲而不舍的索吻,何况他又是哥哥费尽心思挑选的人,一念及此,她便软下身来婉转相就。好一会江遥方自停下,以额相抵,极力平息几乎失控的情潮。“皇帝要逼你大哥入朝为将,训领边师,短时间内,他不会对你不利。你放心,我和你大哥自会想出法子,让那昏君不得不乖乖放了你。”
君海棠想起段恒,忙道:“皇帝还拿了我段姐夫,定是不怀好意要向大理提什么条件。”江遥拧眉哼了一声,“燕王是扶持高家压制段氏,江沨也不是吃素的,若被他计划得逞,大理从此便是天昭的附庸。这样一来,燕王失了大理之势,江沨的龙椅便坐得更安稳些。”君海棠点点头,“我倒是大致知晓段姐夫的所在,只是皇宫深院,更为不好救人,若不让皇帝得逞,须赶在大理来人之前将段姐夫救出宫去。”她忽然心念一动,计上心来,开口央江遥下次进宫时给她带些物事。
江遥听后疑道:“你要脂粉颜料做什么?”刚说完却立即了悟。君海棠抿嘴而笑,“你跟维姬一提她便明白。”她用于易容改装的画粉皮具有些特殊,却没法在皇宫里能寻到。
君海棠静静伏在江遥胸前,感觉自从陷入皇宫的近十日里,尽是钩心斗角,跌宕起落,唯有此刻方觉得宁静安心,她忽道:“阿遥,你们皇家连叔侄兄弟间都争来斗去的,着实让人身心疲累。若是我,情愿纵情江湖,快意恩仇。天下之大,总能寻到逍遥之处。”江遥沉默了一会,低声说:“好,日后我陪你去。”
二人相拥,耳鬓时不时点点厮磨。江遥见君海棠柔顺如斯,心知她已全然接受自己,自是欢喜无尽,更舍不得松开了手去。
门外不远忽然响起刘力的声音,叫了两声“关统领”。殿内二人从温情中惊醒,外头的刘力和关泰常似乎也已移近殿门。“关统领,里边杂乱不堪,咱家方才唤了个路过的小黄门进去,也不知打扫完了没有。”刘力将关泰常挡在门前,手中拂尘往扉柱上轻叩两下,似是提醒殿内二人。
江遥无奈,只得再狠狠抱了一下君海棠方松开手,隐入内殿深处。君海棠整好衣冠开门而出,“公公交代的事都做好了。”刘力故作点头之态,满意离去。关泰常虽心有疑惑,却也半天瞧不出来破绽。
江沨因挟得了君惟明态度软化,目的已达到一半,他不禁心情大好,将暖玉还了君海棠,对她的禁锢也日渐松懈。君海棠趁机四下走动,终于在深宫偏处探到段恒被软禁之所,江沨也不以为忤,料定了君海棠逃不出自己掌心,对她偶尔去看段恒之事睁一只眼闭一眼,暗地里却不忘叮嘱关泰常看紧了人。
又过数日,江沨却脸色渐渐有些不耐,想是君惟明迟迟并未给他答复。入夜时分,他唤了两名宫女将君海棠带至内殿,那里妆奁镜台,宫装女服,样样齐全。君海棠在宫女服侍下沐浴换了女装后,江沨步入,撩起她一缕乌黑青丝,恶狠狠道:“你哥哥一味敷衍,迟迟不肯答应朕的要求,须知朕的耐性也是有限。两日后朕偕朝中百官金秋狩猎,你便着女装随行。若你大哥再不答应,朕便当场下旨纳你为妃。”
君海棠心中着急,她小腿处中的迷筋药力在郦无双的妙手金针之下消得差不多,自身轻功已恢复了大半,若要逃走不是难事。只是如想救了段恒一起走,却仍胜算不大。第二日她苦等江遥未至,刘力这次却带了个宫女来,君海棠见了,和那宫女相视一笑。江遥,果然不负她之托。
又次日,皇帝偕了文武百官一同出行,赴长安城外郊北,那里一片连绵山林原野,草木丰茂,大小野兽繁多,或奔或伏,却是狩猎的好所在。江家本是自马上征战开的国,朝野上下皆崇彪悍之风,历年秋猎都有不少女眷一同前行。这次随皇帝出猎的,除了众人已知悉的淑妃,却还另有一女轻纱覆面,颇为神秘,难免引得百官暗自揣测。君惟明身负皇帝旨意,亦不得不前来,听了众人口中的流言,他和江遥对视一眼,不言而喻。
号角声起,江沨一马当先,率众而出,只慌了皇帝身边的近侍和护从。一时间方圆十几里的猎场内,沙尘四起,马蹄隆隆。女眷们自成一路,在近遭猎猎弱小的兔子野狐。君海棠连骑马都未学全,只能和郦无双留在营地大帐。几名女眷上了前来,君海棠一见,面色微变,心道,“哥哥竟将苏婉也带来了。”不料那“苏婉”连眨了几下眼,君海棠这才醒悟,唤了身旁的宫女随“苏婉”避入偏处。
“趁他们还在狩猎,你们赶紧将段姐夫带走,一路南下赶回大理。此刻无论是皇帝还是燕王,都无暇分身追去。”君海棠低声吩咐,而她身旁的宫女已扯下身上的装束,却不是段恒是谁?
那苏婉原是紫薇改扮而成,她愣道:“宫主现在不随我们一起走?”君海棠略一思索后摇头,“我若今天逃走,皇帝必能查出段姐夫被人掉了包,随后定会加派大内高手拦截。更何况,维姬还在宫里扮着姐夫,要走也须一起走。”紫薇无法,只能叮嘱君海棠多加小心,随后带着段恒离去。
场内众人围狩分猎了一轮,江沨停马小憩,远远望见前方江遥和君惟明二人并肩而驰,不时弯弓引射。他二人均是少有的英俊男子,形体俊长,善骑善射,不一会工夫,便射获了不少猎物。江沨冷眼看着,吩咐近侍道:“你去瞧瞧他二人在做什么,回来细细报了予朕。”
待那近侍回转来,却说:“世子折了箭头,以无头箭杆射下一只活雁来,双手呈与君少堡主。”江沨面色一沉,眼角抽动,“君惟明接了?”皇帝神色不对,近侍只得硬着头皮说完,“君少堡主发了好一会呆,最后还是接了。”
次日,因着乌桓新王继任,遣使者南下天昭相议边境事宜,江沨便定于猎场内通设大帐,以接见来使。数月前乌桓王病逝,乌桓朝局非但没因此动乱,周遭部落大小王酋纷纷表态依附效忠新王,其国力反而更显壮大。月余前乌桓新王收编了各部人马,整集成军,调于南郡三处重镇,离天昭边境不足百里,同时一并遣使南下会晤天昭皇帝。
江沨当日一得报,便与群臣急聚相议。自几十年前君帅兵权被解后,天昭境内兵马,除铁甲军一支留守北疆外,其余各支分散四处,皆由文官督领,武将只任副职导以操训。此次乌桓大军来势汹汹,天昭境内的各路兵马一时间调集不全,另有两支正于南疆平定动乱。大多文臣力主求和,却有不少武官联名上奏求战,更有甚者进言道:“北疆铁甲军一支便足以震慑边夷数十年,陛下只需下旨开战,遣大将领军,势必将北狄驱逐回去。”
不提还好,此话一出,江沨当日在御书房便龙霆一怒,骂道:“那还不是借了当年君帅的威名才得以威慑?如今的铁甲军,莫说迎战,只怕北桓一打来,连螳臂当车都不如。”招手让一旁的关泰常念北疆的军报。那折子里说安北侯疏于练兵,铁甲军士终日无所事事,偷差开溜的就有不少,余下的在北疆顶多偶击前来骚扰边境国民的外族流寇,平时不是打猎斗鸡,便是聚众玩赌,军纪日渐松懈。当年太祖皇帝防武将难免会持兵谋反,一律改任文臣以正职督军,而文人鲜少有治军之才,长久以往,此制弊端终现。
“众卿谁人自视能比当年君帅,可领兵大胜乌桓,不妨立下军令状来。”皇帝语气甚是严威,众武官面面相觑,却是无人敢夸此海口。
北疆军情紧急,皇帝因而对君惟明逼得更甚。周边他国曾一度风传天昭男子柔弱,大有小瞧之意。在众臣提议下,江沨决定在围猎场接见乌桓使者。一来正好适逢秋猎,二来此举还可向乌桓使者一现天昭的强悍之风。虽在野外,天子的大帐仍架得雄阔无比。江沨端坐中�
��,郦无双随侍其右。而君海棠仍旧轻纱覆面,由谢玉峦扶持着位于皇帝左侧。燕王、江遥和郦相分居皇帝左右上首,及其余官员分列排座,君惟明身无半官一职,却只能居于最下首。
侍官一声高喊,乌桓使者一行五人,直直走到大帐阶前。君海棠凝目一瞧,心中却忍不住诧异,怎么是他?(未完待续)